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洛河往事

隨筆:洛河往事

人生於世,要走很多路,會過不少河,甚至會或長或短時間與某條河為鄰,並影響你。洛河便是我難以忘懷的一條河。

十六歲那年,我離開汝河邊的故鄉小城,跨過伊河,到洛陽師專去讀書,從此就走近了洛河。

洛陽師專就在洛河南岸,所在的地面叫作安樂窩。開學典禮上,學校的保衛處長說:“安樂窩不安樂”。這句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提醒著我們新生注意社會治安。其實還好,我就在此平安地度過了三年時光。安樂窩大街東邊有個部隊軍部,與我們學校時有往來,它成了洛河以及我們的保護神,有了它,安樂窩豈有不安樂之理。

那三年裡,除了寒暑假,我幾乎與洛河朝夕相處,時常搭車或徒步經過洛河大橋。洛河上橋很少,似乎就只有從安樂窩進出洛陽市區的一兩座橋。從橋上過時,我會特別留意河裡與河兩岸的風景。河道里有舊橋的遺蹟,不知何時所建,只剩下殘垣斷壁似的幾個橋墩在那裡兀自豎立著,任風雨吹打。後來得知,舊時洛河上曾有個天津橋,有亭子,文人雅士時來聚會賞景並留有詩句;我甚是疑惑,洛陽的橋為何叫作天津橋?據說有典故,且不管它。那時,洛河河水異常清澈,有沙灘有水草有水灣,兩岸大堤種植著高大的柳樹與楊樹,林中有鳥叫,景象頗為自然。還有一個鏡頭在我記憶裡,某次車行橋上,我瞥見窗外的人行道上有一長裙少女經過,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邁著輕盈的步子,正往安樂窩方向走;只那一瞬便在我的心中蕩起些許漣漪,那是多麼健康的異性之美,令我怦然心動。不過,我也僅此一念,當有同窗在談情說愛時,我只想著繼續往別處讀書之事,而未產生攜美女共賞洛水美景之故事。

安樂窩只一條南北主幹大街,南達關林龍門與伊闕,北入洛陽市區,與其十字交叉還有一條東西小街;街上有商店飯鋪照相館理髮店醬菜鋪等等。印象最深的是校門口右手不遠處烤油旋火燒饃的,那東西甚是好吃。再往北還有一個比較大的國營飯店,有個較淺的院子,裡面有羊肉湯,用大大的黑碗盛滿,或坐或蹲著喝;偶有一個晌午,見到我們很斯文的馬姓老師,居然也在那飯店的門口正蹲在一個木頭樁上吃,我悄悄地從邊上溜了進去。

那時洛河以南包括安樂窩好像都不是市區了,而往北過了洛河才算真正進入洛陽市。從安樂窩過洛河大橋,迎面就是定鼎路,附近還有周公廟等,這些地名彰顯著洛河的文明與洛陽的歷史。問鼎中原這個成語便與洛陽有關,但我至今未見過那古老的鼎。另一端,洛河以南,過關林,直到龍門、伊河邊,除了村鎮就是遼闊平坦豐茂的農田。從伊闕中流的清清伊河水自西南向東北緩緩流去,在唐朝高僧玄奘的故鄉偃師的某個位置,與洛河相匯形成伊洛河,繼續向前在鄭州以西匯入浩蕩的黃河。

我很自豪於擁在伊洛河的懷抱。此處自古出過多少英雄豪傑名人雅士,上演過多少蕩氣迴腸或血雨腥風的故事。洛河與黃河可謂我們的兩河流域、我們民族的母親河,孕育了五千年的華夏文明;其水漲水落,旱季河道分成幾股,雨季河水滿槽,千年如此。名人往往跟大江大河有交集,如青年毛澤東中流擊水指點江山於湘江;而我不擅水性,故從未擊水於洛河。但有人敢並付出了代價。畢業前的那個夏天,某日有低一級的學生於洛河中游泳,不幸溺亡;那個學生是山區縣的,其遺體是傍晚的時候被打撈上來並運回校園的;在學校大門口的路上,師生們湧上前去看,我也上前,見那是一張蒼白的臉,我是認識他的,是長跑健將,那個早晨還見過他,活蹦亂跳的,一轉眼竟然走了,魂系洛河了。 悲乎!

三年後,我十九歲,大學畢業,一紙派遣證將我派到了洛陽市西邊的宜陽縣城。此縣是唐代著名詩人李賀的故鄉,經濟發達,且離洛陽很近,沿著洛河一直往西,個把小時就到了。這年七月,我的兄弟陪同我早早去報到,大約在八月份就在宜陽縣一高正式上課,當了英語老師。

宜陽縣城東西狹長,主體部分就在洛河南岸,與洛陽市正相反,也不符合傳統的山之南水之北方位,因此我想此縣城之所以叫作宜陽,即應當或適宜在陽處之意吧。學校在縣城的西邊,是該縣最高最好的學府。三年裡,我教了高一與高二,學生比我小不了幾歲,因此也有點故事,不宜細說。緊挨縣城正南是一座高大且陡峭的山叫作錦屏山,像一道屏障橫著。我想,如此山在洛河之北,擋住冬天的北風,豈不更佳。我常在夏日涼爽的傍晚和同事去爬山,我們是從山的東側開始攀登,小心翼翼地爬到山頂,再往西邊走,走到山背後,擇一小路下山。在山頂時,我們大口呼吸著異常清爽的空氣,俯瞰整個縣城,粉牆黛瓦,鱗次櫛比,尤其是洛河宛若一條銀色的細帶,蜿蜒繞過城北,自西向東,緩緩地流淌,朝洛陽方向流去;在洛河上有橋,那橋並不宏偉,但溝通了南北交通;而城北卻是荒涼偏僻,有點象洛陽的城南。

在這異地他鄉,我常在傍晚和老師同事們往洛河邊散步。從校園出來往西走,不遠就過了一個石橋,一過橋便右拐上一條沙石小路,徑往前走片刻就到了洛河邊。洛河河道很寬,但並不是滿滿的水,而是有沙灘石床;水很清澈,有沙地,讓我想起故鄉同樣清澈的汝河來。印象裡,夕陽懸在西天,在層巒疊嶂之上,透過亂飛的雲霞,射出暖暖的霞光,將洛河之水染紅,而風兒與水中石頭卻把那紅揉碎成波光粼粼。洛河靜靜地從西邊湧來,流過,流向洛陽。我知道這洛河源於陝南的崇山峻嶺,凡帶洛字的地名均是洛河流經之處如商洛、洛寧等。從自己所站位置再往西邊有洛寧縣,跟宜陽一樣是洛河串起的明珠,那裡也有我安樂窩的同窗。我赤腳站在清淺的河水裡,腳下是細細柔軟沙子。我感覺自己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千年文明之河裡,期盼此生能汲取這文明的力量。

洛河河堤並不高大寬闊,可在其上走路,亦可下堤於兩側閒逛。堤內靠城區一側,有稻田水潭水塘之類,似江南水鄉風光,這屬於洛河帶來的便利。初夏,稻花飄香,蛙聲一片,我與同事在夜晚去捉蛙,或於週末去釣魚。遇到一些釣魚的人,跟我一樣是外地人,他們都是支援此地的煤礦與化肥廠,來到了洛河之畔並在此生活了大半輩子,此處亦成了他們的家鄉。我想我也許一輩就在此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條河流生一種風俗。洛河流域的城鎮鄉村以麵食為主為天,麵條饃羊肉湯餃子等世代相傳,喝酒划拳行令隨處可聞。宜陽城裡亦如此,四街八向處處可見餃子館和羊肉湯館,我幾乎在冬日的清早都是羊肉湯就饃。一中門外東邊的一家,老頭掌勺,孫女打下手。老頭乾瘦但和善靈活;孫女甚是好看,圓圓的臉盤子,白皙透紅,微笑著招呼食客。我是常客,但從未與那爺孫有言語溝通,想必彼此都有心中的打量與思付。這家的羊湯是盛在一口碩大的黑鐵鍋中,鍋下火騰騰,鍋中霧騰騰,鍋上方掛著一隻山羊頭作招牌,這鍋中之物實為洛河之饋贈。在寒冷的冬日清晨,這裡是最溫馨的所在。我是坐在店內的長條木板凳上開始這一天的早餐的,愜意地喝著兩角錢一大碗的羊湯,啃著一角錢一個的火燒饃,湯是可以續的,肉也不少。饃就是這家現烤的,焦焦脆脆的,麥香四溢,是湯的絕配。那一幕永遠留在我的記憶深處,我極想回到那時那店,而今日我身在江南,實難遇此情景。

一個春日,我與同事騎車出城,往北過洛河橋,順著洛河北岸的公路徑往西行,大約兩個小時後到一個叫作柳泉的小鎮,鎮上有一初中,有同學在此教書。柳泉是個靜潔的小鎮,洛河就在其南邊流過。此鎮是我所到洛河邊最西邊的一個小鎮,留在記憶裡的是美好的印象,但此生也許再難踏足那方了。

在洛陽與宜陽之間,順著洛河走,在南北兩岸各有一條公路均可通行;那路比較平整稍有蜿蜒,與洛河保持平行。一個秋日的上午,我曾從故鄉汝陽返回宜陽,騎車從龍門橋上出發,往北到達關林,轉向洛河南岸的公路一直西行,下午回到縣城。那一回,我切切實實地接了河洛地氣,舒展了筋骨。

有一年的春天,學校搞基建蓋大樓,挖地基時挖出來很多陶瓷片,於是停止施工,從鄭州請了一個專家;那專家用了不長時間就在現場粘出了一個口小肚子大的巨型寶瓶,將近一米高。我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朝代的?”專家道:“宋代。很有價值!”我更加明白,洛河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洛陽是九朝古都,有過燦爛的文明,洛河兩岸的地下一定埋藏著無數寶物。

一九八七年春節,大雪覆蓋了宜陽縣城。大年初一凌晨,我推開屋門,眼前是白茫茫一片,踏著深深的雪地,我出校大門往西邊小橋跑去,那時路上全無人跡;我想跑到洛河邊,去看看雪中的河景,可是雪太厚了,只能望河興嘆。

春天又來了,洛河兩岸麥田青青。我坐在洛河大堤上,靜靜地望著東去濤濤,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也該走了,要繼續前行。自我離開故鄉汝河走近洛河至今已六個春秋,我飲過洛河水吃過洛河糧,欣賞過洛河的風光,沐浴過洛河的風霜雪雨;我也有幸獲得過宜陽縣模範教師的稱號,我的桃李也遍佈天下。感謝你呀,我人生路上的一條重要河流。古有洛神傳說,我的女神在何方?古有河洛出圖書的傳說,有洛陽紙貴的盛事,也有“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的鄉情名句。我的未來在何方?

就在這一年的秋天,我惜別洛河,南下長江,開始了新的人生。洛河永遠在夢裡、在心上。

2019.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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