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俠處女作《書劍恩仇錄》是現場被“逼出來”的?開篇想到這首詞

金庸去世整整一年了。觀其一生,集武俠小說家、報人、時事評論家、電影評論家等諸般身份於一體,可稱傳奇。當年輕的金庸考入《大公報》後,他從事的是英文電訊的翻譯以及編輯工作,他的人生理想是做外交官,是做電影人。他愛看武俠小說,但肯定沒有絲毫寫武俠小說的願望。若他如此這般將人生繼續下去,那麼金庸二字是否能夠如今日般響徹全球華人圈數十年,恐怕一個大大的問號是跑不掉的。

作者顧臻

金庸武侠处女作《书剑恩仇录》是现场被“逼出来”的?开篇想到这首词

新華社記者 吳曉初 攝

幸好,他在1955年被逼寫出了武俠小說處女作《書劍恩仇錄》,俘虜了讀者,也讓他的人生出現了轉向的契機。而二十多年後,這部人到中年的作品,居然再次成為大陸廣大讀者的武俠小說啟蒙讀物,開啟了大陸武俠小說的流行潮,實乃讀者之幸,亦是書之幸。

太極鬥白鶴過招兩回合

金庸的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寫於1955年,在此之前,武俠小說主要是廣東、香港的本地作家創作的、講述廣東武林人物如洪熙官、方世玉等人傳奇故事的武俠小說,一般稱為廣派武俠小說,讀者對象是粵語讀者以及東南亞的華人華僑,發表陣地只是若干香港本地報紙,1949年前則還有廣州的若干小報。金庸當時供職的《大公報》是新聞界的主流媒體,影響很大,但是不登武俠小說,同一系統內的其他報紙也不登。有趣的是,如《星島日報》、《香港時報》等大報那時也不刊登武俠小說,報紙副刊上發表的都是歷史小說、文藝小說或者偵探小說。

廣派武俠小說的重要特點就是仔細介紹少林武術的招數和練習方法,也細緻描寫打鬥的過程,這一特點的形成固然有讀者口味的因素,但當地武術人士的支持也有一定的關係,著名的廣派武俠小說作者本身或者就練習武術,或者與武術界人士相熟。

香港武術界在當時的社會中是有自己一席之地的,武術界人士開辦拳館之外,還創辦武術雜誌,同時也受到相熟報紙的關照,比如太極拳的掌門人就在一家名為《中聲晚報》的小報上設有武術專欄,白鶴派的掌門人則在另一家報紙上有自己的陣地。不過,這兩位的“紙上談兵”漸漸地露出交火的跡象,誰也不服誰,於是有人起鬨,要他們公開比試,見個高下。看熱鬧的從來不怕事大,一來二去,兩人還就真的同意打上一場,當時香港石硤尾村民遭災,澳門的一家醫院也需經費,正好藉此募捐,而比試地點定在澳門,這消息一下子成了所有港澳報紙的頭條。

為了這場比試,澳門康樂體育會在澳門的新花園裡專門建了一座擂臺。門票也如今天劇場般,根據位置遠近,售賣不同價格,最近一百元港幣,最遠五元,價錢著實不菲。港澳各報的報道標題倒沒有玩標題黨的把戲,都是“太極白鶴澳門義賽”、“太極白鶴花園比武”之類,而且都會寫上“籌集善款”。隨著比武時間的臨近,報紙上的標題也漸漸變熱鬧些,如“拳師比武紅伶演唱”、“澳門比武節目繁多,紅伶歌唱,國術表演”等等,連往返港澳的渡船都日夜加班,運送觀眾。

比武的兩位分別是太極拳掌門人吳公儀、白鶴派掌門人陳剋夫,動手的全過程在《大公報》上有詳細介紹,上臺後,兩人互相引招,按照原來的要求,雙方是“合演”,而非真的動手比武。

吳公儀剛擺出手抱琵琶,陳剋夫沒不客氣,上步一記鼓浪搥,吳剛閃身避開,陳就接著一記左勾搥,打中吳公儀面頰。吳差點跌出臺外,他雙手扶住擂臺邊上的繩索,隨後翻身一記撇身搥,打中陳的下顎。吳不容對方反應過來,接著連發兩拳,一拳打中陳的鼻孔,一拳擊中胸口,鮮血立刻從陳的鼻孔和嘴角汩汩流下,滴在衣服上。陳並未還招,而是撒腿繞著擂臺跑,吳則在後面猛追,這時鈴聲響起,第一回合時間到。

待第二回合開始,陳上來就搶先出拳,被吳避開,接著又一腿,這下被吳逮到了破綻,使出“提手上勢鎖喉搥”,正中陳剋夫的喉部和下顎。之後兩人連過數招,“合演”變得越來越“真”了。陳突然一記撩陰搥,吳把腰一彎,但未能避開,小腹上捱了這一下,但他立刻借長身的機會,右手一拳擊中陳的鼻樑。陳的面色變得青白,立刻飛腳踢出,吳閃身避開……兩人間鬥出了火,總裁判一看不好,立刻叫停。比賽雖然半途而廢,但過程還是挺激烈,並非如有人說的那樣,吳公儀一掌打得陳剋夫鼻子見血,就立刻停了比賽。

最初動筆想起的是辛棄疾的詞

太極鬥白鶴結束後的第三天,香港第一部新派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面世,作者梁羽生一炮而紅。《新晚報》也因此銷量大增。

這時的金庸經常和梁羽生討論、切磋武俠小說,但卻是個標準的文藝青年。看西方文學作品、蘇聯小說,翻譯英美文學作品,喜歡聽戲、看電影。他寫了大量影評,還編了若干部電影劇本,忙得不亦樂乎,也忙得十分開心。

梁羽生寫完了《草莽龍蛇傳》,決定喘口氣,休息一陣。此時武俠小說已經是《新晚報》的重要看點,總編自然不幹,力勸之下,倒讓梁羽生靈機一動,向老總推薦,由金庸接手武俠小說連載。

金庸得知此信,沒敢答應,畢竟張嘴侃武俠小說和一字一字地寫完全是兩回事。但總編一直耐心地、誠懇地相勸,金庸最後招架不住了,一個電話打給總編,說這活他接了,小說的名字也想好了,就叫《書劍恩仇錄》。

在《漫談〈書劍恩仇錄〉》中,金庸談到這件事時說,他和總編輯之間的關係,簡直如同該書中章駝子和文四哥的那般交情,“大丈夫說寫就寫,最多寫得不好捱罵,還能要了我的命麼?”

這位總編輯聽到金庸的肯定答覆,二話不說,立刻派了一個老工友去金庸家,索要第二天的小說連載稿。這下金庸尷尬了,故事和人物都沒構思,一個字都沒寫呢!老工友可不管這些,說老總講了,晚上九點以前必須拿到一千字,否則報紙開天窗,就丟大人了。

金庸沒轍了,只能想法子現編。他直勾勾地看著眼前這位坐等稿子的老工友……靈感來了!

金庸提起筆,先寫下半闋自己喜歡的詞: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然後,

“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騎在馬上,滿懷感慨地低低哼著這首詞。這老者年近六十,鬚眉皆白……”

詞是南宋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至於那位老者,則當然是那位老工友了。

上述場景並非筆者如時下很多自媒體人般杜撰,而是出自金庸本人一篇名為《漫談〈書劍恩仇錄〉》的文章。

野史傳說紛紛化為己用

金庸在《書劍恩仇錄》之前,可從來沒寫過武俠小說,被逼倉促上陣,肯定有點捉襟見肘。好在肚中的武俠小說存貨很多,臨戰之際,就打出了一套“百花錯拳”。按照《書劍恩仇錄》裡的介紹,這套拳就是“擒拿手中夾著鷹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綿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來是太極拳,諸般雜陳,亂七八糟”。這也是他當時小說內容的真實呈現,比如武當大俠陸菲青的絕技“無極玄功拳”,其實是朱貞木《庶人劍》裡終南派老鏢頭的絕技;和卓木與清軍兆惠的戰爭,則能看到孫劍秋《神怪劍俠》部分內容的影子……

作為初涉武俠小說寫作江湖的金庸,將前人小說中的武功名稱、故事橋段拿來使用或者化用,是可以理解的。

光使用各個門派的武功招式名稱顯然是不夠的,對金庸這樣一個認真的、有自覺追求的人,一路敷衍地寫下去顯然都過不來自己這一關。因此,他為《書劍恩仇錄》找到了一個大的故事框架——金庸老家浙江海寧的民間傳說——雍正皇帝用自己的女兒,調換了海寧陳閣老的兒子,這個兒子後來成為乾隆皇帝。

這個傳說在今天很多人看來有些匪夷所思,殊不知,在1949年前的不少書中都能見到這個傳說的身影。

清末《滿清野史》一書(亦稱作《滿清外史》或《清代外史》)中,就說乾隆常穿漢服,知道自己不是滿人什麼的。據說此書是最早記錄這個野史傳說的。到了《清朝野史大觀》尤其是到了喜歡自行編撰的許嘯天手裡,這個傳說就徹底成型了。在1926年出版的《清宮十三朝演義》裡,他繪聲繪色地敘述康熙年間,雍正還是王爺的時候,和陳世倌關係特好,兩家同年同月同日各生了一個孩子,雍正特高興,讓陳世倌把孩子抱過去看看,結果抱回來的孩子陳家一看,竟然不是自己兒子,而且還是個女孩。書裡還提到乾隆特別禮遇陳家,南巡的時候更親自到陳家云云。這類書金庸肯定看過不少。

說來有趣,據說在嚴肅的史學著作中,這個傳說也露過身影。1914年,日本學者稻葉君山所著《清朝全史》出版,該書是第一部全面論述清朝歷史的學術著作,據友人說,作者在書中居然提到乾隆可能是海寧陳家的兒子,當然他表示難以確認。

蕭一山在其《清代通史》中,提到在《清史要略》和《清秘說》兩本書裡見過這個傳說,他本人認為是錯誤的。金庸在《書劍恩仇錄》後記裡也提到,著名的清史專家孟森考證過這個傳說,判定為假說。

歷史學家探討的是真偽,而讀者只要求小說好看,真假與否並不重要。滿清的皇帝居然是個漢人,這絕對是傳奇小說的好材料。反清復明這個主題一直被很多1949年前的武俠小說所使用,後來的臺灣武俠小說也有很多提倡反清復明。於是,當武功高強的紅花會新任總舵主出場,圍繞著營救“奔雷手”文泰來,一個又一個精彩的故事、一場又一場精彩的打鬥就此展開,小說裡各色人物紛紛出場,從西北的荒野,到發大水的黃河,又到秀美的杭州西湖,金庸帶著讀者見識了著名的中秋錢塘潮,他的思路越來越開,寫得也越來越順手。

這部小說在金庸小說中的評價不算高,但作為一個沒有寫過小說的人,臨時被領導抓差的情況下,竟能夠寫出如此水平,實在相當了得,所以個人才能只在重壓之下,釋放得才徹底。

沒有《新晚報》總編的那一逼,世上可能就不會出現金庸的武俠小說,他日後的一切也將不復存在,在金庸而言或許不會不幸,但對讀者卻是大不幸。

以此紀念金庸逝世一週年,紀念那個屬於我們的武俠小說時代。

原標題:金庸武俠處女作《書劍恩仇錄》是現場被“逼出來”的?開篇想到這首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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