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那些“出世”的人們

作者 卜喜逢

“出世”一詞,義項較多,如出生、超脫人世等等。在《顏子家訓·養生》中有這樣一句話:“考之內教,縱使得仙,終當有死,不能出世。不願汝曹專精於此。”[1]此間“出世”一詞,有超脫塵世而入神仙之境遇之意,寬而釋之,可以作為超脫塵世來解。放置在本文中,大致可作擺脫了塵世之慾望的束縛之意。因為如果單純的說超脫於世間,則《紅樓夢》中並無幾人,而在“金陵十二釵”中,以超脫來論,則就更加稀少了。

在“金陵十二釵”中,出世的人群是比較多的,如林黛玉、史湘雲、妙玉、惜春、李紈等。

先來看黛玉。

黛玉是《紅樓夢》中的女主角,以文本功能來論,黛玉是為寶玉服務的,故而在黛玉的身上,寄託這種人生之路的思考較少,因其“情情”,故而萬事是以情為主要的。可以說,情就是林黛玉存在於世間的寄託與支持。沒有了情,也就不會有林黛玉的存在。正如《紅樓夢》後四十回中所說的:“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失去了情的林黛玉,只會是湮滅於世間。黛玉雖聰慧,但不會去關注情以外的事物,雖敏感,也不會去因情以外的事件而影響她自己的生活。作為一個孤女,她是患得患失的,但是她怕失去的,也僅僅是情而已。如此專注之人,強以人生之路去分析,則難免有害美之嫌,因其純粹,而以世路之說強加闡釋,則顯汙衊,因其本身在世路上是沒有什麼目的性的,如果說有,那麼也僅僅是渴望情的獲得。如此說來,黛玉是沒有出路的。

再說史湘雲。

之所以說史湘雲是出世的人物,是因為她並沒有什麼利害之心,或可說她本就是赤子,本就無世俗之慾望,故將她劃入出世之人。

史湘雲可以說是大家閨秀中的另類,有史湘雲在的地方,總是會有笑聲。在第五回的《樂中悲》中,對史湘雲的形容是“英豪闊大寬宏量”,正可是史湘雲的絕妙寫真。

在諸多學者的評論中,常以魏晉風度稱許史湘雲。魏晉時期的名士們崇尚自然,超然物外而又率真任誕,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而史湘雲正是這樣的一個人物。第三十一回中,作者借寶釵與黛玉的口,敘述了兩件湘雲的舊事:其一為穿著寶玉的衣服,讓賈母誤認為是寶玉,而又偏偏不說話;其二為穿著老太太的大紅猩猩氈斗篷堆雪人。兩個事情都說明了湘雲的淘氣與率真,而在這部分之前,賈母嫌熱讓她脫衣服,書中寫到“史湘雲忙起身寬衣”,一個“忙”字活畫性情。在史湘雲的身上,我們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扭捏,純任自然。史湘雲的另一個特點是並無等級的觀念。同回中,史湘雲特意親自帶來了四個絳紋石戒指,送給襲人、鴛鴦、金釧、平兒,這四人為下人,與史湘雲本不是一個層次的人物,而史湘雲的這份用心,正可看出在她的心目中,是沒有這些分別的。史湘雲是心直口快的,第二十二回中,史湘雲脫口而出的“是像林姐姐的模樣”,將寶玉置身於尷尬之中。而且一時興起,馬上說要請客,這完全脫離了史湘雲的經濟能力,這正可見史湘雲是沒有計較的人。而通常在評論史湘雲時常說的“醉臥芍藥裀”“割腥啖羶”兩回文字,正可說明史湘雲的風流不羈。而兩次聯句,又可說明史湘雲的才氣。

如此女子,實是可愛,而正是這樣一個女子,卻也只落得“湘江水逝楚雲飛”的下場,終歸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又是為何呢?讀者也會疑惑,像史湘雲這樣的女子,為何得不到一個圓滿的結局呢?

《紅樓夢》中那些“出世”的人們

然而我們需要看到,雖然在史湘雲的命運中,有著短暫的幸福,如“廝配得才貌仙郎”,但終究是幸福不長,在前八十回中並未涉及到史湘雲的結局,故而此處也只能推測。但在一個大的環境下,在四大家族整體處於末世的情況下,一點生活的變動,都會使得史湘雲沒有了反覆的餘地。雖然史湘雲曾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但在一個大的趨勢面前,在反反覆覆的打擊之下,史湘雲同樣是以悲劇來收場。雖有著偶然的幸福,但悲劇卻是一種必然,雖然這種必然並非是由史湘雲所造成的。曹雪芹對此也是無可奈何,在曹雪芹的解釋中,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將此歸為了命數,至少表面是如此的。此也說明,在曹雪芹的認知中,許多悲劇並非是個人早就的,而是一種趨勢,一種必然,不以人的個人情況而轉移。處在“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循環中的人,是無從逃避命運的安排的。

再說妙玉。

妙玉在書中的情節不多,但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在這組出世的人之中,妙玉是一個極為個別的人物,她並非想出世,卻因為命運的安排不得不出世。並非想居住於大觀園這樣的一個花紅錦簇的環境裡,卻因為師命,不得不在這裡等待著命運的結果。這種種的不得已,使她留在了大觀園中,共同演繹了這曲悲歡離合。

在妙玉的性格中,最突出的一點是“潔”,這種潔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在小說第四十一回中寫道:

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道:“自然如此,你那裡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

劉姥姥用過的杯子,妙玉就特意吩咐不要拿回來,並且說如果她自己用過,寧願砸碎了也不能給劉姥姥。賈寶玉找人洗地,她也吩咐只能放在山門外。如此怪誕的行為,將妙玉的“潔”展現的淋漓盡致。

第六十三回,寶玉生日的時候,妙玉送了一個賀帖,如何回覆,讓寶玉大傷腦筋。正在躊躇之間,邢岫煙為他解了惑: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在這裡,有幾個詞語是需要特別注意的,如“畸人”、“檻外人”、“土饅頭”等。

“畸人”一詞,前文已有解釋。在這裡,“畸人”指的是不合於世俗,卻與自然相合的人。

“鐵門檻”“土饅頭”,出自范成大的《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一詩,全詩為:

江山隨處可行楸,荷鍤攜壺似醉劉。

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

三輪世界尤灰劫,四大形骸強首丘。

螻蟻烏鳶何厚薄,臨風拊掌菊花秋。[2]

“鐵門限”一詞,在進入到《紅樓夢》時變成了“鐵門檻”,意義並未有變化。富貴人家常被稱之為“門檻高”,故而“鐵門檻”也就成了有錢有勢之家的代名詞,“土饅頭”則好理解,代表著墓地。

根據這幾個名詞,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妙玉的所思所想。在妙玉的思想中,是親近於自然,而鄙棄世俗的,同時又對富貴、榮華等有著強烈的幻滅感。

正是這種強烈的個性,使得妙玉獨立於人群之中,遭受著“太高人慾妒,過潔世同嫌”的侵蝕。而終歸是陷於汙泥濁垢之中。可以說妙玉的理想與現實的遭際成為了強烈的對比,而其人生自然是一個悲劇。這種悲劇來源於社會對不容於社會的因子的排斥。

惜春的出世與妙玉不同,也與黛玉、湘雲不同。惜春是賈府的正牌小姐,卻因父親的痴迷於修道,而自小沒有親情的陪伴。在《紅樓夢》的諸多故事中,惜春是最易被忽視掉的,存在感很低。但在惜春的身上,卻能折射出一個沒落大家族的子孫的人生之路。

惜春初出場時候,在黛玉眼中還是“形容尚小”,然而卻是一個非常有主見的人。在“送宮花”的故事中,就說出要剃了頭當姑子的話,一方面既是對自我人生的讖示,一方面也反映出惜春的生活環境:上無父母痛愛,下與兄弟姐妹都有隔閡,幼時的惜春是不會因為信仰而對宗教產生興趣,只會是生活的環境的逼仄,使得惜春想找一個靈魂寄託之處。惜春善畫,然而在寶釵這等行家眼裡,卻是“不過是幾筆寫意”,可見水平也僅是一般。在詩社之中,“藕榭”這樣的名字也是寶釵隨口而起,且惜春也不能詩,頗有應付之嫌。在《紅樓夢》中,關於惜春的本傳只有一次,那就是“矢孤介杜絕寧國府”一回:

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地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說,他只以為丟了他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更又說的好:“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閒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還有一句話,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幾個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著明白人,倒說我年輕糊塗。”......惜春道:“狀元、榜眼難道就沒有糊塗的不成?可知他們更有不能了悟的。”......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捨不得入畫了。”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我!”

......

惜春道:“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淨。”

在這段文字中,最醒目的是其中的幾處冷笑了。而尤氏對惜春的評價也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之人。而惜春將此卻認為是自己的“了悟”。雖然說到“了悟”的時候,有被尤氏逼出來的可能,但“了悟”,應是惜春的追求。一個侯門的千金小姐,終不免“獨臥青燈古佛旁”,一方面固然是惜春的求仁得仁,然而這種泯滅了親情的“了悟”,追求“獨善其身”的做法,是否人生的正途呢?“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一個“自了”,說出了惜春的孤獨,也說出了她“孤僻”的來源,她不“自了”,又有誰來關注過她呢?或者這也是曹雪芹在惜春身上的思考。

《紅樓夢》中那些“出世”的人們

與以上人物皆為不同,李紈的出世,是因為喪偶所導致的。在小說之中,李紈是惟一一個以寡婦身份得入金陵十二釵的人,故而此人物極具代表性。在小說第二回冷子興演說的時候,就說明了李紈的寡婦身份,帶著一個幼子生活。第四回中又詳細的介紹了李紈的家世背景等等: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倖存一子,取名賈蘭,今已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兒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這前朝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 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曹雪芹善用皴染之法,如賈寶玉的第一次出場,就反覆的讓他入而復出,又通過不同人物的嘴來進行描繪,從而形成了一個立體的形象,像描寫李紈這般長篇大論的直接和盤托出的情況反而是比較少的。在這段文字中,介紹了李紈的家世、知識背景、行為及性情,而這些都是相互關聯的,由家世而形成與家世匹配的知識背景,而又由此產生性情,並決定行為。李紈的父親名“守中”,而“守中”一詞來源自《道德經》“多言數窮,不如守中”,[3]當作虛靜講,虛靜即無為,無為而能無不為,或這就是李紈一生將“虛靜”視為行為準則的一大原因。她出生在一個文人的家庭,受著傳統的教育,故而在喪夫之後,反而能處膏粱錦繡之中,又如槁木死灰一般。可以說李紈的生命中缺乏亮色,也不會主動的去介入是非之中。如在小說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李紈抽中一支老梅,簽上舊詩云:“竹籬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說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不問他人“廢與興”,這正是李紈的心態,也是筆者將李紈放入出世人群的主要原因。

李紈居住的地方是稻香村,在小說第十七回中,關於稻香村的描寫非常細緻:

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築就矮牆,牆頭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裡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

稻香村在繁花錦簇的大觀園中獨樹一幟,一洗奢華風氣,轉而使人安靜,竟勾得賈政興起歸農之意,而元春也喜愛此處,可見田園風光的靜謐與安寧。這正與李紈的性格相符,在繁華中能獨處一隅,靜心鎖欲,對於孤兒寡母來說,就是一個避風的港灣。

然而,李紈的生活並不是沒有亮色的。作為一個青春的女子,李紈也有著生命的悸動,而非是完全的槁木。探春建詩社的時候,李紈自薦掌壇,又對眾人詩作加以評說,即顯擔當,又顯才華,可見李紈也並非是一味的無為。尤其在詩社缺少經費時,李紈與鳳姐的一段對話,盡顯伶牙俐齒,使人看到了另一面的她,青春而活躍,或者只有這樣才是一個完整的人的形象。

李紈不是沒有追求的,在丈夫去世之後,她唯一的希望就寄託在了賈蘭的身上。可以說,在賈府這樣一個功利場中,一個寡婦能生存是不易的。而李紈正是通過自己的無為,從而達到了無不為,終是將賈蘭培育成才,當然這是很多學者探佚的成果,在小說前八十回中是讀不到的。但在第五回的判曲中是有著明確的提示的。李紈的判曲,實際上是她與賈蘭的合詠。如“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等句,都是對賈蘭的讖示。而對於李紈來說,卻是“美韶華”的逝去,黃泉路近,留下的只有“虛名兒”。而一切都逝去之後,李紈的生命歷程又給予了人們什麼啟示呢?或者正如賈寶玉對稻香村的評價一樣:“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李紈的一生,是違背了自然之理的,是強行壓制了自我的,而這也正是李紈的悲劇。

《紅樓夢》中那些“出世”的人們

在這些出世的人群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如黛玉,追求的是情,湘雲則追求的是本真,妙玉追求的是潔,而惜春追求的是了悟,李紈追求的是賈蘭的幸福。可以說,這些都是不涉及世俗之慾的。曹雪芹在這種同中求了異,又在異中歸結了這種種的人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曹雪芹僅是如實的描繪,忠實的敘述著自我的感悟。在曹雪芹的預演中,這種種出世的道路,是沒有完善的人生的。如黛玉的淚盡而逝,湘雲的水涸湘江,妙玉的終陷淖泥,惜春的獨臥青燈古佛旁,李紈的“虛名兒”,這種種不一樣的結局,都在訴說著青春的逝去,美好的毀滅。在金陵十二釵正、副、又副冊等的預設之中,這組出世的人群是最讓人感慨的。畢竟,她們是與世無爭的,不會給他人帶來傷害的,然而就是這些純粹的心靈,依然不容於世間。

[1]顏之推著,檀作文譯註,《顏氏家訓》,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年12月出版,第203頁。

[2]范成大著,《範石湖集》,中華書局出版社1962年8月出版,第390頁。

[3]沙少海、徐子宏譯註,《老子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8月出版,第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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