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時間星期天晚上的理事會頒獎禮(Governors Awards)上,美國影藝學院終於將終身成就獎小金人頒給了
大衛·林奇(David Lynch)。說來也有點不可思議,林奇如今在全世界有那麼多的粉絲和那麼巨大的影響力,這是他第一次拿奧斯卡。
過去四十年裡,林奇曾三度提名最佳導演(1980年《象人》、1986年《藍絲絨》、2001年《穆赫蘭道》),但三度「扛龜」,你說氣不氣。
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林奇在臺上領獎時發表了堪稱史上最短的得獎感言:
「感謝學院以及每個一路予我幫助的人,謝謝。(看著小金人)你有一張漂亮的臉。晚安。」
一分鐘不到、只有20個詞(英文)。
林奇的好朋友、長期合作者凱爾·麥克拉克倫、勞拉·鄧恩、伊莎貝拉·羅西里尼、昆汀、小李出席了頒獎禮,跟林奇一起分享了這個榮譽。
雖然林奇十年前就拿過威尼斯電影節的終身成就獎,不需要獎項來肯定他了,但還是恭喜他。我們也來回顧這位腦洞奇大的藝術家非凡的半生。
大衛·林奇是誰?導演、搖滾歌手、畫畫的;創意無敵、超現實主義……我們無法簡單地定義他,那麼,我們嘗試用幾個關鍵詞去描述他——
林 奇 感
時光倒流二十年,在中國,時髦的年輕人都在聽打口碟,而這一年,最受歡迎的是電影《妖夜慌蹤》的原聲大碟。
大衛·鮑伊。瑪麗蓮·曼森。九寸釘。碎南瓜。Trentreznor。
恨不得一張碟就是一部搖滾傳奇。
那時候Win 95才剛推出沒兩年,互聯網還沒有普及,可沒人願意在朋友面前承認這音樂太吵太鬧聽不懂。
像對一切感覺的迷戀,大衛·林奇熱愛聲音,他真心誠意愛著音樂。林奇電影裡那不可思議的鬼魅感至少有一半應歸功於聲音。
為了給短片《祖母》製作音效,他同他半盲的音效師艾倫·斯普萊特忙活了63天;遇上作曲家安傑洛·巴德拉門蒂之後,林奇激動得不能自已,安傑洛成了他的專屬電影作曲,他說「只要把我的感覺描述給他(安傑洛),他坐下來開始彈鋼琴,我知道就是這個了」。
大衛·林奇和約翰·奈夫組了一支樂隊,叫Blue Bob,發表過專輯,也在巴黎登臺演出過。
《穆赫蘭道》原聲中的「go get some」和「mountains falling」即他倆的合作品。
又回到了《穆赫蘭道》。
這應該是林奇在中國最廣為人知的一部電影,豆瓣足有25萬人標記看過。應該也是林奇主義的最巔峰之作。
林奇最喜歡的電影是《日落大道》,拍《橡皮頭》之前他總放給大家一起看。這樣,也就不難理解《穆赫蘭道》中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的舊好萊塢感。
他抓到了冥冥中的那條大魚——
漂浮在洛杉磯空氣裡好萊塢之表與裡。
在這之後五年,林奇才又推出了一部《內陸帝國》,然而比起電影,它更像一個實驗品。
用導演來定義大衛·林奇實在失於狹隘——可能用水瓶座導演(生日是1月20)更為貼切。
同是水瓶座的費里尼,同樣以喜歡「夢」為主題。一個小彩蛋:費里尼與林奇同一天生日,而愛倫坡與他們的生日只相差一天。我們水瓶座的特徵如此顯見——放蕩不羈思維飄逸。
他從沒停止過畫畫。
給蘿蔔丁和Sony拍林奇主義十足的廣告。
和Supreme推出聯名Tee,上面印著《藍絲絨》和他自己的畫。
設計了「沉思之眼」系列珠寶。
還在巴黎開了一家夜店,名叫silencio,幾乎連傢俱都全由他自己設計。
今年,又組織了自己的festival of disruption音樂節。
也許正如別人所言,比起藝術家,林奇更像個藝術玩家。
勞拉·鄧恩和賈斯汀·塞洛克斯點名林奇參加冰桶挑戰賽。林奇點名了弗拉基米爾·普京。
加了咖啡的冰桶倒下時,身穿黑衣、白色頭髮的林奇手捧小號,吹著「somewhere over rainbow」——那正是《綠野仙蹤》的主題曲。
痛 恨 時 尚
1990年,《我心狂野》為大衛·林奇贏得了第43屆戛納金棕櫚。比起單純的榮譽,純金棕櫚葉獎盃更像一個具象化的巔峰譬喻。
《我心狂野》奪得金棕櫚當天。林奇把它視為這個暴力世界上的真正的現代羅曼司:「一幅在地獄裡發現真愛的圖景」。
影片改編自巴里·吉福德同名小說,雖然林奇篡改了結局,吉福德仍對電影表示讚賞——林奇的運氣可比他的偶像庫布里克好太多了。
1990年,是名符其實的林 奇 年——
《雙峰鎮》上映於這一年。
他舉行了個人畫展,好評如潮。
邁克爾·傑克遜請他為自己的新專輯《危險》拍攝預告片。
同安吉羅·巴德拉門蒂和朱莉·克魯斯——前者是他的俄耳甫斯,後者則是他的塞壬——合作了實驗音樂劇《工業交響曲1號》登上布魯克林音樂學院的舞臺。
喬治·阿瑪尼親自電邀他為香水「吉奧」拍廣告;他還拍了聖羅蘭的「鴉片」和CK的「迷戀」兩款香水廣告。
他這時的愛人則是伊莎貝拉·羅西里尼——即《藍絲絨》裡神秘性感的多蘿西,也是英格麗·褒曼與羅伯託·羅塞里尼私奔後生下的女兒,她的前夫是馬丁·斯科塞斯。
伊莎貝拉飾演的多蘿西,這個名字是在向《綠野仙蹤》致敬。在《我心狂野》裡,林奇乾脆使用這個童話作為明喻。《綠野仙蹤》也是他最愛的電影之一
一時間,林奇主義宛如颶風過境,林奇儼然成了新一代時尚icon。
而不過此前的十二年前,他的《橡皮頭》還只能同《洛基恐怖秀》一道,在地下影院上映,只有邪典影迷肯捧場。
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這是「命運」。
還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藝術學院時,林奇整天穿著鬆鬆垮垮的褲子,襯衫紐扣一定要扣到領口。他的著裝原則是:不穿牛仔褲。
直到今天,林奇依然把襯衫紐扣扣到領口,不然「沒有安全感」
「大衛痛恨時尚。」說這話的是他的前妻。
林奇自己則用三個關鍵詞自我概括:鷹牌童子軍,密蘇里,蒙大拿。
童年時代,林奇一直在中西部的小鎮間輾轉,以致於變得恐懼大城市,在紐約的外祖家小住期間,他最害怕的是地鐵。
成名後,他話裡話外對五十年代留戀甚深,覺得那時候「人人奮發向上」。
可惜,他的成年落在了六十年代。
1967年,林奇同女友佩吉奉子成婚,當上了學生爸爸,過上了穩定的家庭生活——「我們可能是最後兩個還沒嗑藥的大學生,」佩吉回憶道。
也是在這一年,他找到了電影。
「突然之間,她就這麼出現了。」
這句出自《橡皮頭》裡的暖氣片女士的話用來形容大衛·林奇和電影的奇遇意外很恰當。
從十四歲以來,林奇一直沉迷繪畫,現在,他得到了電影。相對於文字和繪畫,電影在將視聽結合方面有著天然的優勢,這種「總體大於部分之和」的藝術形式能更好地展現他的「夢」。
夢。
林奇習慣這樣稱呼他的靈感,他擅長陷入冥想,捕捉一個接一個的夢,最後織成一個每秒二十四幀的巨大夢境。
整個1970年代有大約五年被貢獻給了《橡皮頭》,據說這部片子得到了庫布里克的讚譽,多年後,他談起這件事時還甚為自豪——那可是庫布里克啊。
《橡皮頭》發行後不久,梅爾·布魯克斯請他拍攝《象人》。雖然拿到了八項奧斯卡提名,最後卻顆粒無收。
據說喬治·盧卡斯曾想讓林奇執導《星球大戰3》,這個計劃沒有成型。
不過若對林奇執導的科幻大片好奇,可以看看1984年上映的《沙丘》。這部電影的口碑和票房雙雙失利——林奇將之歸咎於沒有掌握最終剪輯權,他把這個教訓銘記在心。
林奇信奉「平衡」,他認為有巔峰,肯定就有低谷。反之亦然。聽來頗有些佛教意味。
在《藍絲絨》裡,他終於找回了自己。四年後,憑藉《雙峰鎮》,林奇創造了一個時代的奇蹟。
現在,是他決定「時尚」的時候了。
紅 房 間
現在看起來,《雙峰鎮》似乎只是一部頗受好評的舊肥皂劇,只有少數死忠影迷或愛好者或研究者才會順著鏈接爬回去觀賞。
但它在1990年掀起的盛況絕對是空前的。
《雙峰鎮》之後曾掀起過一股以超自然、飛碟、怪異之物為主題的電視劇潮流,《野棕櫚》《美式哥特》,甚至《X檔案》都有它的影子。
近年大受好評的《怪奇物語》正是繼承了這股所謂八十年代氣質,異度空間的刻畫與《雙峰鎮》異曲同工
大衛·林奇卻堅決反對將《野棕櫚》這種電視劇同自己的《雙峰鎮》相提並論。
「這些偷來的東西沒抓住它一絲一毫真正的感覺,」他輕蔑地說。
感覺,這大概是大衛·林奇作品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和標準。影評人甚至專門為他的「感覺」發明了一個形容詞:
Lynchian(林奇主義)。
他有個太幸福完整的家庭,受過良好教育的雙親對他的藝術事業的支持可謂模範:拍攝《橡皮頭》期間父親也在經濟支援他,而離經叛道的《藍絲絨》也並未使他們對林奇有什麼隔閡。
儘管總是被當成精神分析電影的範本,大衛·林奇反對用弗洛伊德來解讀他的作品,他自稱從未讀過精神分析相關的著作,而他的電影——「那是用來視覺和聽覺來感受的。」
用他自己的話來講,他總是感覺到「恐懼」,因為「藍天和鮮花固然很好」,但存在「另一種勢力。」
「一種痛苦、腐爛的勢力如影隨形。」
幾乎所有專訪的主持人都曾問過他,他那些奇思妙想從哪裡來。
林奇總有很多比喻,有時他說靈感就像一群魚,他舉起手裡的網捕撈;
有時又像他腦子裡有臺電視機,靈感出現如影像。
「它們早就存在了,在另一個地方,我就是把他們拿過來,」
林奇笑得很和藹,像大衛·柯南伯格一樣,是個英俊的良家老頭,「哎,它們就在那裡。」
這種敏感非天才不能解釋,他彷彿天生具有一種詩人的通感能力。
他可以把自己變為世界的感受器,穿入「另一個地方」——可能是那個紅房間——傳出的是創作物,是電影、繪畫、音樂。
把所謂「懸疑」作為林奇作品的賣點似乎是一場可笑的錯位。
他把謎面與答案的碎片隨手放在電影裡,不斷追求謎面,而不在乎解答謎題。他毫不執著於「敘事」和「邏輯」,只想要「誠實的」作品。
林奇視卡夫卡為精神上的手足兄弟,他曾設想拍攝《審判》,還是因為預算問題作罷。
創作《雙峰鎮》的初衷,也只是在於反映「真實的美國生活」的肥皂劇。在林奇眼裡,這種生活當然是小鎮式的。
「在美國,生活中有一種非常天真、純潔的特質,同時也有恐怖和病態並存。」
《藍絲絨》和《雙峰鎮》正是林奇對「真實的美國生活」的絕妙個人翻譯。
雙 峰
2017年《雙峰鎮》第三季由showtime電視臺推出,幾乎保留了原班人馬。
然而同第一季時恰恰相反,這次《雙峰鎮》萬眾矚目,卻面臨叫好不叫座的窘境。
1990年,《雙峰鎮》第一季推出時,ABC電視臺並不看好,因為不夠「商業」,它被安排在一個不理想的時間段。
沒想到,觀眾被「勞拉·帕爾默之死」勾起了強烈的興趣,收視率一路飆升,很快突破紀錄。
林奇確實是在冒險。
電視劇行業遠比電影保守得多,在《雙峰鎮》之前也從沒有哪部電視劇膽敢在其中加上許多神神叨叨的超自然力量,甚至涉及亂倫題材。
然而,從第一部長片《橡皮頭》以來,林奇就不是一個會為了觀眾改變風格和自我審查的創作者。
延續林奇的一貫作風,《雙峰鎮》裡有許多「突發的靈感」。
譬如鮑勃,這個純粹邪惡的化身,其實只是一次在片場林奇偶然聽見工作人員提醒佈景師弗蘭克·西瓦爾別把自己鎖在櫃子裡而臨時起意加上的。
殺死勞拉的真兇鮑勃(圖右),一個頭髮油膩穿牛仔服的傢伙,代表人性的極暗面
而飾演勞拉的雪莉·李起先只是被找來扮演屍體的西雅圖本地少女,因為表現過於出色得到了更多戲份——值得一提的是,《雙峰鎮》最初的靈感來源,就是林奇與搭檔馬克·弗羅斯特討論起一具順水漂來的屍體。
雪莉·李飾演的勞拉·帕爾默被評為「美劇史上最性感屍體」。她有機會飾演勞拉的重要原因是:省錢
隨著電視劇的播出,雙峰鎮的拍攝地斯諾夸爾米小鎮成了旅遊勝地,而小鎮附近作為重要取景地點的雙R餐廳更是每天要接待好幾車來自日本、德國或澳大利亞的熱情觀眾。
在第二季「勞拉之死」的謎題揭曉時,為了防止洩露劇情,林奇找來飾演利蘭的雷·魏斯與飾演本傑明的理查德·比默各拍了一個版本,以混淆視聽。
「勞拉之死」真相揭曉,收視率立刻大大下滑,不久後,《雙峰鎮》被砍的消息傳來。
劇中的天真富家女奧黛麗本來與庫珀探員曖昧不明,這條線中途卻不了了之。後來,飾演奧黛麗的雪琳·芬恩證實,因為當時與庫珀扮演者凱爾·麥克拉克倫陷入熱戀的拉拉·鮑爾(下圖)——後者正是勞拉好友唐娜的扮演者——大吃飛醋,導致這條線草草了結。
雪琳·芬恩對此的評價是:「It’s so stupid.」
大衛·林奇倒不怎麼難過,他怕被沒完沒了的電視劇絆住,又對第二季結尾表示滿意。
後來,他拍了《與火同行》,圓了自己的勞拉情結,並讓她說出了那句「二十五年後再見」。
《雙峰鎮》的影響力卻一直都在。
電視劇《貝茨旅館》的創作者阿瑟·卡爾頓·庫茲明確表示《雙峰鎮》是他的靈感來源。遊戲《塞爾達傳說》《寂靜嶺》也受到了它的啟發。去年頗受歡迎的《cube escape》更幾乎照搬了庫珀探員的形象。
第三季的歸來必然引來國內媒體一陣跟風熱推,不少人——比如我——連夜加入補劇大軍。
但相隔二十五年,許多橋段不再新鮮,寧靜小鎮下的罪惡這種故事在林奇之後被翻來覆去模仿解構過不知成千還是上萬次。
不少觀眾習慣了明快的商業節奏,因為不適應林奇主義,看得一頭霧水憤而棄劇,轉而在豆瓣評論區怒罵打高分的人「裝逼」。
你確實沒辦法叫所有觀眾都滿意,就連費里尼都有人喝倒彩。
並不是說完全不考慮觀眾,但處處以觀眾口味為先謹小慎微叫所有人都稱讚真就是「好」電影嗎?
「影片應該具有自己的力量,否則你拍出來的就是不鹹不淡的垃圾。」
大衛·林奇本人如此說道。
作者 ✎ 蟋蟀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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