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無心成雙的有情人

鴛鴦:無心成雙的有情人

作者

楊文娟

老太太會調理人,一個個調理得水蔥似的。襲人、晴雯、紫鵑,都是老太太房裡出來的,個個聰慧伶俐,又忠心能幹,賈母把她們分派給自己最鍾愛的孫子和外孫女使喚,極賦信任。

鴛鴦,丫頭中的佼佼者,其才能品貌,百裡挑一,用起來最為遂心順手,賈母就把她留在身邊伺候。

老太太的晚年生活過得安樂愜意:含飴弄孫,鬥牌觀花,聞曲聽戲,飲酒賞雪……這固然是作為一個封建大地主階級“老封君”的例牌日常,但很大程度上也要倚重鴛鴦這個貼身得力助手,事無鉅細,為她打點安置,且能以百樣言語開懷解悶,讓老太太每天都過得怡然舒爽。

如果說鳳姐是賈母的開心果,那鴛鴦就是老太太的小棉襖,貼心,烘暖,時刻離不了。在賈母心目中,鴛鴦比惜春這些孫女們還強。鳳姐也說,老太太離了鴛鴦,連飯都吃不下。能得到賈府一把手人物如此的器重與依賴,試想鴛鴦這丫頭該是何等出類拔萃。

鴛鴦:無心成雙的有情人

工作負責,能力過人。

照顧好賈母的日常生活是鴛鴦的職責之一。貴族公侯之家,老太太的三餐四季,衣食出行,樣樣自然是妥當的,但過日子總是瑣碎,該要的,該添的,得仔細籌劃,吩咐,調度,落實,不能讓老太太自己去操心,不能有遺漏疏忽之處,這需要極致的細心。

鴛鴦顯然是一個很稱職的生活秘書,有她在,不但賈母得靠,連王夫人、鳳姐這些當家管家的人都省了不少心。

照顧好生活的同時,也要照顧好老太太的情緒。

賈母是賈府的權威,上上下下無人不敬服,但人老了大致都差不離,不論皇親誥命,還是鄉野老嫗,怕的是寂寞,老人家最希望身邊能有個說話的人。

老太太身邊不缺人,兒子兒媳孫子孫媳一大堆,服侍的人也有一屋子,但大兒子大兒媳只是情面上應付,兩下里都存著隔閡,指望不上;小兒子小兒媳倒是真孝順,卻又都“木頭似的”,不得歡心,說不上貼心話;與孫媳婦鳳姐最是投緣,卻不能總在一處,因為鳳姐每天忙著管家,忙得腳不沾地兒,不得空兒;孫子孫女們也有孝心,但年輕人有自己的世界,每日裡讀書寫字,作詩聯句,呼朋會友,尋樂玩耍……總有事兒忙,並不能時時陪伴在側。

說起來常常能陪老太太說話的,還得是鴛鴦。

能與賈母說上知心體己話,並非易事。老太太何等人物,一味靠逢迎巧哄,是不成的。須得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去細細體會、感知老太太豐富的內心世界,才能體察出老祖宗的深切需求。

閤府上下,沒人敢駁老太太的回,只有鴛鴦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她一個人的話。

鴛鴦在賈母身邊服侍多年,早就摸清了她的脾氣性格,甚至不用確認過眼神,就能知道老太太的所思所想,這一對主僕之間的默契,已到達水乳交融的境界。

天長日久,她們之間也早已形成了須臾不離的高度信賴關係。怨不得賈母在聽聞大老爺想打鴛鴦的主意,欲討她做姨娘時,氣得渾身打戰,說把鴛鴦弄走了準備弄什麼人來使?就弄個真珠兒似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

可見“會說話”是鴛鴦的一大好處,也是最得賈母喜愛與看重的秉性之一,她是賈母最忠實的聆聽者,也是最善解人意的解語花。

鴛鴦的管理能力強,賈母的財產都由她經管著。老太太是府中最富有的人,她的財富驚人,有諸多古董、文物、擺設,什麼玻璃圍屏,紫檀屏風,價值無兩的慧紋,仇十洲的仕女圖……單是八旬之慶收到來自皇宮、親王、郡王、大小文武官員等各種壽禮就不能勝記了,更別說累積了一輩子的數不清的名貴衣服頭面首飾,一箱箱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壓塌了箱底的黴爛銀子……財多不可計數,總之是富貴逼人。

這些鉅額財產都靠鴛鴦看管、打理,她就是老太太的一把總鑰匙。李紈說:“老太太那些穿的戴的,別人不記得,她(鴛鴦)都記得。要不是她,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可見鴛鴦的工作能力一流,她的細緻與責任心非常人可比,她的洞察力與管理能力比大部分主子都強。

善良厚道,為人正派。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投了賈母的緣,被留在園子裡做客。為取悅賈母,鴛鴦與鳳姐商議捉弄劉姥姥,讓她充當了一回女篾片女清客,上演了一場歡樂頌,討得眾人無不嬉笑開懷。

鴛鴦並不是取笑完了就完事,過後她誠懇地向劉姥姥道歉,讓她別惱。對這個鄉下貧婆子,她沒有絲毫看不起,也沒有絲毫嫌棄。

她心細如髮,拿出自己的衣裳給劉姥姥換洗,劉姥姥走的時候,不但送來了賈母沒穿過的衣裳,還送了自己的荷包和衣服,又把劉姥姥要的面果子和各色藥品記在心上一併送來,面果子不過嚐個新鮮,那藥品的作用就大了。

那些藥是梅花點舌丹、紫金錠、活絡丹、催生保命丹等名貴藥品,窮苦人命賤,身體不適時大多熬一熬就撐過去了,實在熬不過,就像一條狗一樣死去了。大夫,是請不起的,或是捨不得請。

鴛鴦給的都是些好藥啊,有了這些藥傍身,就好多了,不但能解除一般的病苦,說不定關鍵時刻還能救人命。鴛鴦此舉可謂功德無量,善莫大焉。

鴛鴦無意中撞破了司棋與她“姑舅兄弟”潘又安的幽會,事關風化,對司棋表姐弟而言,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鴛鴦深知其中利害,承諾司棋不將此事告人。

後來司棋因表弟撇下她自行逃走,被氣得病重,鴛鴦特意去看望,並賭咒發誓絕對保密,讓司棋安心養病,還規勸她病好之後須得安分守己,再不許胡行亂作。

鴛鴦不賣友求榮,不趁人之危討好主子,在仗義保護小姐妹之餘又即時以正言勸誡司棋須潔身自好,將其導入正途,這是真正的朋友,其心既善且正,如此品德,實為丫頭之中第一人。

身處高位,做事公道。

李紈和鳳姐對坐吃飯,鳳姐拉住鴛鴦:“你坐下和我們吃了罷,省的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了。

要知道鳳姐房中沒人來時,才能叫心腹平兒一塊吃飯,為規矩等級所限,平兒還不敢與鳳姐平坐,只能屈一膝於炕沿之上,半身猶立於炕下。但鴛鴦就能大大方方與少奶奶們一同進食,並非她不知禮,而是身為老太太高級秘書的她有著特殊地位,確實有這樣的資格。

像鴛鴦這種能與主子同坐吃飯的丫頭,賈府之中有且只有她一個。

鴛鴦是賈母身邊的紅人,得賈母高度倚重,身處權力中心,說她能一語定人生死也並非虛言,然而她卻是心地公道,從不仗勢欺人,還常常替人說好話(李紈語)。

她與主子們投緣,賈母說過:“她(鴛鴦)投主子們的緣法,也並不指著我和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麼……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

她不搬弄是非,府裡的刁奴不少,鴛鴦看得清,她說:“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麼樣才好,稍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

不願惹老太太生氣,是體貼識大體,不與奴才奶奶們計較,也有寬厚容人之風。

賈母生日,邢夫人有意找碴,當眾給鳳姐沒臉,鳳姐受了委屈,有苦說不出,鴛鴦瞭解箇中原由,向賈母說明,給鳳姐撐腰。

賈府內部矛盾重重,大房與二房的矛盾,二房之間的嫡庶矛盾,主子與奴才的矛盾,各處奴才之間的矛盾……形勢十分複雜。箇中利害牽絆,鴛鴦看在眼裡,心裡有數,什麼該說,什麼該瞞,她心中自有一杆秤。

氣場強大,勇於擔當。

鴛鴦與鳳姐商議捉弄劉姥姥,李紈笑勸道:“你們一點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說。”鴛鴦笑道:“很不與你相干,有我呢。”果斷利落,乾脆幹練,這是隻有鴛鴦才能有的自信。

宣牙牌令時面對一眾主子朗聲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唯我是主。”炯炯揚眉,從容不迫,這是隻有鴛鴦才能有的氣場。

也只有她敢揶揄鳳姐“拿起主子的款兒來”,敢“威脅”鳳姐,不喝她敬的酒她就要走人,向來威風八面、霸王似的鳳姐還偏偏只得妥協就範,乖乖把酒喝了。鳳姐怕過誰?卻也不能不買鴛鴦的帳。

有些事情,只有鴛鴦親自出馬,才能真正落實。

族人來為賈母祝壽,賈母喜歡其中兩個女孩兒,將她們留在府裡玩,吩咐一個老婆子到園裡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讓大家照看些,不可因為她倆窮而小看了。鴛鴦就說,我去說吧,她們哪裡聽那個老婆子的話。接著便到園子裡傳達了賈母的旨意。

同是賈母的話,別人傳未必有用,唯有鴛鴦親口發話,大家才會當回事。這是鴛鴦的權威所在。

賈母八旬大壽過後,賈府已入不敷出,卻又有幾宗大的人情往來須應對。於是賈璉向鴛鴦借當,讓她幫忙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運出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把眼下的饑荒對付過去。

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麼想來。”賈璉笑道:“不是我扯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裡管的起千數兩銀子的,只是他們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膽量,我和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偷老太太的東西去典當,其中涉及多少責任擔當、厲害關係,旁人怕是連想都不敢想,然而鴛鴦聽了只是一笑,頗有些笑看風雲的膽識。

而在賈璉心中,鴛鴦是個金鐘般的既敞亮又罩得住的人物,他誇鴛鴦“明白、有膽量”,也並非是為達目的的有意奉承,而是打從心底就這麼認為的。

鴛鴦:無心成雙的有情人

心高志大,剛烈硬氣。


鴛鴦模樣可人,性格溫柔,行事可靠,好色的大老爺看上了她,想討她做姨娘,讓邢夫人去當說客。

此時大老爺屋裡已有一屋子小老婆,“略有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過。”,縱然“貪多嚼不爛”,饒是孜孜以求,或收,或買,被他盯上的,沒有得不到的。

對鴛鴦,他也有如此“自信”,只是鴛鴦不比一般丫頭,“金子終得金子換”,也不過許她規格高一點的待遇,進門就封為姨娘就是了,不怕她不來。

如意算盤打好了,邢夫人就去找鴛鴦,給她道喜,許諾當賈赦姨娘的種種好處,又體面又尊貴,不然放著現成的主子不做,倒願意做個使喚丫頭,忒傻了吧?愚犟的邢夫人實在不能理解鴛鴦為什麼不願意。

其實,在這世間,高尚的人和庸俗的人,君子和小人,是不可能相互理解的。賈赦邢夫人之流不理解鴛鴦為什麼不願意當小老婆,就像井底的蛙不知道天有多大,夏日的蟲不知道冰是什麼,三季人體會不到冬天的溫度那樣,惡俗的他們又怎能知道鴛鴦高潔的心志?

賈赦的無恥惡霸嘴臉並不能讓鴛鴦屈服,後來鴛鴦索性破釜沉舟,跑到賈母面前絞發明志,發誓永不嫁人,賈母震怒,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結果是鴛鴦得到賈母庇護,邢夫人得到一頓痛斥,賈赦羞愧難當,又另買了一個女孩嫣紅收在屋裡,這事就算過去了。

然而這件事埋下的隱患不少,內裡關乎鴛鴦的悲劇命運,也關乎榮國府主子之間的矛盾深化,俱在後文一一顯現。

鴛鴦的反抗精神,歷來備受褒揚,她剛烈硬氣,不畏強權,凜不可犯,她特立獨行,是書中極少數具有覺醒意識與獨立人格的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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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才能,有品德,有志氣,投人緣的鴛鴦,說她是“大丫頭中的大丫頭”,絕非溢美之詞,說她比大多數主子還強,也是事實。如此優秀的女孩,假如沒被大老爺看上,沒被逼得“誓絕了鴛鴦偶”,斷了自己一切後路,那麼她的感情走向會如何發展?她有沒考慮過自己的歸宿問題?

賈府丫頭的出路不外乎這幾種:1.給男主子做小,收房成為姨娘;2.年紀大了配小廝,成為某某家的,下半輩子依舊給府裡打工;3.主子開恩放出去,脫離奴籍,成為平民,自行婚嫁。

賈府的丫頭們大多鍾情寶玉,想做寶玉姨娘的人不少,競爭最為激烈。

彩霞算是例外,她別有肺腑,鍾情人人都不待見的賈環,但也不能如願,後來被逼著嫁給來旺不成器的兒子,世間又多了一個苦命女兒。

小丫頭春燕是家生子,世代為奴,她巴望著將來能被放出去,擁有自由身,她不貪戀賈府富貴,是個有想法的小丫頭。

鴛鴦身為賈母的高級秘書,僕隨主貴,在府中地位算是不低,鳳姐想哄老祖宗高興,尚需找她配合,賈璉見了她,也得客客氣氣,主子奶奶們想討老太太歡心,誰不看她眼色行事?誰不得給她五分體面?然而縱使站得再高,也改變不了一個家生大丫頭生而為奴的天命,鴛鴦的出路,實際上並不比普通丫頭們多。

當鴛鴦咬定牙不願意做賈赦的小老婆時,賈赦惱羞成怒,他發狠說:“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以後誰還敢收?”氣得鴛鴦在賈母跟前發誓:“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

有讀者根據這句話分析出鴛鴦戀著賈璉。原因是她在賈母面前只針對寶玉大做文章,對賈璉卻隻字不提,賈赦明明說了也有賈璉的份,她不提,說明正好被戳中了心事,因心虛而不敢提。因心中對賈璉有柔情,所以無法在眾人面前輕易提起他的名字,更因為情怯,會暴露內心的秘密,所以才把賈璉輕輕繞了過去。

這種說法貌似還挺有市場,但我對此種推斷不能苟同。

賈璉是賈赦的兒子,賈赦說鴛鴦是因為看上自己的兒子才不願意跟自己,這話不堪入耳,簡直是恬不知恥,這種無恥下流的話他說得出口,鴛鴦這個清白正經女兒可沒法轉述,加上鳳姐當時就在邊上,聽了該情何以堪?

雖然此前鳳姐開過鴛鴦的玩笑,說璉二爺看上了她,但那也只是屬於鳳姐這個“潑皮破落戶”才開得出的玩笑,跟賈赦說鴛鴦看上了自己的兒子是完全不同性質的。

在得知賈赦的意圖後,平兒捉弄鴛鴦:“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麼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麼混說的?誰知應到今兒了。”如果鴛鴦心儀賈璉,面對鳳姐平兒的調笑,她的反應又怎會如此激烈而坦蕩?

在賈母面前做控訴的鴛鴦不提賈璉,並非心中對他有情,主要還是得顧及大家的面子,她不提,才是正常的,壓根不涉及什麼情意。她再憤怒,頭腦還是清醒的,不會讓自己、鳳姐以及賈母陷入難堪的境地。

對於做姨娘這條路,鴛鴦是不屑走的。非但不屑做賈赦的姨娘,任何主子的姨娘她都不屑做。

她自小在賈府長大,各色姨娘的命運如何,她見得多了。就拿她的好姐妹平兒來說,平常小心翼翼地在鳳姐之威賈璉之俗中走鋼絲,對主子那叫一個忠心赤膽,然而一不留神臉上就狠捱了耳光,瞬間被打得有冤無處訴,這種尊嚴被主子隨意踐踏隨意蹂躪的滋味,很難忍,卻也只能和著血淚忍下去。賈璉房中的渾水,聰明如鴛鴦,又怎會去蹚?

平兒還算好的,好歹是鳳姐的心腹,手裡有權,有一定地位,有眾管家娘子們捧著,日子尚過得如此膽戰心驚,其他通房丫頭、姨娘們的生活該是何等水深火熱,那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鴛鴦罵來勸她的嫂子:“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她看得很清楚,做小老婆就是去跳火坑,是一條不歸路;她若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或作威作福,或做縮頭烏龜,對她只有利用,沒有親情,到時的她內受煎熬,外無幫襯,是不會有活路的。所以丫頭們擠破頭都想掙的名分地位,她壓根就瞧不上。

鴛鴦:無心成雙的有情人

賈赦說鴛鴦不願意跟自己的第二個原因是仗著老太太疼她,想著將來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這也是丫頭們的出路之一,主子開恩放出去,自行婚嫁。

那鴛鴦有無此想呢?我的推斷是沒有。

鴛鴦對平兒說過:“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然我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

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走的走了,死的死了,活著的,要麼懷揣爭榮誇耀之心盡力向上爬,要麼一心一意依託主子為之謀劃未來,人各有志,為己為人,皆是尋常,無可厚非。

而鴛鴦,卻是不變的那一個。她不想當姨娘,更不願配小廝,她是家生子,父母兄嫂都是奴僕,她沒想過單身放出去往外聘,她沒想過自己的後路。姐妹們各人幹各人的去了,她仍以一片赤誠之心,在原地遙看那些漸行漸遠的背影。

有人說,鴛鴦抗婚,是絕地反擊,很壯烈,也很悲哀,因為她從此把自己置於永不嫁人的絕境裡了。其實在那個舊時代,焉知嫁了人就不會陷入更深的絕境裡呢?

迎春就是一個例子,身為公侯小姐的她,嫁人後還不是被虐致死,千金小姐尚被如此對待,一個丫頭的婚姻又有什麼可值得期待?

鴛鴦是一個有著自我覺醒意識的人,她早就以極其敏銳的洞察力獲悉了小人物無力命運的真相,她曾對平兒襲人說過:“你們自以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

境遇無常,是世界的真相。此時的襲人正新晉為“準姨娘”,正處人生巔峰得意之時,她不會想到日後會嫁與一個戲子。對鴛鴦的箴言,她還無心體會。

鴛鴦說:“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這話絕非是一時激憤脫口而出,這是藏在鴛鴦心裡已久的話。

她看清了這個汙濁的世界,縱然心高,也無力改變,這種無力感在鴛鴦心中盤桓已久,早在她目睹姐姐嫁人後因血崩而逝時,在金釧兒因與主子調笑被攆被逼投井時,在她看見賈府金玉其外下的種種藏汙納垢骯髒不堪時……

她痛心,蔑視,但無能為力,或許“不嫁人”的想法早就在她內心根植,這是她為防止自己墮入更深的深淵而設立的屏障,而賈赦的逼迫,則讓她更加清醒而決絕,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這條孤獨的路,雖是受突發事件的推動,卻也是長久以來此種心境的流露與歸攏。

有讀者問,鴛鴦到底看上誰?事實是,她自始至終誰也沒看上,她雖名為“鴛鴦”,卻無心成雙。

鴛鴦:無心成雙的有情人

《詩經》雲:“鴛鴦于飛,畢之羅之”,“鴛鴦在梁,戢其左翼”,又有“得成比目不辭死,願做鴛鴦不羨仙”之詩句。

鴛鴦,成雙成對,自古以來就是美好愛情的象徵。紅樓裡的鴛鴦卻形單影隻,沒有愛情,亦無心愛戀,這是曹公賦予這個名字的微妙、絕妙之意。

然而鴛鴦果真無情嗎?不,她當然是有情的。她對老太太有孺慕愛戴之情,對劉姥姥有惜老憐貧之情,與眾丫頭有金蘭同氣之情……

她恨這個世界的汙濁,她也愛這個人間的溫情。她的“情”越過渺小的自我,投射在廣袤的蒼穹,她對自己“無情”,卻是一個真正的有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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