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公為自己做的祭文賞析


陶公為自己做的祭文賞析


自祭文

陶淵明


《自祭文》是晉宋之際文學家陶淵明為自己創作的一篇祭文。在這篇祭文中,作者對自己的生活情狀、性格志趣和人生理想作了總結性的抒寫。在作者看來,人要長有歡樂,必須樂天委分,也即順應自然,只有順應自然,才能做到賞不為喜、罰不為憂,享清明之心境而無物慾之牽累。此文在寫法上受祭文這一文體的限制,通篇用簡短的四字句,雜以五字、六字、八字句,雖置辭簡賅,但意象生動,含蘊豐富,且句中多次換韻,整齊中見變動,使文章顯得瀟灑飛動。此文情感真樸,文風茂實。


陶公為自己做的祭文賞析


自祭文

魏晉:陶淵明

歲惟丁卯,律中無射。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鴻雁於徵,草木黃落。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故人悽其相悲,同祖行於今夕。羞以嘉蔬,薦以清酌。候顏已冥,聆音愈漠。嗚呼哀哉!

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餘得為人。自餘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綌冬陳。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春秋代謝,有務中園,載耘載籽,乃育乃繁。欣以素牘,和以七絃。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餘勞,心有常閒。樂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為世珍,歿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餘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

寒暑愈邁,亡既異存,外姻晨來,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蕭蕭墓門,奢恥宋臣,儉笑王孫,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匪貴前譽,孰重後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譯文

  現在是丁卯年九月,天氣寒冷,秋夜漫長,景象蕭條冷落,大雁南飛,草木枯黃凋零。陶子將要辭別這暫時寄居的人世,永遠回到自己本來的住處。親友們懷著悽傷悲哀的心情,今晚一道來祭奠我的亡靈,為我送行。他們為我供上了新鮮的果蔬,斟上了清酒。看看我的容顏,已是模糊不清;聽聽我的聲音,更是寂靜無聲。悲痛啊,悲痛!

  茫茫大地,悠悠高天,你們生育了萬物,我也得以降生人間。自從我成為一個人,就遭遇到家境貧困的命運,飯筐水瓢裡常常是空無一物,冬天裡還穿著夏季的葛布衣服。可我仍懷著歡快的心情去山谷中取水,揹著柴火時還邊走邊唱,在昏暗簡陋的茅舍中,一天到晚我忙碌不停。從春到秋。田園中總是有活可幹,又是除草又是培土,作物不斷滋生繁衍。捧起書籍,心中欣歡;彈起琴絃,一片和諧。冬天曬曬太陽,夏天沐浴於清泉。辛勤耕作,不遺餘力,心中總是悠閒自在。樂從天道的安排,聽任命運的支配,就這樣度過一生。

  這人生一世,人人愛惜它,唯恐一生不能有所成就,格外珍惜時光。生前為世人所尊重,死後被世人所思念。可嘆我自己獨行其是,竟是與眾不同。我不以受到寵愛為榮耀,汙濁的社會豈能把我染黑?身居陋室,意氣傲然,飲酒賦詩。我識運知命,所以能無所顧念。今日我這樣死去,可說是沒有遺恨了。我已至老年,仍依戀著退隱的生活,既以年老而得善終,還又有什麼值得留戀!

  歲月流逝,死既不同於生,親戚們清晨便來弔唁,好友們連夜前來奔喪,將我葬在荒野之中,讓我的靈魂得以安寧。我走向幽冥,蕭蕭的風聲吹拂著墓門,我以宋國桓魋那樣奢侈的墓葬而感到羞恥,以漢代楊王孫那過於簡陋的墓葬而感到可笑。墓地空闊,萬事已滅,可嘆我已遠逝,既不壘高墳,也不在墓邊植樹,時光自會流逝。既不以生前的美譽為貴,誰還會看重那死後的歌頌呢?人生道路實在艱難,可人死之後又能怎樣呢?悲痛啊,悲痛!

陶公為自己做的祭文賞析


陶淵明(365—427),晉宋時期詩人、辭賦家、散文家。一名潛,字元亮,私諡靖節。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出生於一個沒落的仕宦家庭。曾祖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勳,祖父作過太守,父親早死,母親是東晉名士孟嘉的女兒。陶淵明一生大略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28歲以前,由於父親早死,他從少年時代就處於生活貧困之中。第二時期,學仕時期,從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年)他29歲到晉安帝義熙元年(405年)41歲。第三時期,歸田時期,從義熙二年(406年)至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年)病故。歸田後20多年,是他創作最豐富的時期。陶淵明被稱為“隱逸詩人之宗”,開創了田園詩一體。陶詩的藝術成就從唐代開始受到推崇,甚至被當作是“為詩之根本準則”。傳世作品共有詩125首,文12篇,後人編為《陶淵明集》。


創作背景

陶淵明出身於沒落的士族家庭,自幼生活貧苦。早年他立下了濟世的壯志,曾幾次出仕,先後做過江州祭酒、鎮軍參軍、建威參軍、彭澤令,每次做官的時間都不長。最後因為看不慣當時政治的黑暗和官場的醜惡,決心不為五斗米折腰,辭官回家,親自從事耕作。儘管他常常不免於凍餓,但他拒絕與統治集團合作的決心,絲毫沒有動搖。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年)九月,即詩人逝世前三個月,是時詩人63歲,有感於自己的身體狀況,於是總結歸納自己的人生,也旨在表達自己脫俗的節操,便為自己寫下了這篇祭文。


作品鑑賞


祭文起筆,展現的是一個悽清的虛境:深秋的夜晚,蕭瑟的寒風颳得正緊;草木相約著一起枯黃萎去;夜色裡還傳來幾聲鴻雁南飛的哀唳。詩人終於感覺到生命的大限已到,該是辭別人世、永歸“本宅”的時候了。恍惚間“嘉蔬”、“清酌”已供滿祭案,“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輓歌辭》)的景象,依稀都飄浮眼前。詩人卻將停臥棺中,再聽不到那幽幽悲泣之音,看不見那吊衣如雪之景。這是一種心酸的情境:秋氣的蕭瑟與將死的哀情相融相映。一句“嗚呼哀哉”之嘆,更使開篇蒙上了蒼涼氣息。

在辭世的彌留之間,追索飄逝而去的一生,當詩人撫視那“逢運之貧”的清素出身,“簞瓢屢罄,絺綌冬陳”的窘困生涯時,也曾為之黯然,不過令詩人寬慰的是,清素養育了他的淳真之心,窘困也未移易他對人生的熱愛。雖然不免要宵晨“谷汲”,荷鋤“負薪”,朝夕出入的也只是“翳翳柴門”。然而他有歡樂,有歌聲,有“載耘載耔”的怡然和“欣以素牘,和以七絃”的自得。文中所展示的詩人的平生,很瑣碎,很平淡,沒有官場中人車騎雍容的氣象、笙歌院落的富麗。但這恰恰是詩人引為自豪的人生。從“含歡”、“行歌”的輕筆點染中描寫了一位遺世獨立、超逸不群的高蹈之士的身影。他“不慼慼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在“冬曝其日,夏濯其泉”的簡樸生活中,在“樂天委分”的淡然一笑中,領略到了“我心常閒”的勞作之樂趣,體會到了自由不羈的人生之價值。這樣度過的一生看似平淡,但較之於巧取豪奪,較之於“為五斗米折腰”而喪失獨立之人格,更充實、更富足。這一節的行文,正如詩人平日的田園詩,疏淡、平遠,字裡行間淌滿了深情。濃濃的人生意趣,融入悠悠的哲理思索,久久回味而不盡。

“嗟我獨邁,曾是異茲”一節,表明了詩人回顧平生後無悔無怨的態度:營營惜生、追名逐利的生涯毫不可慕;在那汙濁的世界裡,適足以穢汙了人的美好本性而已。詩人潔身自好,不以尊寵為榮,骯髒的東西又豈能沾染詩人的身心。置身於隴畝之中,獨立於天地之間,“捽兀窮廬,酣飲賦詩”,才是值得追求的傲岸率真之人生。詩人正是這樣做了,這一生已無所遺恨。所以對於即將到來的死生之變,詩人顯得格外平靜。詩人知道帝鄉之“不可期”,他知道死去之“何所道”,自己既然已“壽涉百齡”,“從老得終”,那就任它“託體同山阿”好了,又有什麼可眷戀的。在“外姻晨來,良友宵奔”的悽清氛圍中,就要離去——他似乎不喜不懼,顯得異樣地安詳。

然而,詩人對自己的一生,也並非真的一無憾意。在詩人的內心深處,仍蘊蓄著幾分悲愴和苦澀。此文寫到結尾,詩人的辭世之夢也已編織到了最幽暗的一幕:當詩人看見自己在昏昧中告別“逆旅之館”、踽踽飄臨“蕭蕭墓門”之際,雖然表現了“不封不樹,日月遂過”的淡泊,“匪貴前譽,孰重後歌”的超曠,但還是發出了“廓兮已滅,慨焉已遐”的蒼涼慨嘆。此刻,詩人似乎對過去的一生,又投去了最後的一瞥,詩人忽然見到了另一個自己:從“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的少年意氣,到“大濟於蒼生”(《感士不遇賦》)壯年懷抱,從對“荊軻”抗暴精神的謳歌,到對“桃花源”無壓迫社會的嚮往。在詩人的一生中,除了“性本愛丘山”的率真外,原也有造福世界的雄懷。然而,詩人所置身的時代,卻是一個“網密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的專制時代。理想被幻滅,壯志被摧折,詩人縱然“懷瓊握蘭”,又能有何作為,最終只能如一隻鎩羽之鳥、一朵離岫之雲,在歸隱林下的孤寂中了其一生。這深藏在內心的悲愴,在詩人離世的最後一瞥中,終於如潮而湧,化作了結語的嗟嘆:“人生實難,死如之何?”

這嗟嘆之音,震散了詩人的自悼之夢,也使貌似平靜的祭文霎時改觀。南宋真德秀在《跋黃瀛擬陶詩》中論及陶淵明時說:“雖其遺榮辱、一得喪,真有曠達之風,細玩其詞,時亦悲涼感慨,非無意世事者。”《自祭文》亦正如此:在它那“身慕肥遁”、自甘淡泊的回顧中,雖然有“我心常閒”的安舒,但也有“嗟我獨邁”的諮嘆;那“翳翳柴門”,固然掩映著他“捽兀窮廬”的曠傲,但也不免有“閒居寡歡”的落寞(《飲酒》);“識運知命,樂天委分”是通達的,但又何嘗不含有“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的辛酸和無奈,詩人也平靜,但那是飽經風霜後苦衷難言的平靜;詩人也“含歡”,但那也大抵是暫時忘卻苦惱的歡欣。曠達中含幾多悲涼,飄逸中帶幾多沉重,這就是詩人陶淵明辭世前夕,所編織的最後夢境的真實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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