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跌宕起伏的潘汉年(转自著名作家李辉)

“二流堂”堂主与潘汉年

寻找跌宕起伏的潘汉年(转自著名作家李辉)

本文作者与唐瑜在一起

寻找跌宕起伏的潘汉年(转自著名作家李辉)

2008年,三位年过九旬的老人们的最后一次合影

又见唐瑜。

九十二岁的老人,和老伴搭乘公共汽车,跋涉二十多公里走进京城,与老友黄苗子郁风夫妇、丁聪沈峻夫妇相聚。

耳朵听不见,他的声音便格外洪亮。每次都是由沈峻用笔提问,然后,就是一阵高亢入云的回答。

唐瑜的豪爽与洒脱出了名。他是缅甸华侨,三十年代初到上海后,他结识了潘汉年、夏衍和孙师毅,并在潘汉年引导下主编《电影新地》《小小画报》《联华画报》等报刊。唐瑜的胞兄是缅甸富商,对他常常予以慷慨资助。抗战期间滇缅公路通车之后,唐瑜曾经回仰光一次,返回重庆时,胞兄送给他两部大卡车和一部小轿车,一部卡车上装有当时可以畅销的物资,一部卡车上装上食品,供重庆的朋友们享用。大家需要用钱时,唐瑜就拿出一部分物资去出售,最后把车都卖掉。

吴祖光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吴祖光和唐瑜一起走到重庆中一路一个路口,远远开来一辆十分豪华而崭新的小轿车。一看见车,唐瑜便忽然停步不走。当时大雨初晴,路上积水很深,汽车飞驰而过,他们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污水,唐瑜的脸上也是泥点。他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注目轿车,一直等它失去了踪影之后才对吴祖光说:“这车是我的。”

重情谊的唐瑜,这二十年来年最大的愿望是为挚友潘汉年做事情:收集潘汉年手迹、编书撰文、呼吁建纪念馆、塑铜像……在我看来,他几乎把这当作了生命的全部内容。每次见到他,或者他给我来信,没有一次不是与潘汉年有关。我还是第一次从唐瑜那里听说,西安事变之前,张学良曾经要求加入共产党。可以理解唐瑜与潘汉年的友谊。

二十岁他就在潘汉年领导下工作,六十年代初,一次他与从劳改农场进城的潘汉年,在王府井大街不期而遇,他悄悄将潘汉年引到家中,尚在劳改中的潘汉年,第一次有了与老友私下畅谈的机会。谈了些什么,唐瑜总是语焉不详。我曾劝他回忆得详细一些,多一些细节,多一些历史的场景。他摇摇头。是潘汉年没有对他说什么,还是他不便回忆?

几年之后,唐瑜老人去世。与潘汉年一样,他带走了多少秘密。

黄苗子先生告诉我,潘汉年来北京和我们见面时不是谈公事,他当了上海市副市长,和我们也没有什么业务要谈了,不像抗战时候内战时候。

我是在抗战爆发不久在香港认识潘汉年的。没见到他之前,就常常听夏衍讲他的故事,神出鬼没,我们像听神话故事似的。他打扮得像个“小开”(上海话“小老板”的意思)。他是个麻子,但一般看不出来。他从上海来香港,坐头等舱,戴一副金丝眼镜,拿一根手杖,潇洒得很。接到他之后,这个人就不见了。听夏公说过,潘汉年在上海,有时就住在妓馆,叫咸肉庄,四等的地方,这种地方在上海住宿不用登记。第二天,他就打扮得很整齐去和什么汉奸、大亨见面,谁也不知道他住哪儿。当时我没见到他之前,就听说过这些故事。

吴铁城当时担任国民党的海外部部长,兼港澳总支部特派员,在香港对外称为个“荣记行”,规模很大。名义是贸易公司,实际是办公室。他派我担任《国民日报》的经理,那是国民党的党报,我和那些人又格格不入,每天感到很无聊。有天中午,我从“荣记”出来,突然碰到夏公、廖承志和王新衡三个人,他们我都认识,王新衡是国民党驻港特务头子。他们问我有事吗?我说没有,廖承志说,一起吃饭去。我们一起去吃饭,廖承志喜欢画画,记得那天他还画了一张女招待的漫画像。

吴祖光日记里的潘汉年

潘汉年的忽然被捕,是五十年代对“二流堂”所有人的直接沉重打击。

寻找跌宕起伏的潘汉年(转自著名作家李辉)

被丑化的“二流堂”人物漫画

抗战期间在重庆,潘汉年与唐瑜、吴祖光、黄苗子、郁风、丁聪等“二流堂”一批文化界朋友交往甚密。从日记看,五十年代在担任上海副市长期间,潘汉年每次来京,常会与这些老友相聚,甚至外地写给潘汉年的信,也寄至吴祖光处代为转交,关系可见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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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吴祖光、丁聪、黄苗子,六十年代从北大荒归来后的合影。

下面是吴祖光日记关于潘汉年的记载:

一九五四年

一月

十一日

晨沐浴,中午阿朗约吃谭家菜,有潘汉年、宋之的、蔡楚生夫妇及袁殊机关的一个解放军同志不知其名者,谈文艺界情况至三时半才散。回来后凤又去剧团晚会,我写《新观察》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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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祖光日记

十八日

晨起读书,一时去电影局谈拍《梅》片事。三时半返家,凤伤风不适,今晚且有戏,甚为不安。送票给潘汉年、吴志坚,四时杨云慧、岑范来,述在解放军制片厂之苦处,为之不耐,将马连良所送之戏票两张转赠之。

二十一日

中午,吴志坚、潘汉年、公牧在北京饭店请吃饭,有陈毅、陈赓、齐燕铭、许涤新、徐冰、余心清等,喝了些酒,凤亦喝了酒,饭后凤去剧团,潘来我家小坐。随后曾连斋(即袁殊)亦来,同至和平画店,潘买十二开册页,1.50万元,很精彩。晚上余心老送政务院川剧票来,没找到汽车,故未去,在家整理《风雪夜归人》,三点钟才睡。

七月

至九日止

此行在沪晤梅先生及其左右人等,夏公、小李、绍昌、于伶、汉年、刘晓、叶苗夫妇、金焰、海伦、以群、大郎、小吴、超构及新民报人员,郁娘、文杰、云乔、桑弧、柯灵、鲤庭、白沉。

约宴者,梅先生、言慧珠、冯幼薇、绍昌、陈大获、黄桂秋、夏衍、潘汉年、大郎、桑弧。我则在乔家栅请绍昌及叶苗夫妇一次。

与梅会谈计三次,十二小时,又观影片一次,有具体收获。

九月

三日

晨去车站接梅氏,十时余到,略谈工作情况而归。阿咪来,午后夏衍、潘汉年来,偕至中央美术学院看赴苏展品,又至人民市场,购石砚一块。晚小丁来晚餐。郑可来看瓷人等。至平安看《棉桃》,摄影技巧甚佳。

六日--七日

约夏公谈解决组织关系问题,尚待努力也。夏请吃谭家菜,有陈毅、潘汉年、金仲华、吴克坚、舒同等。

十日

晨起约蔡亮及其女友来午餐,而被北影约往飞机场接苏专家。偕魏曼青、高戈同去。苦候三小时而未接到。办事人之颟顸可气,而一迳未知确讯也。四时复回北影开会,讨论苏专家到后之学习与工作日程及内容。晚盛强来,二弟来。应老夏、阿朗之约偕凤至全聚德吃鸭,汉年、之的均在。晚归看白石及人物画,潘对此道极有兴趣。途遇艾青。

十一日

晨偕曼青至戏曲研究院与马少波谈话,与梅合作事。

午后至摄制组开会,晚佐临来访,夏公、潘公、徐平羽、阿咪、小李等同在康乐晚餐。然后返回聊天至深夜,凤演戏归始散,阿咪宿此。今日盖中秋也。大牛至凤娘家。

二十日

晨偕大牛理发,购李白诗选一册。午后至北影办公,六时返家,二弟来,小杜来,觉头痛拟出外,而潘、夏两公来,谈至十一时而去。今日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第一个人民宪法,天安门群众集会庆祝,马路灯光如同白昼。

十月

四日

晨去办公,中午返家,又去梅家谈服装事,面人汤亦去掐面人梁红玉,竟至七时,乃在梅家晚餐,食过量,晚汉年、夏公来,谈至十时半而去。

五日

晨未去厂,中午为夏公祝寿,到潘汉年、吴克坚、苗、风、阿咪、恽家女、阿朗等。天雨。汇欢欢用款。晚为《大众电影》写《黑孩子》评介文章。至十二时半。整理《艺术花朵》稿完。

一九五五

三月

二十日

十二时起床,阴天。大牛及小三、小五在家,搞得一塌糊涂,看着很烦人。晚夏公、潘公来,在四川馆晚餐。

二十八日

午后去厂,召集全组开会,讨论拍片问题。四时梅来,开会甚有收获,改了白天拍戏。七时理发,八时到北京饭店应潘公约宴,而临时有会,主人先去,与艾青及潘公秘书共餐。艾偕至和平看画,与苗子、郁风小谈。

四月

三日

四时余艾青来,同去北京饭店,偕夏、潘两公及孩子们到康乐晚饭。返家写《生活生平》。凤偕小杜、小李、阿咪大谈生儿育女之事。写至十二时眠。

四日

今日休息,但以昨日睡眠仅四小时,一觉醒来,已是十一时矣。写《生活生平》完稿。午后偕凤去人民市场购物。三时在红星看纪录片《解放一江山岛》等。晚侯汉源来,艾青来,谈甚久。小杜来过。潘昨晚失踪,甚奇。

五月

七日

晨到天桥剧场布置下周一之工作。中午返家,午后去李铁拐斜街,拍戏至三时结束,又去景山看景。五时半有中共中央组织部汽车来取上海寄来转潘公之航空信,甚为紧急。潘公前此之失踪,证以今日之事,颇觉跷蹊。与夏公通电话,已来京,住华北招待所。

七月

二十日

连日报载潘汉年反革命事,内情不明但罪状已定,此人党龄在三十年以上,何以不知自爱如此,百思不得其解,谈警惕亦太难。

寻找跌宕起伏的潘汉年(转自著名作家李辉)

风云人物潘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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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汉年雕像

从吴祖光的日记里看,潘汉年的“失踪”应是在四月三日,而潘“失踪”前的最后一顿晚餐,是与吴祖光、艾青、夏衍及吴祖光的孩子们在一起。两天里,“甚奇”的事接踵而至,四月五日的日记中又出现了关于高岗、饶淑石事件的记录:“……今日报纸发表党代表大会决议,宣布高岗饶漱石叛党事件,但不详细,甚多使人难解处。”

事情还没有结束。随后的几个月里,潘汉年的名字又一再出现。

所敬重的革命名人、老朋友,一转眼却成了“反革命”,这是吴祖光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事。作为一个文艺家,他不可能知晓党内政治斗争的复杂与尖锐,他也就只好以“百思不得其解,谈警惕亦太难”来表达一种困惑。但就是这种敢于在日记中流露的困惑,半个多世纪后,证明了置疑的价值。

寻找潘汉年的下落

潘汉年一九五五年被公开宣布逮捕之后,从此在公众视野消失了。

“文革”结束后,寻找潘汉年的下落,最早成了编辑《鲁迅全集》专家们的任务。

潘汉年在鲁迅日记中出现过一次,记载很简单:“下午潘汉年、鲍文蔚、衣萍、小峰来,晚同至中有天饭。”(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三日)。

我搜集到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的一批资料,集中在一九八零年左右,其中有关于向公安部门征询潘汉年过程中的往来信函。答复渠道多处,有公安部,有潘汉年最后劳改的茶场等。

从鲁编室往来信函时间顺序看,鲁编室先去信潘汉年最后劳改的湖南米江茶场询问下落,同时,又分别去信湖南省公安局和公安部,进一步询问潘汉年的下落情况。

1,湖南省米江茶场政治处回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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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信收悉,经查问有关材料和人,潘汉年于一九七五年送入我场,因病于一九七七年四月死亡,至于何年出生,由于潘的所有档案未给我们,故此不明。请你们去信公安部,或我省公安局政治部询问。致

盖章(湖南省米江茶场政治处)

一九八○.二.二十六

2,“鲁编室”致湖南公安局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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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公安局:

为了明年鲁迅先生一百岁诞辰时出版新版注释本《鲁迅全集》,我们正在加紧注释工作,需要了解一些当时人物的情况,特烦请您局告知下列二人的有关情况:

一,潘汉年的生卒年月。(据了解他是在湖南去世的。)

二,向培良的生卒年月。(湖南黔阳人,解放后曾在黔阳某中学任教)

万请惠予帮助。盼复,并致

敬礼!

盖章(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

八○.四.二

3,湖南省公安厅回函

寻找跌宕起伏的潘汉年(转自著名作家李辉)

人民文学出版社:

你社鲁迅著作编辑室四月二日来信了解潘汉年、向培良二人的生卒年月,现将查档情况告知如下:

潘汉年一九七五年五月由公安部送来湖南,安置在我厅所属劳改单位米江茶场。一九七七年四月十四日病故。据我厅给湖南省委《关于潘汉年送长沙医院治病问题的请示报告》中记载,潘当时七十二岁。但其详细出生年月不清,需请你社向公安部查讯。

向培良出生于一九○五年四月七日,一九五六在湖南省黔阳县一中任语文教员,以后情况不清,需讯问当地有关部门。

湖南省公安厅(盖章)

一九八○年五月二日

4,公安部第十三局回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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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将你们需要了解潘汉年的两点情况告知如下,供参考。

一,潘汉年生于一九○六年一月(农历乙己年十二月十八日),一九五五年被捕,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释放,由湖北劳改单位安置。何时死亡,请问湖北劳改单位。(此处似为笔误,应是湖南——李辉)

二,一九二七年八月至一九二八年潘汉年在上海地下党法南区委编入街道支部;公开职业是在光华书店同叶灵凤恢复出版“幻洲”半月刊,同时编辑“现代小说”杂志。

盖章(公安部第十三局)

一九八○年五月十二日

其中由湖南公安厅一九八○年五月二日的回函对潘汉年的去世时间写得最为确切,该函称:

潘汉年一九七五年五月由公安部送来湖南,安置在我厅所属劳改单位米江茶场。一九七七年四月十四日病故。据我厅给湖南省委《关于潘汉年送长沙医院治病问题的请示报告》中记载,潘当时七十二岁。但其详细出生年月不清,需请你社向公安部查询。

这时人们终于知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确切日子。

几年后,跌宕起伏的潘汉年,终于获得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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