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如母,扬州如父

文丨徐同华

运河北来,至江都入江,邵伯湖南去的廖家沟以及芒稻河天然地分开东西两地,西边是扬州,东边过了仙女庙与宜陵就是泰州了,尽管有着一衣带水之说,然而在没有火车不通汽车的年代,这已然可类“一水分吴越”的地理概念了。

据说正是因为有了这盈盈一水,当年太平军自天京北伐,过得了大江,打得下扬州,却被阻于此,东撤的清兵烧断这水上的浮桥,太平军遂不能东进,泰州独享了战火中的太平,南京城里的藩台以及扬州城里的运司迁移至此,市井因之更趋繁华,流寓的诗人居有所安兴致又起,也就有了“淮南赖有小扬州”的吟唱。

出生于泰州,泰州自然是我的母亲。那会的泰州仍属于扬州,扬州如父,也属言之有理。

算起来,父亲与母亲在一起,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汉吴王濞开邗沟,自扬州茱萸湾,通运海陵”,这是史书的记载,也可视作婚书一样。

运河北来,一水分开东西两地,运盐河东去,一水又连起两地,确是一段水姻缘。

那会的扬州还不叫扬州,叫广陵,那会的泰州也不叫泰州,叫海陵。海陵的得名,取“傍海而高,为海渚之陵

”的意思,这海是黄海,传说神农教民稼穑之时,此地的先民已然开始煮海为盐了。古代的中国,盐和铁一样,维系国家命脉,都是政府垄断经营的。素怀大志的刘濞,向东一挥手,广陵遂有了通向海陵的水道,海陵的盐也通过这条水道源源不断地运向广陵,更由此转运过江而至中华的腹地。每年盐利入官时,由此说来,母亲当年所带的这份嫁妆不可不谓之丰厚。

于母亲而言,亦从此有了名分。

刘濞开河的时候,海陵还只是一个仓名,海陵仓是什么样?古人有诗,“九死性命存,乃到海陵仓,海陵何所有,麋鹿画成行”,寥寥数十字,形容而又生动,何所有?只麋鹿尔,这世外桃源一般的画境,何尝不是一种海隅僻地的景象,用当下的语言就该称作欠发达地区了。运盐河的开通,与广陵的连结,使得海陵之地人烟日渐稠密,经济得以迅速开发,及至汉武帝元狩年间,便有了海陵县,之后又有了海陵郡,南唐开国,海陵县因“咸鹾赡溢职赋殷繁”被升为泰州,则是一千年以后的事情了。

未有泰州城,先有运盐河

”,事实如此,名分也就如此而来。

有了名分,称父称母,也就自然而然了。

泰州如母,扬州如父

我随父姓,有十六年时间。

朱自清的名篇《我是扬州人》,回忆了童年时候作家在邵伯镇和扬州城的生活,运河边的铁牛还有福缘庵的桃花,看似貌似平淡,感情的潜流却在字里行间奔实,很容易地攫住读者心田,“在那儿度过童年,就算那儿是故乡”,最让我感动不已。

叔公在世时,都称自己是扬州人。

他与我一样,自然是出生在泰州的,却又是扬州中学毕业,又从那里入伍从军,及至转业留在天津,人们都以为他是扬州人,他也如此自称,“一大堆扬州口音”很正宗,成了最好的证明。小学生的我随父前往津门探亲,叔公与邻人介绍,也是说老家扬州来亲了。

佩弦先生文中说扬州“不折不扣是个有名的地方”,一点不错,与扬州相比,那会的泰州可算无名。叔公也曾介绍自己是泰州人,战友及很多人却不知在哪儿,泰山之下还是台州念错了,只能解释在江苏,在扬州东边一点,怕麻烦,于是乎就干脆直接说是扬州人了。

类似的经历我也有过。“我是扬州人!”如斯介绍自己,于那会的我习以为常。

尽管这样说,其实内心还是没什么底气。作为扬州人,说来也惭愧,第一次进扬州城,已是自己十岁的辰光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离开泰州,十岁之前,我从未离开过母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扬州是我来到的第一座大城市。

小学三年级的一次远足,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在江都抽水站小休,我们的目的地是瘦西湖与平山堂。除了五亭桥的精巧绝伦与白塔的亭亭玉立,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大明寺牌坊下那长长的山阶了。泰州无山,十岁前的我也就没有关于山的概念,而今看来不算很高的蜀岗,于我而言,已有近乎攀登的感觉了。其时稚童的我犹未知欧阳修苏东坡,可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与同学们在平山堂上尽情地嬉闹,也曾疑惑“风流宛在”匾额上的错字,仿若发现新大陆一般。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一夕想来,如同在昨天一样。

扬州如父,父亲留给的第一印象,首先是高大,接着是俊美,然后就是古老。

第二次进扬州城是在两年之后。该是一个秋天,犹记得路当中有几棵高大的银杏,金黄的落叶翩翩起舞的逸姿。叔公回扬州访旧,我随父亲去看他,就住在离文昌阁不远的一个招待所里。那也是叔公第一次见我这个侄孙,高兴地带我去附近的富春茶社吃早茶,魁龙珠的香气,千层油糕、翡翠烧卖还是三丁大包的美味,对于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少年来说,该是何等的妙不可言。

回味无穷,父亲也是馨香的。

算起来,随父姓的十六年时间里,我就有过这样两次亲近的机会。

泰州如母,扬州如父


十六岁后,父亲母亲分家了。

那年正值我入泰州师范学习,扬泰分治就在之前那个暑假。

也没有人征询我的意见,也没有人问过我的感受。那座在水那边的父亲般的城市,至此和我脱离了关系。摆脱了束缚恢复自由之身的母亲,一夜之间也充满起活力与激情,小城泰州,在区域规划、城市建设、交通旅游、文化事业等方面的发展也走上了快速路,路越来越宽,楼越来越高,人越来越多……用日新月异形容亦恰如其分。与此同时,关于父亲的印记则越来越少,除了一条扬州路外,名已拂拭了无痕。

这也是相对的。在扬州城里,除了一条泰州路,又有多少母亲的名迹?

好在都还有一条路,一点念想还存。

只是再去扬州,于我而言,已不能说是回家,最多就算是探亲吧。

师范二年级,我以泰州地区第一名的成绩,得以参加全省师范生作文大赛,比赛的地点就在扬州师范学校。

带我前去参加比赛的俞老师扬师院毕业,对于扬州有着非寻常的亲切与熟稔。一路西行,听着她讲着关于扬州的趣事旧闻,着实让人向往不已。于我而言,虽然是第三次进扬州城,却仍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般,一切还是那样新鲜。我是俞师任教的第一届学生,她比我年长七八岁,其实也不过二十五岁上下,梳着两个麻花辫子,邻家大姐姐一样,讲到关于自己恋爱的那段时,爽朗的笑声中还带着一丝羞涩,有种如诗如画般出尘的美丽。

更美丽的是扬州师范学校的校园,时至今日,我犹记得初见时的那刻震撼。站在校门口,鳞次栉比的明清粉墙灰瓦,飞檐翘角的古建筑迎面而来,廊亭迂折连着小桥流水,花木扶疏映衬出近景远景。时值金秋,满园浓郁的桂花香,在摇曳的微风间荡漾开来,所谓“如在画图中”之说,大概齐就是这样吧。

遇见是一种偶然,无须准备,一次美妙的邂逅,让我怦然心动。这也许就是一座城市的魅力所在,深厚的文化底蕴决定了城市的内涵与品位,扬州如父,任是无情也动人。

是日晚,宿在扬州,主办方安排在离学校不远的二十四桥宾馆。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丰子恺当年课子读学姜白石的《扬州慢》,也因为这句词,油然而生出游扬的冲动,特地而来的一番凭吊,结果是大失所望。宾馆名唤二十四桥,这桥一定就在附近,有心去寻访一睹真容,又苦于无人带领。央告俞师,她也摇摇头,不是不带我去,而是她也不知道在哪儿。


瘦西湖里建了一座新的,有机会一起去看吧。

新的?那旧的呢?

或许只能扬州梦里去寻了——

清夜忆扬州,梦里箫声第几桥。

泰州如母,扬州如父

年久日深,光阴荏苒,待我工作之时,对于扬州也有了如俞师一样的亲切与熟稔。案头的常用书里总不离《扬州画舫录》,鲍参军的《芜城赋》与姜白石的《扬州慢》也早已烂熟于心,李白、杜牧、六一、东坡还有郑板桥、金冬心的风流韵事,随口而出而信手拈来,烟花三月,春风十里,渐都作自家风物。

源于一种本能的依恋,到了可以独行独往的年岁,最常去的地儿就是扬州。

高兴了,去扬州;失落了,去扬州;百无聊赖之时,还是去扬州。

多住在俞师推荐的她母校的招待所。那会扬师院的招待所还是不按房间而按床位收费的,楼下有个侧门开着朝柳湖路。柳湖路紧邻大虹桥,路北的尽头就是瘦西湖的南门了。几百年以来,瘦西湖与扬州这座城市紧紧地维系在一起,扬州如父,她就如父亲的脸面。兴盛的时候,两岸花柳一路楼台,绿杨城郭以园亭胜于东南,即便没落之时,朱自清说的没有顶大的好处,却又不能否定其不同别处的曲折与幽静。

住在招待所里,起个大早进园子,幸运的话还能逃掉门票。湖上春来似画图,慢悠悠地看过一景又一景,努力地去寻找纸上得来的不尽记忆,恰谙合了宋人词句里 “对伤心好景,回首旧游,恍然如梦”的意味。也曾带着一根洞箫,按照俞师的指点,找到那新修的二十四桥,登上桥顶,却始终没有胆量吹奏一曲——

生怕惊了这湖,扰了这柳,煞了这风景。风乍起,一水自涟漪。

玉人不在,纵有箫声归何处?

年少的辰光,瘦西湖也见证了我的几场爱恋,一次又一次的乘兴而起与无果而终。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还是白石的词好,历史本就是在周而复始,何况人与情乎?算而今,我已记不得自己去了多少次瘦西湖,唯一明晓的便是早无“重到须惊”的感受了。

亦曾想过在湖边定居下来,弃母从父,两边还都是家。人生一段漂泊经历,一度要在扬州的新东方学校靠岸,却又是因缘未具,家严用先师的“父母在,不远游”命之,《西游记》里“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我终究还是被滞留在了本乡本土。

母亲的怀抱是最温暖的地方,说到底,也是泰州这座城带给我的平静与安然,让我不忍离弃。

关于父亲的想象依旧只能梦里去寻。站在蜀岗中峰的栖灵塔上,俯瞰林木蓊郁的扬州城,曾经天马行空地畅想——

把家安在寄啸山庄,将瘦西湖辟为花园,平山堂用来作书房,观音山是家中的佛堂,厨房当然就是富春,大门开在天宁寺的位置,前临熙熙攘攘的东关街,打开后门便是瓜洲渡口,不远处便是滚滚长江……

泰州如母,扬州如父

两个人分开久了,思念就成了一种生活;两座城分开久了,回忆就成了一种寄托。

日久能生情,也能生分。

弹指一挥,二十多年转瞬而过。父与母两座城呢?没了名分的牵绊,彼此渐行渐远,竟也有了非此即彼之叹,连小民百姓也渐分成了两派。

扬州有瘦西湖,泰州有凤城河;扬州有个园,泰州有乔园;扬州有邵伯,泰州有溱潼;扬州还有扬州学派,泰州更有泰州学派……自然与不自然的,总在较量个孰高孰低,剪不断理还乱。扬州八怪里的板桥与复堂也被划归了老家泰州,百年寄寓,今朝始作故乡回,只是没了扬州,何来的八怪呢?

向前看,城市未来的发展方向也如此。扬州这些年向西向南,大桥与城际铁路的从无到有,乃至有了与省城一体化概念的提出。泰州则一力南望,横跨长江上已建或待建的四五座大桥,将之与江南诸郡的联系更趋紧密。很少有人再提及扬泰,唇齿相依的两座城市,两千多年的相濡以沫,仿佛一夕之间被人遗忘。

扬州小金山西的钓台,泰州小泰山上的月台,都是弄箫吹笛的所在。

笛声一起,君向潇湘我向秦。

真的有些想念运盐河了。

当年的一水分扬泰,不就是这一水又相连了吗?


坐着一叶小舟,回到运盐河上。水路犹通,潋滟晴波亦在。水上听曲,陈德林的淮剧与李开敏的扬剧,一起唱《十八相送》,“书房门前一棵槐,一对书生下山来……”真的是绝佳的配合,也称得上人间难得几回闻。

乡音土调,只有文化无法割舍。人心因之相连,既有如斯,也就无足多虑。

运盐河沟通扬泰,从汉初一直到民国年间,从刘濞一直到徐宝山。“徐老虎”当年光复泰州,乘船从扬州而来,也是经运盐河在泰州南门上岸。通公路后有328国道,有了高速,宁通与启扬一南一北犹如挽手作舞一样。凭借宁启铁路开通的东风,携手一起告别了“地无寸铁”的历史,扬泰之间,几刻钟便可达。再之后,又有了机场,几乎等距的位于扬与泰两座城之间,名字也好,扬州泰州机场,这下再也分不开了。

交通的便捷辅之,欲拒还迎,想来更是如此。

业师费振钟先生泰州做寿,下午还在仁丰里格桑花忙碌的汤美女晚上开着车能赶上寿筵,江南窗友探望二十四桥边的阙美女,提前下会班的我坐着火车也可以按时到那酒桌之上……即便是尘外之人,大初法师在住持泰州南山寺的同时,在扬州城里也还保留着自己的道场。


远近本就不是距离。歌里唱得好,爱上一座城,是因为希望……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都在扬州。

扬州如父,我爱扬州。

当然,也爱母亲,天地交泰。

泰州如母,扬州如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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