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哭墙

引言

在现代航海技术介入到东亚叙事以先,镇江的西津渡一直以江防要塞的名义,和长江古渡口的身份,在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长江南岸依江而筑的云台山麓,为两岸的饮食男女,江东国防,中原士族南渡,以及华夏帝国漕运,临江举灯。这一举你猜有多少年?1800多年。

江南的哭墙

一个人的江渡(西津渡1)

现在的镇江西津渡,已经是江南4A级历史文化街区了。我最后一次去的那会儿,西津渡正以柔和的品性,山地江景,和江岸明珠的仪容,在镇江城西,接受着四海八荒的游客赏评。

这当然让镇江旅游局欢喜不已。但我常记的,是被云锁烟埋的西津渡另一个价值。应该仅有不多的人才知道,中华帝国正是靠着对西津渡这个古老的渡口有效的运作,才让被长江一分为二的南北两区,合而为一个华夏共同体。

贡献大的不得了。 西津渡离我的出生地不远。从常州到“头枕长江、臂挽运河”的镇江,高铁大约需要半小时。但我对西津渡的关注,相邻不是主因。而是因为被常州老派的士绅偶尔提起的一个人。死去很多年了。

这个人叫吴伟业,典型的帝国职业经理人。在明清迭代年间,时拥江左三大家美誉。吴伟业是太仓人,和长江一样,经历过许多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问鼎之战。但江南士绅似乎很少见像吴伟业那样,曾经为此发出物哀般的叹息,其意义在我看是大过以看客心情,掩饰绝望的罗冠中的。

吴伟业的这声叹息,是发生在公元1653年的深秋。那是顺治十年的一段往事,也就是满人入主华夏第十个年头。目睹了江南屠城血象的吴伟业,在还没有来得及撤换背景的情况下,接到清廷诏书,责令他北上赴任,去书写他关于江南士绅的另一种祖先其实也反复走过的职业人生。吴伟业在这一年的9月,辞罢太仓同侪,赶到西津渡,准备渡江赴命。

来到西津渡,一直乌云罩顶的天空终于开始降落鹅毛大雪,并在江心的上空旋舞。吴伟业就在这个时间点江水横流,挥笔写下了《满江红·蒜山怀古》:

“沽酒南徐,听夜雨,江声千尺。记当年,阿童东下,佛貍深入。白面书生成底用,萧郎裙履偏轻敌。笑风流北府好谈兵,参军客。人事改,寒云白。旧垒废,神鸦集。尽沙沉浪洗,断戈残戟。落日楼船鸣铁锁,西风吹尽王侯宅。任黄芦苦竹打寒潮,渔樵笛。”

江南的哭墙

吴伟业这首词牌提到的蒜山渡,是西津渡旧称。内中收藏着历史的往事,让这位苦逼的江南士大夫触景生情。国破山河在,江上月无踪。

按照一般的人类理路,由吴伟业承继下来的物哀之痛,在江南是应该化身为一座哭墙的,以此向人类发出持久的警示,但江南什么都没有,似乎那种文明离我们还很遥远。而且华夏大地的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通常是一致的不待见私藏前朝的灵魂。我们的史册允许的记载,往往是一些指代不明的民族怨,家国情。

其实直到现在,家国情怀的专业性,依然没有得到解决。

就在我们以为吴伟业给出的江南悲情,会成为一副永久的定格之时,你能想到吗?同一时期的知名当代作家金庸的先人查慎行,也是清代著名诗人,在途经西津渡时,给出的却是另一番情景:舳舻转粟三千里,灯火临流十万家。

一方水土,两种春秋。构成了一副后现代主义的拼图。一头拉扯着一个族群的苦难,一头却托举出另一个王朝的荣景。

但有一点我是顽固坚持的。无论查家是否无可指摘地依从江南职业经理人的标准流程,在“从道不从君”的自欺中华丽转身,在我看来,满人入关后的整整十年,摆渡过无数物流和名流的西津渡,上演的始终是吴伟业一个人的江渡。

说到这里,我是不是有点矫情? 不过这不打紧。也不会影响我对西津渡投以尤利西斯的凝视。说到底,西津渡和它身后快速复苏的江南财富,对汉儒社会和儒家文化而言,都有一个彼岸意义上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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