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動漫推薦:《編舟記》

《編舟記》的原作者是《強風吹拂》原作者三浦紫苑。她用“長跑的目標不是更快,而是更強”,讓長跑這個慢吞吞的運動充滿了別樣的燃;

之後她將詞典比作語言之海的一葉扁舟,讓大家領略詞典編撰背後不為人知的“熱血”故事。

動畫和電影的改編都比較完全,閱讀原作的過程更像老友重逢。三浦紫苑的個人風格鮮明,仍是喜歡著眼一小撮不在舞臺中央的尋常人們,在靜水流深的緩慢敘述中傳達出沉靜卻堅韌的力量,最適合在寂靜的夜裡慢慢品嚐。

《強風吹拂》如是,《編舟記》同樣如此。在創作序列上,獲得書店大獎的《編舟記》猶在《強風吹拂》之後,內裡傳達的對於某件事情始終如一的堅持正是一脈相承。只不過主人公由大學生變成了職業編輯,事件從箱根驛傳變成了辭典編纂。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如果將《強風吹拂》視為成人後踏入社會前的一種隱喻,那麼《編舟記》則是步入社會後直面職業選擇與人生道路的正面交鋒。前者更具浪漫色彩,而後者則更堅實,因而,《編舟記》中的堅持,具備令人肅然起敬的現實感。

不止於熱愛,不止於職業

在大陸第一版的編輯推薦語中有這麼一句:究竟要燃燒什麼,才能激發出真正的熱情?動畫中是西岡見到馬締對於編纂《大渡海》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熱情後問自己的話,在他看來,能找到一件真正熱愛並全情投入的事是幸福的,當然如此。

辭典編纂是毫無疑問的冷門職業,所以故事開頭松本老師就開宗明義地表達了他的獨特性:

“編纂詞典的工作和一般的書籍或雜誌都不同,是個非常特殊的世界。需要有耐心、不厭倦繁瑣的工作;專注於詞彙的世界,又不至於迷失其中,同事具備廣闊的視野。現在這個時代真的有這種年輕人嗎?”

其實,《編舟記》是很簡單的單線故事,既可以理解成一群人為了編纂《大渡海》前赴後繼燃燒青春乃至生命的過程,也可以理解為是從松本老師到荒木編輯到主人公馬締光也再到新晉女編輯岸邊綠的單線傳承。

在故事中,職業精神與真心熱愛是時刻交織在一起的,很難說是始於熱愛終於職業或者反過來,不止於熱愛,也不止於職業。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松本老師當然是始於熱愛的典型,本是執掌教鞭的大學教授,以遠不到退休年齡的時候選擇退休而全力投入到辭典的編纂中,一直是推動《大渡海》前進的精神領袖,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仍在掛念。

所以,沒有趕上正式出版就去世才會讓人感到格外傷心,有些事為之付出了一輩子卻沒有等到開花結果的時刻,在日復一日的堅持與堅守中,平凡的生命因而偉大起來。

荒木編輯與松本老師類似,也是因熱愛而直接投入到辭典編輯的職業生涯之中,即使中途不得不退出奮鬥一生的前線,也要在離去之前找到合適的繼承人,他和松本老師是一個類型的人,註定也將為之奉獻一生。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編舟記》優秀的地方其實在於馬締和西岡兩人的刻畫,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相反的一類人。

不僅從性格上,馬締是不善與人交際的“宅男”,西岡則是公關水準一流的外向派;在對待編纂辭典本身,被荒木發掘的馬締傳承了松本老師和荒木編輯的精神,是天生適合編辭典的人,而西岡所在的五年不過是出於職業精神在對待一份養活自己的職業而已,對於辭典本身並無特殊的信仰與熱愛。

只不過在編纂和相處的過程中,二人發生了互補的變化,馬締的熱情打動激發了西岡的幹勁,使得他也開始由職業轉向興趣直至熱愛;而西岡在待人接物上的遊刃有餘也多少打開了馬締過於內向的心扉,正如松本老師說的,二者成了一對好搭檔。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儘管西岡最終離開了辭典編輯部,然而他身上沒來得及展開的“幹一行愛一行”的職業精神,在沒有像馬締他們心底熱愛加持的情況下,似乎更加值得思考。這是一個成年人面對職業的端正態度——不論是否喜歡,做好應該做的。

這即是最簡單的“職業精神”的內涵,所謂“職人精神”或“工匠精神”,更多情況下都不是出於喜歡開始的,而是長期堅持把工作做好的事實造就出來的。

這一點,在後來調入的女編輯岸邊綠的身上也有體現。從事三年時尚編輯工作的岸邊被調到辭典編輯部,自認是被“發配”到了邊緣部門,自己既不喜歡這個工作也不喜歡這個部門,然而卻還是硬著頭皮幹了起來。

沒有因為不喜歡就逃避,也沒有因為不合心意就消極怠工,拿出最起碼的對待共工作的認真態度,一絲不苟地完成了打掃與整理工作,職業、利落。甚至還會懷疑自己能否勝任辭典編纂的工作,都是出於對職業本身的思考。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在岸邊身上,其實有著馬締和西岡的雙重影子。對待辭典的態度轉變和西岡是同樣的路徑,都是從職業本身生髮而出的熱愛,但她身為辭典編纂的資質卻是和馬締如出一轍。

無論是馬締告知她的原上司“工作能力優秀,對語言文字很敏感”的評價,還是有如傳承一般在面對怎麼解釋“右”這個詞的時候,給出了和馬締同樣的答案。馬締與西岡所具備的優秀品質在岸邊身上合流,也預示著這項事業的後繼有人與無限希望。

《編舟記》中的每一位都有令人敬佩的職業精神,他們或者出於熱愛,或者出於對職業本身的認真態度,都表現出了對所從事職業的足夠的尊敬與責任感。

這是這部作品的底色與基石,踏踏實實的現實感鑄就的具有說服力的故事。

“舟”與“海”:語言的比喻

“舟”與“海”的比喻實在精彩,且不去探討背後的語言工具論思維是否合理與先進,能指與所指之間的糾纏。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將無垠的思維世界與語言表達比作同樣廣袤無邊的海洋,把承載感情與語義的詞彙比作渡海的小舟,在巨大的無力感與自身的渺小感之間搭起一座浪漫化的中繼處,然後再用“編”這個極富動感的詞來統攝,映射出辭典編輯們的決心與紮實的工作。

一個“編”字,恰好呼應著松本老師的“編輯的條件”——需要有耐心、不厭倦繁瑣的工作;專注於詞彙的世界,又不至於迷失其中,同時具備廣闊的視野。

馬締光也正是以身作舟的典型,出身於語言學專業的他積累的只是有關“語言”的知識,而本身卻是拙於表達、不善言辭的人,所以才會在追求香具矢的過程中寫下了有如天書般的15頁情書。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儘管有堪稱宏富的海量知識,卻還是難逃“言不盡意”的羅網,或者說詞不達意。只因在“語言”這個浩瀚無垠的海洋中,受限於過往經驗與表達的束縛,要找到能令彼此瞬間相通的方式是很難的。

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所謂“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係是約定俗成、沒有規律可言的”。

在語言學發生轉向之前,我們信心滿滿地認為“語言是存在的家”,我們能夠用語言來描述一切,語言是最完美的工具,它的邊界足以囊括我們思維的邊界。

然而事實始終如此嗎?且不說自古以來就有“言不盡意”的說法,《文心雕龍》中“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既乎成篇,半折心始”之類的句子,這種盲目的樂觀本身不正是一種傲慢嗎?

這裡無意做過多學術上的探討,語言學轉向之後世界或許更加謙卑與自省,或許一如往常般傲慢,無論如何,我們仍舊始終在這座海洋中徜徉與迷失。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正如馬締的情書儘管沒有被香具矢全部讀懂,但其中傳遞出的真誠拙樸的感情與鄭重其事的態度,繞過了語言這個工具本身直達對方的心靈。這種處理方式,或許正遙相呼應了《莊子》中“得魚忘筌,得意忘言”的寓言。

“你來啦。”馬締指尖碰到的物體和貓毛截然不同,幾乎與此同時,傳來了香具矢的聲音。“嗯,我來了。”馬締驚呼一聲,急忙想要做起來,卻沒起得來。這時,香具矢正好壓在了他的肚子。她匍匐在馬締身上,將臉靠了過來。剛剛出浴還溼漉漉的頭髮垂落在馬締的指尖,她的小臉綻放在黑暗中。“收到那麼真誠那麼深情款款的信,我怎麼可能不來。”

“舟”與“海”的比喻背後,其實隱藏著一種巨大的孤獨感。正因我們每個人都是孤身流浪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海洋之中,始終伴隨有無法言說的孤獨,所以當一顆心因另一個人而悸動之時,美好的戀情開始的時候,對於“舟”的渴求才愈發強烈。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處於戀愛狀態中的人是創作慾望最強烈的,即使平時毫無文學愛好的人也能天然就寫出肉麻的情書與情詩。或許正是由於這片海洋的存在吧,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暫時排解孤獨的方式,自然就走到了這個地方。

《編舟記》其實並未有太多篇幅著眼於愛情的描寫,無論是馬締與香具矢,西岡與麗美還是岸邊和宮本,更多地都是在寫戀情開始的那一刻,至於之後如何相處、感情如何發展都是一筆帶過。

正如刻意忽略了編纂過程中的十多年一樣,只寫了最初的開始,這種留白方式顯然也是作者的刻意設計。一方面是不讓愛情喧賓奪主幹擾主線“編舟”的發展,另一方面也不無不想沉溺於語言之海的意味。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由此再看最初荒木將編纂《大渡海》的任務交到馬締手中時對他說的那句“要做出一艘可以讓人安心乘坐的好船”的重量,無疑是鄭重的託付和衷心的囑託。這些認真想要“編舟”的人們,在面對無垠的語言之海時展露出的勇氣與決心,才更加令人肅然起敬。

對於投入編纂辭典這件事的初衷,《編舟記》給出了自己樸實而有力的答案:

為了人與人之間的相連,為了在語言的海洋中能找到彼此,有一群人毅然決然地開始了編舟的工程,靜穆而偉大。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時間的魔法於細微之處發光

十五年,絕對稱得上是漫長的時間,而支撐著馬締他們堅持下來的,也許不僅僅是一句“職業精神”便能概括。

忘了是在哪本書中看到這樣一句話,大意是“大概我們的精神結構要求我們註定不能為了僅僅是養活自己而從事某種職業”,這話說得或許絕對了些,但放在《編舟記》的語境之下,剛好合適。

《編舟記》刻意營造了一種剋制而沉靜的敘述氛圍,大多數情況下都描寫編輯們與編纂辭典這件事搏鬥的過程,對於時間的流逝則沒有大肆渲染,反而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了十多年的時間。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只是在此之前,通過種種事件的渲染已經預示了這十五年註定是橫攏地拉車一步一個坎的十五年。

無論是最早面臨夭折的境遇之時,西岡挺身而出利用輿論手段倒逼公司不得不將之堅持下去從而犧牲自己被調入宣傳部(其實客觀上以西岡的能力和性格來說宣傳部更合適),還是公司高層刁難編輯部自籌資金推進項目。

在具體做事的過程中,除了事情本身,還要面臨內部、外部諸多複雜因素的影響,種種爭取、妥協、讓步、等待,各種瑣碎的事務都會成為牽扯精力的源頭,在這種一想可知的情形下,隱去的敘述自然不是那般輕鬆。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留白給人的想象反而更突出了編纂辭典這項事業的艱難和馬締他們付出心血的可貴。

馬締他們用職人一絲不苟的敬業精神與編輯發自內心的熱愛之情,於各種細不可見的微小之處長期堅持,絕不辜負過去的每一個日子,甚至將之變成血液裡流淌的東西。所以我們也才看到動畫中面對曙光造紙的宮本,馬締一次次地苛求紙張的質地。

從缺乏“順滑感”到滿足了順滑感之後卻缺乏韌性,一次次地對辭典用紙提出精益求精的要求,而令我們感到震撼卻是以宮本為代表的造紙廠職人們用同樣精益求精的態度一次次地回應馬締的要求。

動畫中就表現了三易其稿的過程,而可想而知在十五年的漫長時間中,類似的事情又發生過多少。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就連馬締與香具矢的結合都有著“天命”般的安排,原作中有提到正因為都是潛心於一種目標的投入,所以馬締才是會理解香具矢與更適合她的人。

最初,香具矢來到東京成為“梅之實”的學徒工,就曾說過“無論多少年,我都要成為廚師”這樣意志堅定又擲地有聲的話。十五年後,她已經是“月之隱”的店長兼主廚,完成了當年的夢想。

香具矢又何嘗不是最理解馬締的那一個呢?一邊朝著自己的夢想努力,一邊默默支持理解著同樣向著目標前進的馬締,即使只是簡單的一餐,端給馬締的都是無聲的鼓勵。不僅僅出於夫妻之間愛,更出於處在同樣立場之下的戰友般的情誼。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來自外部的困境總會想盡辦法去克服,最難的還是攀登所從事的事業本身這件事,編纂辭典是極複雜和細緻的體力活,必須全情投人,而人難免疏漏與犯錯,以致於在長期的工作中,一個細小的差錯都有可能毀掉之前的一切。

一個詞條沒有收錄這種操作性錯誤在四校才被岸邊發現,這令極度認真負責的馬締產生了近乎懷疑人生的錯覺,所以不惜再將已經完成的校對從頭來一次,以近乎偏執的態度。

細節之處見人品,同樣決定成敗。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從小當家開始,美食動畫中繞不過去的一個梗就是所謂“會發光的料理”,每當一道盡心盡力完成的料理被揭開品嚐的時刻,總伴隨著耀眼的光芒。這光芒象徵著一位廚師的用心與高超的手藝。

其實,這個光芒是在向著一個目標持續前進、不斷堅持的過程中,被時間本身所賦予的。《編舟記》同樣如此,來自於松本、荒木、馬締他們日復一日於細微之處的長期堅持,再用一個長達十五年的時間刻度打磨之後,時間的魔法便會發出耀眼的光芒。

《編舟記》——置身於語言之海

所以,當故事最後不善言辭的馬締面對公司高層要削減發行量的時候,他才會據理力爭“不可能賣不出去”。當然不可能,這是來自十五年持續堅持、克服了無數內外困難最終誕生的傑作,這是每一秒認真對待的時間賦予他的底氣。沒有理由賣不出去!

《編舟記》,沒有激動人心的豪言壯語與豪情壯志,只有一群活在現實中的職人,以年為單位做著一件在常人看來有些無法理解的工作,再平凡不過的日常。

誕生於平凡日常的堅持,看似不對等的付出與略顯傻氣的不知變通,在漫長時光的澆灌下,會開出名為“偉大”的花,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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