“胡”無“月”,“虜”無“力”——古籍中的“反動”密碼

“胡”無“月”,“虜”無“力”

——古籍《刪訂唐詩解》中的“反動”密碼

盛大林

冠狀新型病毒四處蔓延,鼠年新春佳節宅居在家。古人喜歡“閉門雪夜讀禁書”,近日我則“過年宅家讀古籍”。現在出版的書大都是文字垃圾,而古書至少經過了時間的檢驗。

最近瀏覽的古書都是唐詩典籍。從唐代的《國秀集》《河嶽英靈集》,到宋代的《唐百家詩選》、元代的《唐詩鼓吹》、明代的《刪訂唐詩解》,再到清代的《唐詩別裁集》,等等等等,全程涉獵。主要是瀏覽,也沒有細讀。我的主要目的是考察經典唐詩版本的流變,因為我偶然發現古籍中的很多唐詩與現行的版本多有不同,用專業術語來說就是存在很多異文,而現在人們熟悉的版本未必是最好的。然而,就在這漫不經心的瀏覽中,卻發現一本古籍存在非常“嚴重”的問題,其嚴重性在當時足以達到“殺頭”的程度!

我說的是《刪訂唐詩解》。這本書初次刊行是在康熙四十年,即公元1701年。《唐詩解》是明人唐汝詢編纂點評的著作,冗繁龐雜,閱讀不便。清人吳昌祺對其進行了刪減,去粗取精,再加上自己的點評,於是就有了這本《刪訂唐詩解》。

“胡”無“月”,“虜”無“力”——古籍中的“反動”密碼

此頁左上角的“胡”和“虜”都只有一半


我看的這部《刪訂唐詩解》可算“善本”,絕大多數字都清晰可辨,漫漶斑駁之處很少。但在瀏覽過程中,我發現有些字只有一半兒,或者說缺了半邊兒。比如“胡”字,只有左邊的“古”,不見右邊的“月”。這顯然不是浸漶剝蝕的結果,因為“古”及旁邊的字都很清晰。若是出自熟悉的唐詩,比如“不教胡馬度陰山”,一眼就會看出來,此“古”應該是“胡”。這種情況,通常是一掃而過,一般不會留意。但若出自不熟悉的詩篇,就需要考慮一下。次數一多,也就起了疑心:怎麼總是這個字缺胳膊少腿?再一留意,竟然發現,幾乎每個“胡”字都是沒有“月”的。不僅正文如此,就連註釋中的小字也是這樣。要知道,邊塞詩在唐詩中佔很大的比例,而邊塞詩自然經常出現“胡”字。比如岑參的“胡天八月即飛雪”、李白的“胡人吹玉笛 ,一半是秦聲”,人們都耳熟能詳。我沒有逐一統計,估計這部古籍中的缺“月”之“胡”不下百處。

“胡”字如此,其他的字還有沒有這種情況呢?因為特別留意,我又發現所有的“虜”字都沒有下面的“力”,“夷”字也大都沒有下半部分,而其他的字並不存在這種情況。


“胡”無“月”,“虜”無“力”——古籍中的“反動”密碼

此頁中下部的“夷”字沒有下半部分


“胡”、“虜”、“夷”,這些字不都是漢人對外族的稱呼嗎?非常明顯:這三字的殘缺是故意之為!可以確信:在雕板的時候,“胡”就無“月”,“虜”亦無“力”,或者起初刻的有,後來又被剜掉了。吳昌祺及其門生都是漢人,他們顯然是以這種隱晦的方式抗議異族的統治,表達對清朝統治者大興“文字獄”的不滿。

上文說“幾乎”所有的“胡”都沒有“月”,也就是說還有例外。這是為什麼呢?因為這些“胡”字處於與外族無關的語境中。比如有位詩人叫“胡宿”,其名中的“胡”是完整的。再如孟浩然《臨洞庭》詩中有小注“胡感切”,這是為“波撼岳陽城”中的“撼”字切音,其中的“胡”字也完整。另外,王維《奉和聖制幸玉真公主山莊因題石壁十韻之作應制》中的“胡”字也不缺“月”。唐玄宗為玉真公主建造的山莊竣工了,命王公大臣們賦詩唱和。王維在詩中禮讚這個山莊“種田生白玉,泥灶化丹砂”,“御羹和石髓,香飯進胡麻”,此所謂“胡麻”是一種美食,據說“食者一切毛孔皆香”,加之唐代李氏是漢人正統,所以這裡的“胡”完整無“缺”。如此區別對待“胡”字,更加說明眾多“胡”字缺“月”就是衝著“胡虜”來的!

“胡”無“月”,“虜”無“力”——古籍中的“反動”密碼

“月”字的源流


“胡”無“月”,“虜”無“力”——古籍中的“反動”密碼

“肉”字的源流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岳飛《滿江紅》中這句詞,人們都很熟悉。而“胡”字無“月”可以說是對這句話的生動詮釋。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月”與“肉”相通,古文中二字的寫法都是一樣的。也正因為如此,作為偏旁的“月”被稱作“月肉旁”。“胡”字無“月”,“肉”哪去了?被吃掉了唄!在“文字獄”的時代,這樣理解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古人形容仇恨,最狠的說法是“食其肉,寢其皮”,所謂“恨之入骨”大抵如此。“胡”人的“月(肉)”被吃掉,“虜”和“夷”則是被“腰斬”,這又是怎樣的仇恨啊!我看著這些“殘”字 ,腦中甚至浮現出咬牙切齒的場景。

按照正統的觀念,被異族統治就是淪為了“亡國奴”。對於飽受儒家思想浸染的讀書人來說,尤其難以接受。清朝建制之初,很多讀書人接受不了被“蠻夷”統治的事實,紛紛通過筆墨及文字表達不滿。開國不久,清朝統治者還比較隱忍。政權穩固之後,報復隨即開始。所以,所謂“康乾盛世”正是“文字獄”最殘酷的時期。而《刪訂唐詩解》也正是刊行於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

巧的是,就在《刪訂唐詩解》刊行的同一年,還有一本名為《南山集》的著作出版發行。該書是翰林院編修戴名世告老還鄉之後寫的,書中涉及明朝的歷史並提到了南明的年號,沒承想著作刊行十年後被人告發。戴名世及家族十六歲以上男子全部被殺,女子及十五歲以下男子則發給清朝功臣家作奴僕,就連寫序的三個人也身首異處,受牽連者多達300餘人。這就是史上著名的“南山集案”。

而在《刪訂唐詩解》刊行之前的幾十年,已經發生過多起“因言獲罪”的大案,比如“明史案”、“黃培詩案”、“朱方旦案”等,都是因為詩作或著作中流露出反清的民族思想。這些震驚朝野、轟動全國的大案,吳昌祺等人肯定都知道——敢怒而不敢言,所以採取了這樣一種非常隱蔽的抗議方式,實在是煞費苦心。

食“胡”的肉,斬“虜”的腰。雖然這只是技術性的文字小動作,但這種“刻”出來的惡“意”,較之“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有過之而無不及。若以“文字獄”的標準,肯定算得上“大不敬”。若被發現並“上綱上線”,吳昌祺等人絕對是萬劫不復。萬幸的是,清朝統治者好像並未發現《刪訂唐詩解》中的“反動”密碼。

參考文獻:

1,(明)唐汝詢選評、(清)吳昌祺評定:《刪訂唐詩解》,康熙四十年刻本。

2,李學勤主編:《字源》,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3,郭成康著:《清朝文字獄》,北京:群眾出版社1990年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