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魯東:貧困的哲學

蒲魯東:貧困的哲學

▲ 蒲魯東

在討論構成這部新著對象的問題以前,我需要先就一個假設作些說明,這就是關於上帝的假設。無疑,這個假設看起來非常奇特,但是,離開這個假設,我的論述就無從進行,也無法為人所理解。

有人會說:只是假定上帝存在,就等於否定上帝;為什麼不肯定上帝存在呢?

如果信仰神明竟成了一種可疑之見,如果對上帝的存在稍有懷疑就被當成意志薄弱的標誌,如果在一切哲學烏托邦中這是唯一令人最難接受的烏托邦,這難道是我的過錯嗎?如果偽善與愚蠢到處都以這個神聖的標記作為掩護,這難道也是我的過錯嗎?

假使一位學者設想宇宙間存在著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在牽引著群星和原子,推動著整個宇宙的運轉,那麼這個毫無依據的設想,不但學者本人認為完全理所當然,而且還受到人們的歡迎和鼓勵。因為萬有引力這個證據,儘管是人們永遠無法證實的假設,它卻使發明人名傳遐邇。可是,當我為了闡明人間事物的進程,而以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嚴謹的態度假定存在一位上帝在干預人世時,那我敢斷言,這一定會冒犯科學的尊嚴,並且觸怒不信上帝的人;原因是:我們的虔誠業已使上帝的信譽完全掃地,而且,形形色色的江湖騙子利用這一推理或虛擬所進行的招搖撞騙已到了不可思以的程度。我一見到當今的有神論者,讀神的話就到了嘴邊;可是一想到布里登稱之為上帝最真誠的友人的人民對上帝的崇敬,便又為我那險些脫口而出的否定上帝的話而戰慄自慚。在這兩種相反情感的折磨下,我只好訴諸理性,正是這個理性指引我在各種武斷的對立之中得出了現在這個假設。既然原先那種認為上帝一定存在的先驗之見迄今並未幫助我們解決疑難,那麼,這個假設將把我們引向何方,又有誰能預料呢?……

因此,我要說明一下,當我擺脫一切人世的思慮,在我心裡默默探索著種種社會變革的秘密時,上帝這一偉大的不可知者是怎樣變成我的一個前提,我的意思是說,怎樣變成我的一種不可缺少的論證工具的。

如果追溯一下人類對上帝的觀念的衍變情況,就可以看出這種觀念首先是社會性的,這意思就是說,與其說它是某種個人的觀念,不如說它是集體思想信念的表現。那麼,這種信念表現是在什麼情況下並通過什麼方式產生的呢?這就是我們需要加以確定的。

從精神和智慧方面看,社會或者說集體的人,區別於個人的地方主要在於它行動的自發性,換句話說,在於它的本能。當個人是隻服從,或者說自以為只服從自己所完全認識的並且可以憑自己意志取捨的動機來行事時,總的說,他自以為是自由的;面且他愈是善於推論,知識就愈豐富,他就愈覺得自己是自由的。可是,社會卻受著熱情衝動的支配;這種衝動乍一看來似乎並沒有經過預先的考慮和計劃,但是,逐漸就會顯示出它是受著某種最高意志的支配,這個意志存在於社會之外,並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動社會朝著一個不可知的目標前進。君主國與共和國的建立、種姓的劃分,以及司法制度的出現等等,都是這種社會自發性的表現;指出這種社會自發性的表現,要比找出它的根源和說明它的依據容易得多。那些追隨博胥埃、維科、艾爾德和黑格爾之後埋頭於歷史科學的人,迄今所作的努力都不過是證明確實存在一種支配著人類全部活動的天命。關於這一點我想指出:社會在行動之前總要乞靈於神,就像是希望上帝來就它已經憑自發性決定要做的事情下一道命令似的。求籤、問神、祭祀、群眾的歡呼、公眾的祈禱,這都是社會在事後進行的一些最流行的評議方式。

這種完全出於直覺的,而且可以說是超社會的神秘性能,人們是不大感覺到的,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但是,它卻好像一位駕乎人類之上的天才啟迪者一樣,成為全部心理學的首要研究對象。

蒲魯東:貧困的哲學

▲ 蒲魯東與子女(1853年)

人雖然與其他動物一樣,同時受著本身慾念和集體衝動的支配;但是,他又和動物不同,他具有一種特殊的天賦,就是能夠意識到並從思想上理解到支配著自己行動的本能或命運,而且往後我們還可以看到,人能夠預見並影響這種本能所作出的決定。人受到(神意的)熱情的感召和鼓舞以後,第一個行動就是崇拜他感到需要依靠的名曰上帝的不可見的神明。這個神明或稱生命、存在、精神,或者更簡單一點,叫做我,因為這些字在古代語言裡都同音同義。

上帝對亞伯拉罕說:“吾即我,吾與汝相約……”;上帝又對摩西說:“吾即存在。汝告猶太子民:‘存在遣我前來’。”在人類最富有宗教性的古代語言中,存在和我這兩個字具有相同的特殊含義。此外,當耶和華通過摩西之口自命為立法者,聲稱自己永恆不滅,並以自己的身份為證作誓時,總是說我怎麼怎麼,或者為了加重語氣而說“我,也就是存在……”因此,希伯來人的上帝是一切神明中最人格化和最富自由意志的一位,任何神明都不如他那樣明確地表達著人類的直覺意識。

因此,在人類看來,上帝彷彿就是一個我,一個純粹的永恆不變的實體;他佇立在人類面前,好比一位君主站在自己的臣僕面前一樣。有時,他通過詩人、立法者或賣卜者的口來表達自己的意志,這就是musa(歌謠)、nomos(律令)和numan(命卦);有時卻又藉助群眾的歡呼來表達自己的意志,這就是所謂Vox populi Vox Deil[萬民之聲、上帝之聲]。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神諭才有真假之別。一個生來與世隔絕的人,本身無從產生上帝概念,可是當集體思維告知他這個概念時,他馬上就如獲至寶地抓住不放,原因也在於此。此外,這個道理還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像中國這樣一個保守不前的民族也終於拋棄了神明的概念。先就神諭來說,它的真實性顯然完全來自於啟示人類的普遍意識;至於上帝的觀念,我們不難理解,只要人們與世隔絕或安於現狀,就會致它於死命。一方面,離群索居將使人的心靈沉溺於獸性的利己主義之中;另一方面,缺少活動則使社會生活逐漸變成呆板和機械的生活,最終將使人們失去意志和天命的觀念;所以,說來也奇怪,社會進步固然足以使宗教消失,停滯不前也能級滅宗教。

此外,還必須指出,當我們把上帝的最初啟示歸結為一種模糊的意識,並且可以說它就是普理性的體現時,絕對不是對上帝是否確實存在作出任何定論。實際上即使我們承認上帝不過是集體本能或者普遍理性,也仍然需要弄清這普遍理性究竟是什麼;因為,正如我們在下面還要指出的,普通理性並非來自個人的理性,換句話說,對社會規律的認識,或者說集體思維的結論,雖然是產生於純理性的基本概念,但是卻完全是實證性的,絕不是通過演繹成綜合的途徑先驗地發現的。由此可見,這種我們認為能夠自己創制規律的普遍理性,這種作為純理性的特珠形態在某一個特殊領域內存在、思考和起作用的普遍理性,與宇宙體系的情況是類似的。宇宙體系雖然是根據數學定理研究出來的,但是卻是一種與數學有別的特殊現實,我們不可能只根據數學便推論出字宙體系的存在。因此我認為,現代語言中所稱的普遍理性,正是古人所謂的上帝。名稱是改變了,但是對它的內容我們是不是有更多的瞭解呢?

現在就讓我們來追溯一下上帝觀念的衍變情況。

當上帝的存在被最初作出的一個神秘的判斷所確定以後,人類馬上就用另一個神秘的判斷,亦即用類推的方法把這個命題普遍化了;可以這樣說,起初上帝還只是一個點,可是頃刻之間他就無所不在,充塞宇宙。

人類自從感到自己是社會之我時起,就開始禮拜自己的造物主;同樣,人類自從發現動物、植物、水流、星辰和萬物都各有其決意和意向時,就分別賦予它們以一個靈魂、智慧或精神作為主宰,接著又創造一個支配著萬物的總的靈魂、智慧或精神。從作為自然界最高形態的人類社會,到最卑微的生物,甚面到無生命的、無機的物體,人類無不運用這種歸納法加以神化。這就是說,人類把上帝的觀念從自己這個起著無上創造作用的集體的我擴展到最微小的原子,亦即把一切都人格化和智慧化,就如《創世記》裡告訴我們的:上帝自己擴大了天體,創造了容納萬物的空間和時間。

因此,如果沒有一個最高的造物主上帝,宇宙和人類就不存在,這就是公開主張的社會信念。但是,同樣地,如果沒有人類,也就不會設想出上帝(讓我們還是跨越這個界限吧!),上帝就子虛烏有。如果說,人類需要有一位造物主,那麼,上帝和一切神明也需要人類作為感知者。敘述天堂和地獄及其人物故事的神統記,雖說是人類思想上的幻境,畢竟就是宇宙的寫照;某些哲學家把它稱為上帝的夢幻,是把事情顛倒了。這種神學創作,這種社會的集體作品是多麼偉大啊!([造物主])的創造力已經消失,我們所謂的全能之主已經甘拜下風;而且,多少世紀以來,人類心醉神迷的種種想象卻由於嚮往莊嚴富麗的奇觀而被歪曲得不符合自然景象了。

我們還是走出這夢幻般的境界吧!因為無情的理性正在叩門,我們必須回答它所提出的那些可怕的問題。

理性問道:什麼是上帝?上帝在哪裡?上帝有多少?他想幹些什麼?他能夠幹些什麼?他又答應幹些什麼?大家看,在分析法的光芒照耀下,天上、人間和地獄裡的一切神明都變成某種誰也不瞭解的既無形體又無感覺、靜止不動、難以洞察和無從確定的東西,一句話,變成一種喪失了存在的一切屬性的東西。的確,儘管人類賦予每種事物以一種特殊的靈魂或精神,或者是設想宇宙間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力量在統治著,他總不應該事先假定存在一個不受條件限制、因而是根本不可能有的實體,然後用它來解釋一些非此就無法解釋的現象。上帝與理性的關係真是神秘莫測啊!信徒們愈是想把自己所崇拜的偶像理性化,就愈是抽掉了一切能夠使它成為現實的屬性。經過人們的一番天才構思和奇妙的邏輯推論以後,上帝這個卓絕存在的一切屬性反而變成了否定上帝存在的依據,這種衍變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因為,護神論本身總是潛藏著無神論。

讓我們嘗試來弄明白這個進步的過程。

作為萬物創造者的上帝剛剛被人類意識創造出來時,換句話說,當我們剛剛把上帝從社會的我的觀念提高到宇宙的我的觀念時,我們的思維立刻就藉口要完善這個觀念而把它摧毀了。改進上帝觀念,澄清神學教理,這就是人類的第二個幻想!

善於分析的鬼神,不知疲倦的撒旦,不斷地在追間、反駁,總想尋根究底,找出宗教教理的依據。不論這位哲學家是肯定上帝觀念還是聲稱這個觀念無法確定,也不論他使這個觀念接近或者遠離他的理性,我認為這個觀念總是受到損害;而且,由於這種研究無法終止,久而久之,上帝這個觀念就必然歸於消滅。於是,無神論運動便成了神學悲劇的第二幕;它來自第一幕,正如結果來自原因一樣,聖經詩篇作者說:“諸天傳頌神的榮耀”;我們不妨加上一句:諸天的證言推翻了神的地位。

事實上,人類愈是深入觀察各種現象,就愈是發現自然界與上帝之間存在著種種的媒介,這就是:數字關係、圖形關係和繼承關係,以及構成規律、進化規律和類同規律;這一切形成一定的系列,它的各種表現形式始終互為因果,或者說互相呼應。人們甚至還看到,在這個他們是其一部分的社會發展過程中,在某些事情上是個人意志和公眾見解同時在起著作用,於是就推斷那偉大的聖靈對世界的感召並不是直接親自而為的,也不是隨心所欲專斷而行的,而是按照一定的規律、直接藉助於某種手段、通過人們的感覺器官來進行的。而且,人們還依靠思維,溯及因果系列,把上帝置於這個系列的一端,就如把它放在天秤的一方,這正像一位詩人所說的:“諸天上帝高居於諸天彼岸。”

這樣一來,理論開宗明義便把上帝的作用貶為一種原動力,一種動因,或者拱心石。如果允許我作一個更為通俗的比喻的話,可以說他的作用就好比一位在朝而不掌政的立憲君主,只宣誓自己按法律行事,而實際執行則委諸臣宰。但是,沉迷於自己夢幻的有神論者,反面把這種可笑的制度看作是自己膜拜的那個偶像崇高超絕的一個新證據;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個偶像是把自己的創造物作為行使權力的工具,把人類的智慧變成自己的光榮。

不久,人們又不滿足於限制神的權力了,他們用一種愈來愈戕害上帝神明性的敬神方式來要求分享神的權力。

有神論者繼續說道:既然我是一個生靈,是一個有感覺、能思想的我,那麼,在那個絕對存在中也有我的一份;我是自由的,我是造物主,我和上帝一樣是永存的。我思故我永存,這是我思故我在的推理和表達。在這一點上,哲學和《聖經》完全一致。上帝的存在和靈魂的不滅是從人們作出同一判斷的意識中產生出來的,因為,人們在談論上帝的存在時,是把自己移置於宇宙之中,以宇宙之我自居;而在談論靈魂不滅時,則是以自我的我出現。其實,這一來一去無非都重複著同一個我,只不過大家沒有覺察到罷了!

靈魂不滅,神的真正分化,在相隔很長一段時期以後開始傳播時,曾被篤信古代教義的人視為異端邪說,但是仍被人們看作是神的尊嚴的補充,看作神的永恆善良和公正的必要基準。有神論者說:沒有靈魂不滅性,上帝就無從為人們所理解;這和政治理論家聲稱那位代表最高主權的君主和大批官吏的不可罷免性是君主制必不可少的條件的道理完全一樣。但是,學說上愈是牽強附會,概念上的矛盾就愈是明顯;因而,靈魂不滅的教理很快就成為哲學神學家們的絆腳石,從畢達哥拉斯和俄耳甫斯[11]時代起的多少世紀以來,哲學神學家們便竭力想使神的屬性與人的自由一致起來,使信仰與理性一致起來,可是卻始終枉然。對於不信宗教的人說來,這倒是一件非常快意的事!……可是,幻想是不可能很快消失的;何況靈魂不滅的教理正是對尚未定型的上帝的一種限制,所以它也不失為一種進步。人類的智慧雖然只獲得了部分真理而有所迷誤,但它是從不後退的;這種勇往直前的精神,正是人類永不謬誤的明證。關於這一點,我們還將獲得另一項新的證據。

人類一方面把自己說成與上帝相似,另一方面又把上帝說成和自己一樣,這種人神不分的做法雖然許多世紀以來一直遭人厭棄,但是卻成為一種新神話的潛在根源。據這種神話說,在宗法時代,上帝曾經與人類結盟,,現在為了鞏固這種聯盟,上帝也使自己變成了人。他將和我們一樣,具有形體、面貌、情慾、歡樂與痛苦;他將和我們一樣,由一位婦女生育出來,也和我們一樣地有一天必將死亡。在這樣辱沒了上帝以後,人類還自以為提高了對上帝的理想,其實,這不過是通過邏輯換位法,把它迄今稱之為造物主的上帝貶抑為一位守護神和救世主。人類這時還不敢說自己就是上帝,因為這樣一種僭越會對自己的虔誠感到恐懼;他是說:“上帝寓於我身,與我同在。”之後,到了哲學高傲地和普遍意識惶恐地同聲高喊諸神退位時,一個延續達十八個世紀的狂熱崇拜和超人的信仰時代便宣告開始了。

但是,不可避免的結局正在臨近。任何王政,如果任人限制,必以暴民統治告終;任何神國,如果有了明確的界限,也勢必成為群魔的巢穴。崇拜耶穌基督是人類思想的這段長時期演變的結果。《教理答問》上說:天使、聖人、童女與上帝同在天國為王;魔鬼與罪人則在地獄永受懲罰。原來,超塵世的社會里也有左翼與右翼之別!可是,現在到了結束天國與人世差別的時候了,那個神秘的等級社會降臨大地,而現出它的本相的時候已經到來了!

彌爾頓描寫過第一位女人怎樣面對清泉顧影自憐,深情地伸出雙臂想擁抱自己的影子,其實這不過惟妙惟肖地刻畫了人類。啊!人啊!你所崇拜的上帝,你所創造的善良、公正、萬能、全知、不朽和神聖的上帝,其實就是你自己;這個十全十美的理想不過是經過你的意識明鏡美化了的自我形象罷了!上帝、自然和人類其實是同一存在的三副面孔。人就是那個經過無數的進化才被意識到的上帝,人在耶穌基督身上感覺到自己就是上帝;因此,基督教真正是上帝即人的宗教。除了從一出生就自稱為我的人以外,沒有別的上帝;除了你以外,也沒有別的上帝。

這就是哲學的最後之言。它在揭露了宗教的秘密和自己的秘密以後便安然長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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