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筆下的女子，多是情痴。或痴纏或情深，或貞烈或極端。各色女子，飽蘸丹色潑墨揮灑於運筆倉遒的江湖畫卷上，為武俠世界平添了諸多旖旎。

暗戀之如程靈素，用自己的死換取胡斐的生；痴戀之如郭襄，半生苦苦尋覓著楊過直至紅顏白髮；苦戀之如穆念慈，即便知道楊康的千般不是依舊一往情深；絕戀之如阿朱，犧牲自己喚醒深陷仇恨中的喬峰……

這些女子都愛的很動人，但是再也沒有一個女子如嶽靈珊這般愛的盲目，被夫君林平之一劍穿心仍然不嗔不恨，至死都對他牽掛不下。

秦歌向晚，閩調悠揚

華山玉女峰，一練白虹般的瀑布飛瀉而下，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水氣氤氳下，一雙人影翩然閃爍，劍氣如風。

隆隆水聲中劍聲鋥鋥，“青梅如豆”、“柳葉似眉”、“霧中初見”、“雨後乍逢”，正是他們自創的“衝靈劍法”，一個喂招一個拆招，劍影纏綿，忽聞錚的一聲輕響，雙劍劍尖竟在半空相抵，濺出星星火花，兩柄長劍彎成了弧形，跟著二人左手推出，雙掌相交，同時借力飄了開去。

“大師兄，這一招叫做什麼？同歸於盡麼？”說話的女子嬌俏秀麗，身姿婀娜，正是華山派掌門嶽不群的獨女嶽靈珊。

大師兄令狐沖大她六歲，兩小無猜師兄妹，青梅竹馬相長成。華山的每一處奇峰險景，都被他倆的足跡踏遍。“不好不好，不如叫你死我活”，令狐沖笑言。嶽靈珊駁道：“我們誰都不要死，就叫同生共死罷！”令狐沖聽到這“同生共死”，心中一蕩，大喜過望地看著小師妹，嶽靈珊俏臉一紅，只覺這四個字太過親熱，羞的扔了劍掉頭便跑……

假如令狐沖沒有被嶽不群別有用心地罰到思過崖面壁一年，他和小師妹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壁人。他錯過了小師妹情竇初開的年華，竟是一別姍兒成路人，舊時情愫轉成空。

對令狐沖而言，思過崖固然清苦孤寂，但是小師妹每天風雨無阻地給他送飯，陪他練劍聊天，那點苦在這些甜面前實在太微不足道。

從那個風雪之夜，嶽靈珊困於思過崖，她在睡夢中頻頻呼喚的都是“小林子”，令狐沖就已經註定失去她了。

金庸描寫情愛向來手法高明，細節處即可窺感情的走向。嶽靈珊的“移情別戀”並未正面描寫，從令狐沖的角度，以虛寫實。小師妹開始每天送飯變成了十餘日、二十餘日，平素裡哼的是率性灑脫的陝西小曲，後來只唱情意綿綿的福建山歌，林平之對嶽靈珊的影響潛移默化，自此秦歌向晚，閩調悠揚。嶽靈珊心中的天平慢慢傾斜，成天朝夕相伴的林平之逐漸取代了青梅竹馬的大師兄。

眉間事重，鬢邊花紅

福州初遇，嶽靈珊是扮相醜陋的酒家女，奉了嶽不群的命令喬裝監視青城派動向。彼時的林平之，是錦衣華服的美少年，福威鏢局的少鏢頭，狩獵而歸，意氣風發。

青城派兩個弟子，見嶽靈珊身段苗條有意輕薄。林平之雖然自身武功不濟，卻毫不猶豫的拔刀相助，為了保命失手殺了青城派掌門餘滄海的兒子，由此成為福威鏢局一百多口人被餘滄海滅門的導火索。

滅門之禍，緣於林家辟邪劍譜。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林平之父母被餘滄海、木高峰折辱而死。林平之忍辱負重，堅韌執著，為了學藝報仇拜入嶽不群門下。他待人行止有理、沉穩謙遜，日夜勤修苦練，其他華山派弟子修習幾年才能掌握的劍法，他幾個月就學會了。

萍水相逢卻罔顧自身安危為弱者鳴不平，是為義；揹負血海深仇默默努力隱忍待發是為孝。嶽靈珊所愛的，是這個孝義兩全的林平之。

血雨腥風的江湖摧毀了林平之安逸平靜的生活，將他推進險惡殘酷的黑暗，嶽不群的施以援手，無異於絕望之下照進他內心的人性之光，當他所感激信任的師父陰暗的居心昭然若揭時，林平之的精神信仰轟然倒塌，徹底墮入仇恨的深淵。

嶽靈珊對林平之的愛被其視為虛情假意，她縱有千萬種真情也百口莫辯。在毫不知情下，嶽靈珊充當了嶽不群接近林平之獲取辟邪劍譜的棋子。

她成了丈夫和父親角力的相互掣肘，嚮往的婚姻被居心叵測地利用，新婚之夜，紅燭羅帳內，只有疏離和冷漠，嶽靈珊的一腔歡喜撞上一堵冰冷的牆，徒然憂傷。她不知道此刻的林平之，早已揮刀自宮，那個和她恩愛有加的淳真少年不復存在。

少女已妝婦人容，眉間事重，鬢邊花紅。咽淚裝歡，獨泣慟情終。

殘淚紅妝，低訴斷腸

兩情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嶽靈珊和林平之，一開始是純粹的情投意合。小兒女間的親暱甜蜜，是心裡按捺不住的歡喜。嶽靈珊是更為主動的那一方，這個沉默內斂的小師弟，用他的勤懇堅韌慢慢撬開她的憐惜和溫情。華山澗下，她傾囊相授地教，他盡心竭力地練。嶽靈珊愛上這個身世孤苦的小林子，也愛上他的驕傲、倔強、剛烈和決絕。

雨果的《悲慘世界》有言：“黑暗中的靈魂有罪，但真正的罪人是製造黑暗者。”正如嶽靈珊對走上極端的林平之說“我不恨你，你是為情勢所逼，無可奈何。我只恨……只恨當年寫下那辟邪劍譜之人，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害人。”

嶽靈珊的愛，帶著一種痛楚的悲憫。她是一步步看著當初那個正直孤勇的少年如何被命運逼迫到無路可退，掙扎著發出玉石俱焚的怒吼，決然跳進這仇恨的萬丈深淵。

所以，任憑林平之對她冷嘲熱諷、惡語相加，她不怪他。

在和青城派的打鬥中，眼見她深陷重圍大聲呼救，林平之卻沉溺在報仇戲弄餘滄海的快感裡對她見死不救，她不怪他。

林平之大仇得報卻瞎了雙目，坦誠自己已不是個完整的男人，並告知跟她結婚完全為了掩人耳目利用她，她不怪他。

當左冷禪邀請林平之加入嵩山陣營共敵嶽不群時，林平之為表忠心，毫不猶豫一劍貫穿她的心，彌留之際，她依然不怪他。

令狐沖抱著奄奄一息的嶽靈珊，這個在令狐沖心裡珍視如神女般美好的小師妹，到了林平之這裡卻被棄如敝屣。情愛的世界裡，從來都沒有公平可言。

至死嶽靈珊都深深的心疼自己的丈夫，為他牽腸掛肚，愁腸百結。她最後一次乞求那個對自己千依百順的大師兄：“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麼？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後，請你盡力照顧他，別……別讓人欺侮他……”

說罷，她目光充滿喜悅，唇邊含笑，輕聲低唱著“姊妹，上山採茶去……”正是當初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歌聲裡她看到小林子挽著她的手，相看柔情，他們持劍在雪人身後寫下“兩情不渝、海枯石爛”……

閩調復清揚，低低訴斷腸。殘淚溼紅妝，聲聲喚林郎。

後記

少時讀《笑傲江湖》，對嶽靈珊拒絕令狐沖而選擇林平之非常不解，覺得這個女子太薄情，十多年的相伴抵不過幾個月的相處，移情別戀傷了令狐沖一片赤誠的心。

現在想來，愛情本就是沒道理的。其實書裡早就給了答案，只是一味偏見而不曾留心。嶽靈珊死心塌地跟著瞎眼又自宮的林平之，說下這般話：

“大師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親哥哥一般。我對他敬重親愛，只當他是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你來到華山之後，我跟你說不出的投緣，只覺一刻不見，心中便拋不開，放不下，我對你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變。”

嶽靈珊死後，令狐沖和任盈盈說過小師妹對他的感情，不會有愛情，因為小師妹崇仰嶽不群，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而林平之正是如此。

嶽靈珊愛的盲目，短暫的甜蜜後是痛苦的傷害，那種飛蛾撲火的愛情，帶著傻氣的愚蠢。然而愛情向來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要她在這份別人看來慘烈的愛情裡，獲得過純粹的甜蜜和幸福，那麼，於她自己而言，所有的失去都是值得的。

即便林平之諸多不如令狐沖，即便令狐沖帶給她多是歡樂，林平之帶給她諸多痛苦，她都對自己當初的選擇無怨無悔。

很喜歡金庸小說《白馬嘯西風》的結尾，放在這裡收尾也特別合適：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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