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貴晨教授:《儒林外史》的三複情節及其意義

筆者曾著文把“三顧茅廬”(《三國演義》)、“三打祝家莊”(《水滸傳》)、“三調芭蕉扇”(《西遊記》)一類小說情節模式稱之為“三複情節”,並論列明清小說章回標目有“三複情節”的“共66部95次,應當還有遺漏。

杜貴晨教授:《儒林外史》的三複情節及其意義

《“三”與三國演義》

此外,不曾有回目標明而實際暗用這一模式的也還不少”,然後舉到《醒世姻緣傳》《好逑傳》《歧路燈》《紅樓夢》諸書暗用“三複情節”的例子[1]。

名著中當時忽略了《儒林外史》,以為是個例外。近日重讀,乃知向來習焉不察,此書非但不乏暗用“三複情節”,而且不止一處;某些堪稱經典的描寫片段,正賴“三複情節”的表現而熠熠生輝;另從“三複情節”的角度看,《儒林外史》有的經典性描寫可得新解。特拈出與學人共賞。

第三回《周學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戶行兇鬧捷報》,寫周進升了御史,欽點了廣東學道,自想“我在這裡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要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廣東上了任。次日,行香掛牌,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就有范進應試:


杜貴晨教授:《儒林外史》的三複情節及其意義

連環畫《周進與范進》封面

落後點進來一個童生來,面黃肌瘦,花白鬍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地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去歸號。周學道看在心裡,封門進去。

出來放頭牌的時節,坐在上面,只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的了,在號裡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金帶,何等輝煌。因翻點名冊,問那童生……[2]

這裡范進形象的描寫,意在表現他正如周進當年,“在這裡面吃苦久了”。

這引起早就“主意定了”的周進曾是同病而相憐。所以先是“周學道看在心裡”,接著是“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云云,兩番寫他見了范進後感慨平生的心理變化,一次比一次動情。

作者藏鋒不露,卻入骨三分,畫出周進“校士”貌似公正,實已於不自覺中摻入私情的隱衷,儘管這與一般官場的徇私不同,甚至是可以觀過知仁的。

應是為了確認范進是否真如自己當年一樣“在這裡面吃苦久了”,周進加意問過,范進連現年54歲虛報為30歲、考過二十多次都照實說了,並自認連年未取“總因學生文字荒謬”。

而周進已有個“看在心裡”的初念,卻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細看。”如果范進善解人意,當知學道已有個要照應他的念頭橫在心中。但是,小說接下來寫道:

那時天色尚早,並無童生交卷。周學道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裡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

這是周進第一次評閱范進的試卷,雖是“用心用意看了”,卻“心裡不喜”,只能“丟過一邊”不取。

《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

但是,這與周進“看在心裡”的初念和親對范進說過他“文字荒謬”是“未必盡然”的意向不合,所以,他當是心有未甘。小說接下寫道:

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裡又想道:“何不把范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

還是“可憐他苦志”的念頭使周進有第二次閱范進之卷,竟“覺得有些意思”了。眼見得要“柳暗花明”,“正要再看看,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

這上來交卷的童生是魏好古。小說略作交待之後接寫道:

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嘆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


以上週學道拔取范進生員三閱卷的描寫,明是演繹舊時讀書知人“三覆乃見作者用心”的套語,但在這裡卻構成不露聲色的諷刺:

乍讀之下,好象周進果然是在盡職“校士拔真才”;而細加尋味,方知使周進閱卷三遍的出發點和動力,並不是為國家悉心品士,而是他從范進身上看到、想到自己當年淹蹇場屋之苦,“可憐他苦志”。

這個同病相憐,與第六回的寫妾生的湯知縣和有妾的府尊,駁了嚴貢生的呈文,迴護已故嚴監生由小妾扶正的夫人趙氏,是同一邏輯。所以張文虎評語有云:“恐怕別人做試官,不肯看第三遍。”

當然也有湊巧“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的機緣。否則,范進這“英才”多半又被“屈煞了”。這自然是地道的“三複情節”。

但是,由於作者用筆深微精細,作許多鋪墊,委曲寫來,匠心不露,讀者唯覺其妙,卻不大想到這妙筆的曲折跌宕,有賴於“三複情節”模式。即清人諸家評點,也未見有人指出過。

杜貴晨教授:《儒林外史》的三複情節及其意義

連環畫《范進中舉》封面

同回寫范進中舉喜報到,鄰居去集市上尋他回家:

鄰居道:“範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裡。”范進道是哄他,只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裡的雞。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

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范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甚麼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你自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

這一節文字寫鄰居一再說他“中了舉”,而范進不信;第三次便動手不動口,拉他回家。這動手不動口,乃是以手代口。

連環畫《范進中舉》

所以,實際描寫是鄰居三複相告,而范進到底不信,只待到家看了報帖才信。這裡“三複情節”的運用起到加強范進困窘之狀和絕望心態描寫的作用,使後文范進喜極而瘋如水到渠成。

同回接寫范進看報帖後,喜極而瘋: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唸了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拍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瘋了。”

這裡寫范進“笑了一聲道”“大笑道”“笑著”,三次寫“笑”,加以墮入泥塘而不顧的反常行徑,然後由眾人給他下一個結論:“原來新貴人瘋了。”就寫照傳神,自然貼切地完成了范進由極度壓抑的常態到喜極瘋狂的精神轉變。

這同樣是筆者所謂“三複情節”具體而微的表現,於刻劃人物的效果大有作用。試想,如果寫他拍著手一笑跌倒醒來之後,就謂之“瘋了”,固然不合常理;即“又拍著手大笑”之後,若不再一次提及“笑著”,也覺筆力未至於暢達,文氣未至於充足。

所以,這裡三寫范進之“笑”及相關動作,畫出其“瘋”態,無過無不及,恰到好處。

第五回《王秀才議立偏房,嚴監生疾終正寢》至第六回《鄉紳發病鬧船家,寡婦含冤控大伯》,所寫嚴監生臨死伸著兩個指頭不肯斷氣的情節,論者一般只注意到它諷刺的效果,卻往往忽略了這效果產生的過程:

嚴監生……一聲不倒一聲的,總不得斷氣,還把手從被單裡拿出來,伸著兩個指頭。

大侄子走上前來問道:“二叔,你莫不是還有兩個親人不曾見面?”他就把頭搖了兩三搖。二侄子走上前來問道:“二叔,莫不是還有兩筆銀子在那裡,不曾吩咐明白?”他把兩眼睜的溜圓,把頭又狠狠搖了幾搖,越發指得緊了。奶媽抱著哥子插口道:“老爺想是因兩位舅爺不在跟前,故此記念。”他聽了這話,把眼閉著搖頭,那手只是指著不動。

趙氏慌忙揩揩眼淚……走上前道:“爺,只有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燈盞裡點的是兩根燈草……”

這一情節雖然據考襲自前人記載,但經《儒林外史》點化,才堪稱經典。

它寫嚴監生彌留之際不改吝嗇本性,顯然因三問之後,才由趙氏說破,而得到了強調。否則,一問而知,便成了俗筆;二問而知,也欠精彩。必三問之後,由趙氏說破,才使情節的反諷意味達到極致。

所以,這一情節能成為古代小說描寫的經典片斷,除所寫將死之嚴監生的兩個指頭與兩根燈草的強烈反差外,基於“三複情節”原理的三問,也起了重要作用。

以上兩回書有四處“三複情節”的用例,頻繁而集中。但是,由於作者能從生活實際出發,第一例作了應有的較長的鋪墊,並輕巧而合理地利用了“天色尚早,並無童生交卷”和“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等描寫空間。

其他三例又幾乎是細節,似信手拈來,絕無《三國演義》“三顧茅廬”一類用法的引人囑目,更不帶模仿前人的痕跡,如山光水影,不顯突兀和累贅,唯見其自然從容,從而讀者渾然不覺。這在中國古代小說“三複情節”發展的歷史上是明顯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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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凌滄繪《三顧茅廬》

但是,《儒林外史》對“三複情節”的運用還有更進一步創造性的表現。

第十四回《蘧公孫書坊送良友,馬秀才山洞遇神仙》,寫馬二先生遊西湖,歷時三天。

第一天的描寫最為精彩。此節文字,讀者向以傳統眼光囫圇來看,大都以為作者若無安排,順筆直尋,隨意揮灑,不過寫馬二先生西湖上一路游來,只是渴餓得緊,滿眼吃食之物,而於西湖景緻全無會心,等等;或者只以“迂腐”二字概括了事。

但是,此節文字卻不可囫圇去看。它寫馬二先生一天遊程,中間“又羨慕了一番”——“又”字其實提醒讀者照應前面的“喉嚨裡咽吐沫”看,因知作者於此節文字用筆實具匠心,內部頗有安排。試以馬二先生不時吃喝起坐為律,分述如下:

馬二先生獨自一個,帶了幾個錢,步出錢塘門,在茶亭裡吃了幾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樓跟前坐下,見那一船船鄉下婦女來燒香的,都梳著挑鬢頭,也有穿藍的,也有穿青綠衣裳的,年紀小的都穿些紅綢單裙子;也有模樣生的好些的,都是一個大團白臉,兩個大高顴骨,也有許多疤、麻、疥、癩的。

一頓飯時,就來了五六船。那些女人後面都跟著自己的漢子,……上了岸,散往各廟裡去了。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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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票《馬二先生遊西湖》

這是第一段。寫馬二先生剛出門來到西湖之上,並不看那“天下第一個真山真水的景緻”,而是吃茶、看女人。因為看得是“鄉下婦女”,“禮不下庶人”,可以放膽去看;又因為那些婦女模樣平平,裝束土氣,所以能不動心地看,以至於“看了一遍,不在意裡”[3]。

小說接下寫道:

起來又走了裡把多路,望著湖沿上接連著幾個酒店,掛著透肥的羊肉,……盛著滾熱的蹄子……極大的饅頭,馬二先生沒有錢買了吃,喉嚨裡咽吐沫……

只得走進一個麵店,十六個錢吃了一碗麵。肚裡不飽,又走到間壁一個茶室吃了一碗茶,買了兩個錢處片嚼嚼,倒覺得有些滋味。吃完了出來,看見西湖沿上柳陰下繫著兩隻船,那船上女客在那裡換衣裳……

那些跟從的女客,十幾個人,也都換了衣裳。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個丫環,手持黑紗團香扇替他遮著日頭,緩步上岸。那頭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遠,裙上環佩,叮叮噹噹的響。馬二先生低著頭走了過去,不曾仰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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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十發繪《馬二先生遊西湖》

這是第二段。寫馬二先生在西湖上“走了裡把多路”後,又是吃喝、看女人。

這一回看的是馬二先生心所向往之富貴人家的“女客”,單是心豔“富貴”,就有些“在意裡”了,何況客又是“女”的。但對這一類“女客”要講“禮”,當其“緩步上岸”來得且近,就不便看了。

同時還大約為其珠光寶氣所懾,“腰裡帶了幾個錢”的馬二先生不免羞澀,只好“低著頭走了過去,不曾仰視”,似滅了“人慾”,而實際因為“心豔功名富貴”而感到了比看“鄉下婦女”更大的刺激。

接下插寫馬二先生禮拜宋仁宗的御書,然後寫道:

拜畢起來,照舊在茶桌上坐下。傍邊有個花園,賣茶的人說是布政司房裡的人在此請客,不好進去。那廚房卻在外面,那熱騰騰的燕窩、海參,一碗碗在跟前捧過去,馬二先生又羨慕了一番。出來過了雷峰,……

(到了淨慈寺)那些富貴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隊,裡裡外外,來往不絕,都穿的是錦繡衣服,風吹起來,身上的香一陣陣撲人鼻子。馬二先生……只管在人窩子裡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後後跑了一交,又出來坐在那茶亭內……不論好歹,吃了一飽。

杜貴晨教授:《儒林外史》的三複情節及其意義

杜貴晨教授:《儒林外史》的三複情節及其意義

這是第三段。仍然是吃喝、看女人。

這一回又都是“富貴人家的女客”,所以“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他也不看女人”,是“人窩子裡”離得太近,連“身上的香”都聞到了,於“禮”上更不便看。而以為更不便看,心中也還不是沒有“女人”,所以也是一種“看”[4]。或者就那“身上的香”一句說,是視覺轉移於嗅覺的一種“看”。

至此結束第一天遊程,“馬二先生也倦了,……到了下處關門睡了”。

如上分說,便可清楚看到,本節文字看似撒漫散淡,其實中心突出地再三寫了馬二先生吃喝和看女人,強調了他不免“食色性也”的人慾。

這也是暗用“三複情節”的模式。只是作者手法又見高明,比較前述四例用得更為靈活和不露聲色,可說是入了化境。

本節文字從“三複情節”角度看,作者不厭繁複而層層深入的描寫所要顯示的,就不只是馬二先生的迂腐,更畫出了這位講理學的八股文選家,在“食色”面前情不自禁,而又終不能直任性情的困窘相,顯示《孟子》所謂“食色性也”,特別是“男女之際,人之大欲存焉”的普遍性。

這裡,作者用筆更為深微。他寫馬二先生囊中羞澀,於充口腹之慾能做到的只是吃茶、吃麵,“不論好歹,吃了一飽”,卻絕不能吃好,禁不住望屠門而大嚼,先是“喉嚨裡咽吐沫”,後來“又羨慕了一番”;於性的欲求,卻只限於“看”和不敢看的“看”。而敢不敢“看”和“看”的方式,既因著對象身份不同,又因著距離遠近有異。

總之是要保證自己不因“看女人”,尤其是近看那“富貴人家的女客”而有失“君子”風度,在人面前不好看。這樣三複描寫,或虛或實,或正或側或反,都著意在馬二先生“食色”之人性和他窮窘作富貴之想、理欲內搏的靈肉之苦刻劃,從來小說寫人性之深入腠裡,而又舉重若輕,反覆披覽,沒有這樣大手筆,即後來《紅樓夢》中也難得幾見。

這一節文字,從“食色”角度寫馬二先生,舊時評點家似已有所覺察。張文虎於“一船一船鄉下婦女……馬二先生看了一遍”下評曰:“馬二先生實不曾看,休要冤他。”

於“……蒸籠上蒸著極大的饅頭”下評曰:“此則馬二先生眼睛裡、心坎裡沒齒不忘。”

杜貴晨教授:《儒林外史》的三複情節及其意義

寶文閣刊本《儒林外史評》

於三位女客來前之際,“馬二先生低著頭走了過去”下評曰:“可知以前亦不曾看。”

於“風吹起來,(女客)身上的香一陣陣的撲人鼻子”下評曰:“此香作者曾聞之,看書者曾聞之,當時馬二先生實未聞之也。”

於“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下評曰:“好看!看書的又看女人,又看馬二先生。”

這裡張文虎所謂“不曾看”“亦不曾看”一類都是調侃的反話,是知張文虎對作者欲揭馬二先生心中八股學問無奈飢渴,又眼中不看女人而心中實有女人的諷刺之意有所會心。

但是,他沒能總體考察這一節文字用筆技巧,不知其看似順筆寫來,純用白描,不求理路,其實暗設機關,用了“三複情節”模式作了藝術上的強調,有渾若天成之妙;同時,他對於作者用孟子“食色性也”之教以反理學虛偽的用心,也還沒有具體深入的認識。

《儒林外史》中雖然也有“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的話(第六回),但全書並無正面提到《三國演義》等“奇書”的地方。

而且迄今為止的研究表明,一般認為這部書在題材、構思、藝術手法及語言運用上較少受到“四大奇書”的影響;又,以上《儒林外史》暗用“三複情節”諸例中,鄰居三次告訴而范進不信已經中舉和范進看報帖後三笑而瘋似出於作者無意,諸人三問嚴監生乃有所本。

讀者也許因此以為吳敬梓未必是自覺地應用“三複情節”模式,這可能是往往對《儒林外史》中這一現象有所忽略的根本原因。

其實這是一個錯覺。我們看作者寫周進閱卷,一閱再閱之後,插入魏好古之事;馬二先生第一天遊西湖的描寫,一再吃喝和看女人以後,插入禮拜宋仁宗御書之事,誠如閒齋老人評曰:“於閱范進文時,即順手夾出一個魏好古,文字始有波折。”便知這插入他事的寫法,是作者有意隔斷以成文章波折,乃自覺運用“三複情節”;而逆想上述並無隔斷處,也應同樣是有意運用“三複情節”的表現,而非偶合。

這有無隔斷兩種用筆,正是毛宗崗評《三國演義》“三顧茅廬之文,妙在一連寫去;三氣周瑜之文,妙在斷續寫來”之法。

但是,《儒林外史》“三複情節”與《三國演義》《水滸傳》諸書有明暗和規模大小的不同,更有具體內容上英雄傳奇、神怪色彩和日常細故的不同,差異頗大。

所以,我們既然沒有資料可以實證《儒林外史》“三複情節”的運用主要是繼承和發揚前代小說的傳統,那就應該想到這可能更多地來自中國古代的思想和風俗的影響。

杜貴晨教授:《儒林外史》的三複情節及其意義

《儒林外史研究資料集成》

筆者曾經指出,“三複情節”的思想淵源是古代“三才”思想發展為重數字“三”的觀念,進而發展為“禮以三為成”和“事不過三”等習俗影響的結果

[4]

吳敬梓於博覽群經,又“晚年好治經”。《儒林外史》中他寫過范進中舉後報錄的一起三個人,而且一報之後“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第三回),蘧公子赴府署與王太守交代“換了三遍茶”(第八回),魯編修請女婿蘧公孫回家“來過三次人了”(第十一回),莊紹光面君三次(第35回)、“祭泰伯祠”三獻(第37回),都是關於“禮以三為成”制度的描寫。

另外,梅三相公、胡三公子、鄒三、婁三、潘三、唐三痰等等的命名,也顯示作者似乎對“三”之為用情有獨鍾,就可以知道上述諸例《儒林外史》中“三複情節”的運用,或許不無前代小說“三複情節”模式的影響,而更多地還應當是古代禮數觀念和社會上“事不過三”等重“三”的世俗風習潛移默化的結果。

當然,這一切又都最後附麗於吳敬梓化腐朽為神奇的藝術天才,從而成就《儒林外史》運用“三複情節”的卓越的敘事技巧。

總之,《儒林外史》自覺地暗用“三複情節”是一個客觀的存在,而且不止一端,並能變化出奇,以之構造佳境,深化文心,取得了相當的成功。

它在這方面的成功,可以從其運用“三複情節”之處都屬於全書描寫的最佳部分並使之格外增色而得到初步的證明,也可以從它“似花還似非花”(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的藝術效果得到更進一步的證明。

其所深藏作者的藝術匠心隱微,使包括筆者本人在內,以往讀者研究者的忽略已經說不上是多大的缺陷,而只是還欠深入的表現而已。但是,卻生動說明偉大文學名著可以常讀常新。

杜貴晨教授:《儒林外史》的三複情節及其意義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

在這個意義上,指出《儒林外史》“三複情節”的運用及其內涵和表現特點,對於進一步深入理解這部名著會有些微幫助;在期待引起更具洞察力和更為周到細緻的思想藝術探討的同時,筆者自以為關於儒林外史》的這一發現,使中國古代小說“三複情節”模式的普遍性獲得了新的證明,也使 “三複情節”概念對於中國古代小說敘事藝術研究的理論意義得到了加強。

這後一點對於總結中國古代小說藝術的民族特點,建立有中國特色的關於中國古代文學的理論也應當能有所幫助,故拈出此義,以就正於方家。文中用例未必全面,還可能偶有近於時賢所論者未一一注出,非敢掠美,請諒我讀書未遍可也。

本文草成之明日2001年元旦,已當吳敬梓誕辰三百週年,謹以此對這位“偉大而永久”的小說家表示誠摯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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