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詩歌的名義,定位《紅樓夢》中的才子佳人

以詩歌的名義,定位《紅樓夢》中的才子佳人

中國是詩歌的國度,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所以詩教無疑是古代的基礎啟蒙教育,具有生生不息的優良傳統。《紅樓夢》中的公子哥兒、小姐名媛,除了象薛蟠那樣的少數幾個不學無術之徒以外,隨便找一個人出來,都能謳歌幾句詩詞。大觀園裡充滿了詩情畫意,生活其間的才子佳人們自發組織成立了海棠詩社、桃花詩社,他們集社開宴,吟詩作賦,好不逍遙自在。

《紅樓夢》裡的詩詞曲賦、歌贊誄偈、對聯匾額、文理詩話,貫穿小說首尾,真可謂滿紙菸霞,充分體現了作者曹雪芹高超的詩歌藝術才能。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些詩歌都是根據人物的個性、環境的變幻、時序的更遷而呈現出不同的姿態、格調,避免了千人一律、味如嚼蠟的習慣因襲,並且蘊含深刻,引人入勝,把詩歌藝術的語言張力發揮到了極致。

以詩歌的名義,定位《紅樓夢》中的才子佳人

故而,脂硯齋開篇就批註道:“這是第一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餘謂雪芹撰此書,中亦有傳詩之意。”顯而易見,脂硯齋發現了曹雪芹對自己詩歌藝術才能的自負。《紅樓夢》不只是在為“閨閣立傳”,而且有記載、傳播閨閣女兒詩詞的意味。

畢竟,詩歌才是文學正統,論詩品看人品,曹雪芹也未能免俗。

第三十七回,大觀園成立了海棠詩社,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

於是,李紈別稱稻香老農,迎春別稱菱洲,探春別稱蕉下客,惜春別稱藕榭,黛玉別稱瀟湘妃子,寶釵別稱蘅蕪君,湘雲別稱枕霞舊友,寶玉別稱絳洞花主、怡紅公子、富貴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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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個個詩人都有了雅號。

詩人享有別號,這是古代由來已久的詩學傳統,“詩仙李白”“詩聖杜甫”“詩佛王維”等等,這些名號俗定成俗,如雷貫耳。更有直接以詩詞名句代替本人名字的,如“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宋祁、“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張先,這樣的詩詞佳話比比皆是。

有意思的是,《紅樓夢》除了對詩人取有別號之外,還對她們的詩歌藝術達到的境界、層次另有定位,我們不妨前去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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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詩魂”林黛玉

第七十六回,中秋之夜,林黛玉和史湘雲兩人在凹晶館連詩。湘雲出了一句“寒塘渡鶴影”,黛玉接了一句“冷月葬詩魂”。湘雲拍手讚道:“果然好極!非此不能對。好個‘葬詩魂’!”因又嘆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清奇詭譎之語。”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壓倒你。下句竟還未得,只為用工在這一句了。”。

唐代詩人賈島有“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詩句,描繪了創作詩詞的艱辛,古人為作詩甚至達到了嘔心瀝血的地步。此時,林黛玉為壓倒湘雲,靈機一動,也不顧忌諱,以“詩魂”自居,故而湘雲勸她不必太頹喪,要以身體為重。林黛玉一笑,說自己為得好句,豁出去了。可見,她視詩歌為生命,為了詩歌,即使葬身為魂魄也在所不惜。

詩歌是林黛玉的生命,是她的靈魂情感所寄。看她詠菊花、詠柳絮,吟唱《葬花詞》、《桃花行》,無不是她自身生命的悲歌,訴說著無盡的紅顏薄命,愛恨情愁。她用血和淚作詩,借詠花、葬花而顧影自憐,彰顯著自己對“風刀霜劍嚴相逼”黑暗勢力的奮力反抗。林黛玉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詩,她為生命、性靈謳歌,而眼前的冷月秋花是不足以包含、概括其精神的。

“詩魂”是林黛玉最恰當不過的自喻,卻不料,這比喻卻一語成讖,黛玉終歸死於冷月之夜,上演出嘔心瀝血,焚燒詩稿,淚盡人亡的悽慘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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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湘雲)

(二)“詩豪”史湘雲

從凹晶館連詩看,史湘雲既是林黛玉旗鼓相當的詩歌對手,也是心靈相通、惺惺相惜的知己夥伴。林黛玉為寫詩可以自比“詩魂”,而史湘云為寫詩也是不惜以命相搏的。第五十回,眾姐妹在蘆雪庵聯詩比賽中,湘雲搶到的次數最多,成為全場作詩最多的人。她說自己:“我竟不是作詩,倒像搶命”。無疑,史湘雲又是一個嗜詩如命的女子。

不同於林黛玉的是,史湘雲性格豪爽,心直口快,天真爛漫。她不拘小節,“是真名士自風流”,頗具魏晉風度。林黛玉調侃她是“小騷達子”,是在大觀園裡瘋野的假小子。曹雪芹說她:“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反映到詩歌創作上,史湘雲也是一番豪邁不羈的名士作派。在蘆雪庵,她一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邊出口成章,高歌快吟。論才思敏捷,史湘雲的確無人能及。

史湘雲堪稱“詩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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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詩仙”妙玉

林黛玉和史湘雲在凹晶館月下連詩,黛玉吟到“冷月葬詩魂”之時,接不下去了。就聽見夜色中,一個女子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

原來是妙玉,她主動招呼黛玉、湘雲,邀請她們到櫳翠庵歇息。黛玉趁機向妙玉請教。妙玉告誡她們“不可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而去節外生枝。應黛玉的請求,妙玉續寫了黛玉、湘雲未完結的詩篇。妙玉提筆一揮而就,書寫出《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黛玉、湘雲讀後讚賞不已,說:“可見我們天天是舍近而求遠。現有這樣的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

妙玉自號“檻外人”“畸人”,自幼生活在佛院庵堂,真可謂冰清玉潔、纖塵不染。她是金陵十二釵中最具神秘色彩的女子。妙玉並未參與大觀園中詩社組織的雅集活動,然而她續寫中秋詩,“偶爾露崢嶸”,卻展現出道骨仙風、驚豔的文學才華,連黛玉、湘雲都為之折服,讚歎她是“詩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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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詩才”薛寶釵

據《世說新語》記載,東晉宰相謝安在一個冬雪天與兒女們聚會。一會兒,雪突然下大了,謝安欣然曰:“怎麼比喻這紛紛白雪才妙呢?”侄兒曰:“象空中撒鹽。”侄女曰:“不如說象柳絮隨風起舞。”謝安大笑,誇獎了侄女謝道韞。後來人們便把有才華的女子讚譽為“詠絮之才”。

紅樓裡的女詩人個個都是“詠絮之才”,她們還以“柳絮”為題賽詩,結果薛寶釵寫的一首《臨江仙》榮等榜首: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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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笑道:“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眾人看後拍案叫絕,認為這首詩詞蓋過了瀟湘妃子的纏綿悲慼,蓋過了枕霞舊友的情致嫵媚。所以從“詠絮之才”的角度看,薛寶釵才華第一,真是天賦“詩才”。

其實,在第三十七回眾人比賽詠白海棠詩時,黛玉就輸給了寶釵,李紈評論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瀟湘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蕪。”

薛寶釵能夠奪得第一,靠的就是她詩歌的“含蓄渾厚”,這也完全合符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

而實際上,薛寶釵勝出的關鍵原因還在於詩出新意,不落俗套。

她也有慷慨激昂、怒目圓睜的時候。第三十七回,薛寶釵即興書寫的一首《螃蟹》詩,就象一把鋒利的匕首,直刺世弊。眾人看畢,嘆為絕唱。認為薛寶釵在小題目中寓有大意,只有具有“大才”之人,才能具有如此深厚筆力,只是她諷刺世人太狠毒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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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詩魔”香菱

受大觀園濃厚詩歌氛圍的影響,薛蟠的小妾香菱姑娘打心眼裡羨慕那些美女詩人們,一心一意要學會做詩。她誠心拜林黛玉為師,勤學苦練,痴情不改,終於踏進了神聖的詩歌殿堂。

第四十八回,香菱苦心思索如何做詩。見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到階前竹下散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閒閒罷。”香菱怔怔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是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他!”

香菱學詩已經到了茶飯不思、走火入魔的地步。

晚間,她還對燈出神,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天亮時,寶釵醒了,只聽香菱在睡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他,問她:“得了什麼?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成詩,還弄出病來呢。”

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竟然在夢中得了八句詩。香菱的詩歌終於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她也如願以償,加入到桃花詩社,成為了一名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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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詩史”薛寶琴

薛寶琴首次現身出現在《紅樓夢》第三十七回,可謂姍姍來遲。更令人感覺蹊蹺的是,這樣一位才貌雙絕的女子竟然未被列入金陵十二釵,看來薛寶琴就是一個異數,僥倖逃過了紅顏命薄的夢魘。她在書中出場次數不多,驚鴻一現,甚至有人認為她就是一個來打醬油的。不過,薛寶琴帶來的十首懷古詩,卻別開生面,為大觀園的痴男怨女們打開了一道認識世界的嶄新窗口。

眾人看了薛寶琴的懷古詩,都稱奇道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鑑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鑑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

寶釵故作“非禮勿視”,而黛玉卻佩服薛寶琴的履歷交遊、超凡膽識,兩人很快成了好友。

薛寶琴周遊各地,見多識廣,如同一個風塵女俠。而她的詩歌注重歷史名勝,感古懷今,寓意深刻,完全可以視為女中“詩史”。更為難得的是,薛寶琴的十首懷古詩還是十道謎語,當時,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薛寶琴沒有揭示謎底,卻給紅迷、讀者們留下了千古之謎,費盡思量也猜不透,這薛小妹也是太狡黠、太頑皮了。莫非她真的是曹雪芹的影子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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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詩鹿”探春

探春是賈寶玉同父異母的妹妹,她自稱是寶玉的“女弟”。探春性格豪爽,沉穩幹練,胸有成竹,處事幹淨利落,是賈府中不可多得的巾幗英雄。她也常常為家族事務經營籌謀,嘆恨自己不能身為男兒,幹出一番偉業。作為大家閨秀,她同樣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文才出眾。大觀園中第一個詩社“海棠社”就是由探春倡議發起成立的。

第三十七回,探春在給寶玉的信中寫道:“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於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她仰慕薛寶釵、林黛玉的才華,希望自己能夠象古代大詩人陶淵明那樣,瀟灑地參與文人雅集,充分展示自己的詩文“雄才”,體現出巾幗不讓鬚眉的情懷。

探春別號“蕉下客”,林黛玉就打趣她是一隻鹿子。“蕉葉覆鹿”的典故預示著黃粱夢醒、骨肉分離的無奈,這種意象也一再在探春的詩詞中流露。探春就如同一隻敏捷的小鹿,在詩歌的大道上歡蹦雀躍,發出聲聲幽怨、呦呦鹿鳴。

第七十回,探春即興創作小令《南柯子》,只寫了一半,竟未能完篇,寶玉接著幫她完成了下闋。兄妹聯手,情深意長,珠聯璧合的巧妙酬唱,真可謂是詩壇最佳詩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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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詩卿”賈寶玉

大觀園中詩人群裡最難定位的應該是賈寶玉。賈寶玉生活在大觀園這個女兒國裡,男不男女不女,地位非常尷尬。詩人號稱為“無冕之王”,賈寶玉養尊處優,如同女兒國裡的國王,這處境讓他更容易找到那種“無冕之王”的感覺。但這畢竟只是他自己的“意淫”,大觀園多次詩歌比試,他都墊底,屈居人後。一代詞宗柳永曾經唱到:“風流才子佔詞場,真是白衣卿相”。姑且讓我們在這詩歌殿堂裡給賈寶玉一個“詩卿”的稱號。

第七十五回,賈政看了賈環即興創作的詩詞,感覺到詞句間帶有不樂讀書之意,於是批評了這兩個難兄難弟,說:“哥哥是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看來,賈寶玉一直是以溫庭筠自比的。

溫庭筠,字飛卿,是晚唐時期著名大詩人,是“花間詞派”鼻祖。他文思敏捷,每入試,押官韻,八叉手而成八韻,所以人稱“溫八叉”。溫庭筠的詩詞,辭藻華麗,穠豔精緻,內容多寫閨情。由於題材偏窄,被人譏為“男子而作閨音”,脂粉氣太重。賈寶玉學的正是溫庭筠一路,他對自己詩歌風格的定位還是比較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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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賈寶玉看完詩歌《桃花行》後,心知是林黛玉寫的。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真真是“因為懂得,所以悲憫”。這一對痴情戀人的心有靈犀,志趣相投,讓人感動。從這點也可以看出賈寶玉高超的詩歌鑑賞水平。

一般認為,賈寶玉即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對賈寶玉詩才的評價自然也就是對曹雪芹詩才的評價。

清代是我國古詩詞發展的高潮時期,詩人層出不窮,燦如星河。僅現存的清代詩文集即達4萬餘種,在近代徐世昌主編的《清詩匯》裡,記載的詩人就有5780位。

可惜這位曹雪芹先生的生平資料有限,人們只知道他“工詩善畫”。除了《紅樓夢》中記載的詩詞外,竟再沒有發現曹雪芹其它的隻言片語,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遺憾。

好在還有《紅樓夢》,在拜讀小說的同時,我們也欣賞了曹雪芹先生的絕妙詩詞,接受了傳統詩教的薰陶。

以詩歌的名義,定位《紅樓夢》中的才子佳人

【作者簡介】劉永,四川綿陽人,現為公務員,愛好文史寫作,時有詩文發表於報刊,有《文同評傳》等書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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