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我的前半生

多病的童年

我總是在想,我也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可是,我還是幸運地來到這個世界。

我小時候,一直感冒生病。一發起燒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每次,一到半夜,我高燒發起,母親抱著我,大聲叫著:筷子。姐姐從睡夢中驚醒,她爬上小凳子,從筷籠裡取出筷子,遞給母親。母親把它們硬塞入我口中。

鄰居王大伯,一邊穿衣,一邊拿著手電筒,匆匆往外趕。他去找赤腳醫生。我不知吃過多少安乃近。圓圓的,大大的一粒。最小的時候,母親用做菜的刀,把它切碎,化在碗裡。再後來,母親分成四半,叫我吞下。

安乃近,偌大。我拿起一瓣。放在嘴裡,水嚥下,藥卻停在喉邊。苦味,化開來,一下浸潤了每個細胞。我身上便泡滿了苦味。

我的手上扎滿了一個個針眼,舊的未褪去,新的又來了:青帶紫,紫透紅,紅嵌黃。

每次一發病,我都會住院。大年三十,別人在家張燈結綵,歡笑不已。我們一家在醫院裡。

我躺在醫院裡,一睜開眼:米白色的牆,恍恍惚惚;昏黃色的燈,在我眼前搖曳晃盪;走廊裡傳來隱隱約約說話的聲音。隨著一聲“醒了”,那好看的醫生俯下來,量著體溫:總算退下來了。就這樣,我一次又一次,逃過了一劫又一劫。

在那些個晚上,我一不留意,就過去了。我是那個鄰居口裡的“金桔餅”。奇怪的是,上了小學後, 我再也不生病了。

我的前半生

窘困的家底

我家一開始挺窮。窮得只剩下一座木房子,一張古床,一個介櫥,再沒大的物件。最值錢的是那張古床。床有床簾,四周包圍起來。兩側雕刻著精細圖案,每一幅宛似一個故事。我總是喜歡站在前面,摸著一道道刻痕。

可是,我的爺爺很富,是地主,我們的這排屋子,左左右右,前前後後,都曾是爺爺的房子。可惜,他把它們都賣了,自己帶了小兒子,新老婆,走了。從此,父親和年老的祖母相依為命。祖母死後,只剩下父親:一座小木房,一個人。

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缸裡只剩下一勺米。所以,父親母親拼著命兒支起家。他們做過甚苦的磚窯工。我去送飯,見過他們:母親在前頭,單車的前頭繫上一根麻花粗繩,她緊緊攥著粗繩索使出全身力氣,往前拽。

父親在後面架起單輪車,母親在前面拉,一輛搖搖晃晃的單輪車,跌跌撞撞地向前駛去。遇到上坡路時,父親緊繃著臉,兩腳擺開,左腳略微朝前,然後竭盡全力,拼命朝前衝去。

可是坡陡 ,拼命使勁,單車卻一動不動,再使勁,非但不動,而且順著坡勢直往下掉。徑直退到地勢平坦之處,單車輪子才嘎然而止 。

父親停下來,歇下單車,母親急步走過來,遞過水壺。父親大口大口喝著水。喝完水,父親用手背擦擦口角,又拉起單車。

我看著父親母親,連忙跑上去。

我的前半生

願像野菊花那樣美麗,倔強而又野蠻生長

我喜歡爬上山坡,坐在那大石頭上,數著對面那一座座山峰,一共十八座。

我也喜歡聽大人們的傳說,在那十八座山峰裡有古老的傳說,有太監有寶藏,傳說,一對私奔的情人來這兒殉情,女的跳下了,男的害怕了,沒跳……

每當這時,我的遐思翻過一個彎又一個彎,彷彿連綿不斷的山峰。

在那村子的另一邊,是一簇簇的矮丘。一個個墳,齊齊列在那兒。我害怕,去那兒,總害怕那兒鑽出鬼魅。

有時,我也和小夥伴唱著歌,趕著羊去那兒。春天的時候,那兒開滿了晶瑩的梨花,一片片,和著綿柔的春雨,酥軟了心。我最喜歡那野菊花。每到秋天的季節,滿地的野菊花爬滿了山坡。就開在就開在山坡上,沿崖邊,就開在不起眼的角落裡。

一簇簇,一叢叢,枝枝椏椏,迎著風,盈著笑。花瓣兒堆集著,細細密密,合攏著,簇擁著,纏綿在一起。它們悄悄探尋著,打量著,小心翼翼綻放……

每一朵,都是怒放的生命。

我總是在想,當一朵野菊花,挺好的,那麼傲嬌,那樣野蠻瘋長。也許,我當不了花,那像稗草一樣,也挺好。

在家鄉田裡,總長滿了一株株稗草。不管怎麼風吹雨打,一次次被拔起。過幾日,再去看,永遠有零零星星的稗草,橫亙在那兒。

嫌棄也罷,討厭也罷,它還是在那兒,等到稻熟了那天,它也熟了,結著沉甸甸的穗子。

我總是討厭著它,卻也莫名喜歡著它。

我的前半生

壓力下的動力終是有一天會被反噬

小時候,我沒特意好好讀過書,但我們姐妹成績卻很好。我們一邊幹著農活,一邊讀著書。我不想上高中,我想上中專。可是那一年,我卻考上了縣裡最好高中。

我坐在灶前,用火鉗往灶堂塞著柴火。火熊熊燃燒著,映紅了我的臉。父親不苛眼笑的人卻舒展了臉,母親也微笑著。沒人能明白我的心思。

城裡的孩子和鄉下的孩子是不同的。這份不同是從我踏進高中的大門後那一刻才深深被感知。那份刻在骨子裡,深深的,自帶的自卑,如影隨行。

是的,自卑。就像多年以後,他所說的:回答個問題,老師目光一掃,恨不得把頭埋到桌子底下去。

我也自卑,或許更多承載的是那份壓力。因為我們的一切,是父母的血汗疊加而成,我們必須好好讀書。

我沒考好。壓力脅裹下的動力終是有一天會被反噬。我茫然地抬起頭,望著家裡的一切:舊的門板,舊的窗欞,一如既往地立在那兒。

鄰居家的大伯阿嬸們在那門口,高聲談著誰家的孩子上了重點,眉飛色舞講著。遠處屋簷下零零落落懸落著的蛛網,那張牙舞爪,肆無忌憚爬著吐絲。

突然,一種莫名的疼劃破了我心房,我深刻明白那種無奈悲哀。

父親悶聲不響地坐在小凳子上,妹妹立在旁邊一動也不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悄無聲寂的窒息,濃濃密密,壓得人快喘不過氣來。母親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重重地嘆了口氣。

好久好久,父親拿起鐮刀,輕聲說:“走吧,去地裡吧。”

我的前半生

我的大學,我的奮鬥

我上了一所並不是心目所願的學校。大學裡,我和室友去賣過報紙。後來,我去做家教。那是一個四川的布商。在那一年暑假,她女兒進步很大。她連給我介紹了三家家教。

她對我說:我很敬佩你,當然,若你教得不好,我也不會給你介紹。

所以,整個暑假,我都在做家教,早上一份,中午一份,晚上一份,每次三個小時。小學十元一個小時,初中十五元一個小時。夏天,我走在滾燙的馬路上,炙人的熱浪,泡得讓人暈過去,或喘不過氣來,胸中沉沉壓抑著。是的,我心臟似乎不好。會心慌,會氣悶。

開學了,我還是繼續著家教。在風起的時候,在雷鳴不止的時候,在雪暴下的時候,我一個人孑孓而行。我站在公交車上,車子搖搖晃晃,我也跟著晃晃蕩蕩。外面飄著鵝毛大雪……

當我熬不下去時,我會想起我的父親母親:

在那集市裡,手忙腳亂打秤的,卻還是被人順手牽羊偷走葡萄的父親;在那暴雨如注時,他慌亂地趕著往外遊走的魚兒,那是他已養了一年肥了的魚;在那稻田裡,赤著身,曬得滾燙赤紅他的脊背。還有,被那打稻機壓得直不起的腰。

我想念姐姐,也想念妹妹。我總喜歡看那燈火下,一潺一潺的跳躍的小臉。母親一針一針織著秋涼的毛衣,有時,她也轉過頭來,微笑地看著我們。

當她們滿意地把工資遞給我,我又激動又小心翼翼地數著錢。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我用自己做家教的錢養活了自己。我把餘下的一萬二的錢交給了母親。

那一年,我們二十三歲,大學室友塗著亮麗的口紅,擦著美美化妝品,吃著精美點心,身倚靠著一米八的男友。

我的前半生


我只是想抱抱曾經野蠻生長的自己

後來,我大學畢業了。父親希望我回家鄉工作。他拉著我去見一個人。那人翹著二郎腿,喝著茶。他斜著眼,看著我們。又看了看,那一袋袋東西。那是父親準備好的農家土特產。

那人眯著眼,坐在那兒,不理我們。父親和我立在那兒。他很窘,兩隻腳在那兒。有一隻鞋子,沾著一塊褐色泥巴,那是早晨父親採摘葡萄,不小心沾上的。他佇在那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這是我的父親,一輩子臥在土地裡勤勤墾墾的父親,他不曾向誰低過頭。

回來後,我流淚了。我對父親說:爸,你不要再去找他了。我在外面很好。我想躲得遠遠的。近了,我怕他們知道我過得不好。我怕看到他們擔憂牽掛而又無助的眼神。

我的前半生

我再次拿起行囊,遠離了我的故鄉。獨自一個人,背井離鄉。後來,我受到了老闆的器重,再後來,我遇到了老公,嫁人,生子。

許許多年以後,我再回過頭,去回憶。

那個一直在路上顫顫巍巍的女孩,一個瘦小,單簿,孤單的身影:那個一直想當老師,想當記者,而一次次擦肩而過的女孩。

有時,是會有那麼一絲疑憾,有一點失意,但一點也不曾後悔。她的人生,每一次,都曾用力活過;

是的,我只是心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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