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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银杏黄了，很多人会去五医院旁的汉阳树拍照，76岁的李正家是这里的守树人，每天24小时和这棵树在一起。每一个去过汉阳树的人都见过他，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黄院墙，青瓦小筑，一棵接近600岁的银杏树在这里静默生长。深秋，树下落叶铺出一片金黄。
它发芽的时候，刚好是明朝。
这棵银杏树旁的显正街，曾是古代汉阳城最热闹的地方。1985年，汉阳园林局发现了它，作为武汉主城区最古老的树之一，它被命名为汉阳树。
每年秋天，这里都是文青和摄影爱好者的隐秘宝藏。
去过汉阳树的人都见过李正家，一个鼻子上有颗大痣的平头老爷子，他有时用扫帚清扫落叶，有时在树下的小屋里听收音机，有时坐在大树下发呆。
他和每个离开的人都说，“明年秋天见。”
▲ 今年3月，李正家在院子扫落叶。
今年秋天，他爽约了。
银杏刚黄，我买了袋瓜子过去，汉阳树闭门了，街坊说李正家上周二胃癌去世了。
去世的前两天，他还回到院子里用扫帚把落叶铺平，跟邻居说，“这里又要来客人了。”
新的守树人是李正家的儿子，49岁，李正家去世后三天上岗。
这个星期天，汉阳树又开门了。推开木门走进小院，正午的阳光被百叶窗分割成一束束的，点缀在旧屋里，李正家留下的物件还没有被清理，桌上摆放着茶杯，收音机在唱戏，睡过的绷子床在门口晒着。
李正家的儿子从房里走出来的一瞬间，我觉得一切都没变，似乎是李正家突然年轻了许多。父子两人外貌太像了，一样的眼神，昏黄而有力，有种无所谓的淡定。
▲ 守树人是园林局招聘的临时工，一个月工资2200元，每天24小时得和树待在一起。
李正家的儿子不像他本人那样喜欢这棵树，只是喜欢在这里消磨时光，喝杯茶一天过去了，发呆一天过去了，无人打扰。
汉阳树下是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地方，时光的荏苒，但在600岁的古树面前，时间仿佛静止了。
李正家的儿子有糖尿病，很多年没有正式工作，偶尔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几年前，他把降血糖的药停了，懒得吃。
“想就这么死在这棵树下。”
李正家也这么说过，在查出胃癌的时候，丝毫没有悲伤，他的两个哥哥一个49岁去世，一个59岁去世，他说他多看了几年树，赚到了。
▲ 李正家的儿子不愿意透露名字，他说像他这样的无名之辈不该被提起，就像落叶中的某一片。
李正家是黄陂人，1963年到汉阳织带厂打工，当了半辈子工人，性格沉默。
1995年他的妻子肾结石去世了，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喜欢树。和树待在一起，心会变得很宁静。
他离开工厂去汉阳公园守树，6年前汉阳树的老守树人去世，他搬到了汉阳树下。
除了深秋，汉阳树每年有350天都是寂静的，李正家早晨五点开门，晚上七点关门，除了旁边凤凰巷的三两邻居和少数五医院的病人，大多时间只有他和汉阳树在院子里。
日子是无聊的，无聊到他数出围着树走一圈的步数，60步，走五圈歇歇，来回十趟正好是一下午。他的耳朵有点聋，不戴助听器的时候整个世界只有风声，坐在树下，他说他能感觉到时间流动。
他变得和树一样，每天静止在院子里，足不出户，一年四季轮回。
守树的工作很简单，按时开门就好，李正家把落叶蒲成地毯，把果实装在罐子里发给过路人，给人讲解这棵树的历史，这些是他的自作主张。
他不承认这棵树是“汉阳树”，“唐诗里的汉阳树在鹦鹉洲大桥边，可能沉在江里了。”，这棵树是明朝官员的私有物，“汉阳树”的替代品。
但这不妨碍他喜欢这棵树，他有一把红色躺椅，出太阳搬到树下，与它对视一天，日出日落，树叶绿了又黄，对他来说像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今年三月，李正家感觉胃反酸，他儿子带他去旁边的五医院做了一次胃镜。拿结果时儿子短暂皱眉，李正家察觉到，“我是不是得癌症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正家起身，只说了句“那好吧。”就回到了汉阳树下。
在此以前，父子两人一直不太亲密，李正家曾责骂儿子，这么大人不工作混日子，两人好多年都没怎么联系。
但儿子第二天就搬了过来，买了把轮椅，带了条烟，“别戒了，反正要死了。”
我后来才知道，李正家今年三月初就查出了胃癌晚期。三月中旬我去拜访他，他把院子里落下的梅花瓣一片片洒在门口，用扫帚扫尽草地上的枯枝，从罐子里拿了两片去年落下的银杏叶给我。
他对我说，秋天来看看我，一起坐坐。
李正家一辈子没踏出武汉市。原来，最后半年他要去别的城市看看海，他儿子承诺，“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
但春天过半，银杏长了叶子，李正家说不去了，“秋天就要到了。”
每年秋天，汉阳树下会短暂热闹一阵，形形色色的年轻人，穿着汉服、婚纱，背着相机赶来。
文青们坐在树下野餐、拍照，吹口琴，弹吉他，餐布上装满鲜花、面包和水果。
偶尔有人留到晚上，支起烧烤架邀请李正家一起野炊，夜幕降临，院子里的烧烤火光，就像生日蛋糕的烛光在黑暗的房间里闪闪发亮。
汉阳树周围是上世纪60年代的矮房子。邻居把洗好的内衣和被子一起晒在绳子上，搬凳子坐在阳光里睡午觉，这片狭窄的老居民区，曾是古老汉阳城最繁华的市中心。如今，这里的时光仿佛停留在1960年代，没有继续前进。
2019年秋天特别暖，樱花开了，而银杏迟迟不黄。李正家没等到银杏叶彻底金黄。
他把自己藏在了一片落叶里。
我又来到这棵老银杏树下。以前，李正家会从屋里端来一杯温热的绿茶，正午的阳光穿过树叶，落叶在我身边一字铺开，随风摇曳。
银杏黄了，又有游人要来了，“或许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父亲吧。”李正家的儿子说。
李正家太平凡了，一生也没有过涟漪，就和这棵树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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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 黄大头
『 HANS话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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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阳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作者 / 黄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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