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月丨有一個人穿行在麥田中

有一個人穿行在麥田中

文丨張小月

他一字一頓,

認真得近乎小心翼翼,

“有一種叫作小麥的植物,

通過馴養人類……”

你即將閱讀這段拙劣的文本,有點像是對某位大家幼稚的模仿。開頭是一個人穿行在麥田中。麥子長得很高,主人公必須要一直伸手撥開,否則麥子就會擋住他的眼睛。金黃色的麥穗,帶著些毛毛糙糙的質感,雜亂無章地長著,遮蓋了第一段的一小部分文字。這是很晴朗的一天,天空藍得像是老電腦的開機桌面照片。

我就是這段文本的主人公,現在,正在這片遠郊的麥田裡漫無目的地穿梭。或者說,這段文本的主人公的名字就叫“我”。除此之外,你對這個人物一無所知,連同對這片麥田也是如此。這片麥田會在哪裡?按說小麥大多都耕作在華北平原,可若說這片麥田其實在東北也有可能,畢竟那裡的土壤很肥沃。

我的運動鞋沿著田埂走了太久,已經粘上了不少泥。要洗這樣的白鞋很是麻煩,我有點後悔將地點選擇在這樣一塊偏僻的地方了。視線的盡頭,是某個城市的輪廓,被輕描淡寫地勾了個邊。那個城市還沒有個名字,我們還不知道它將被排斥在這段文本之外,還是被包含在這段文本之中?也許到了文章快要結束的時候,我會從這遠郊的麥田走回到那個城市中去,這樣那座城市就成為某種可以稱作“終點”的地方,與這個故事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可現在卻不得而知。現在你只知道這篇文本的頭三個自然段一直糾結於對麥田的無意義的描寫,因而你們尚未推敲出我出現在這裡的緣由:我可能剛剛經歷了些鬱結煩悶的事,或者在等待些個什麼人。

張小月丨有一個人穿行在麥田中

你覺得主人公是在等待些個什麼人,是因為沿著田壟那頭也走過來一名青年。他戴著一副文質彬彬的金邊眼鏡,工工整整挽著袖口,白襯衫卻匆匆掖到腰帶裡,靠下的扣子扎得不緊實。“我們為什麼要約在這樣的地方見面呢?”我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按說老同學久別重逢,不應該去什麼酒店裡喝喝小酒敘敘舊嗎?你還是這麼獨特。”

“謬讚。”來的男人笑了,嘴角的弧度彎曲得有些刻意。

文本在這時候轉而引用了他們的一些對話,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傳導對話中的信息:準確的,無差錯的傳導。文中兩位主人公的關係昭然若揭了:同學,還是老同學。故事的疑點此時在於這位後登場的神秘的男人,還有近乎於古怪的會面地點。這些疑點由作者刻意佈置,希望吸引你繼續閱讀下去這篇拗口的文章。

“我們為什麼要約在這樣的地方見面呢?”我又重複了一次,有點無奈地。

“沒什麼,我忽然想到,不對,或者說是我終於想通了些事。思來想去,總該說出來。你比較合適。”

我沒有試圖去問他覺得我合適的理由是什麼。那件事是什麼的本身,才是我應該關注的地方。甚至也許是這篇文本的核心。我為我的敏銳與抓得清輕重而略有點得意,於是我又執著地問下去:“什麼事?”

“沒什麼,一些想法,一些零碎的想法而已。”

我有些不忿,希望他開誠佈公些。我生平最煩這樣神神叨叨的,擺出個諱莫如深的姿態,如果最終他放個無關痛癢的屁,比如若有其事告訴我什麼“你知道嗎,楊冪腳臭……”那我可就真的要惱了。於是我故作親暱地摟住他的肩,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來催促他。我揮了揮手撥弄周圍齊人肩高的小麥,以示意四下的空無一人。“說吧,這裡可沒有別的什麼人聽著。”我最終說。

我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引人注目,既沒有給出姓名也沒有交代背景。你之所以注意到了我並注視著我無聊的一舉一動,全然是因為我的名字叫“我”。雖然你對我的瞭解幾近於無,但是足以促使你把你的一部分和這個你所不瞭解的“我”所聯繫起來。但後面來的這個人,他身上有足夠豐富的特徵讓你去記憶他,他的工整與神經質相關聯,工整像是個以實驗室為家的高端人才,可放在古代武俠小說中,作練功一時走火入魔的青年俠士,有著陰梟的眉眼和慘白的唇,五指枯瘦如爪。他的金邊眼鏡,掖進腰帶裡的白襯衫以及古怪的言辭,極力彰顯一種隱秘的怪誕感,起碼文本第四段的一連串描寫給你這麼一種印象。

幸好這段文本中的關鍵佈景並不算多,兩個人,一片麥田,和大段大段的長對話。我的存在不知不覺中被弱化了。也許作者還沒有考慮成熟,重心究竟是先登場的這位麥田裡的跋涉者,還是後來出現的這位吸引眼球的神經質的男人。

張小月丨有一個人穿行在麥田中

於是這種時候對話又串起來這篇零散文章的框架。

“你知道嗎?”他一字一頓,認真得近乎小心翼翼,“有一種叫作小麥的植物,通過馴養人類……”

有一種叫作小麥的植物,通過馴養人類。

作者無趣的、惹人厭煩的小把戲又來了。由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維繫住這篇文章作者與讀者間脆弱的平衡。接下來想必是對這句莫名奇妙的話的深入闡釋:

“讓我們從一個例子開始吧:洞庭湖裡的血吸蟲,一聲不吭地鑽進釘螺的身體。魚吃了螺,於是沾沾自喜地翻起耀眼的白鱗浮在水面。他們認為自己一切的行動皆出自自己的意志——還以為有多酷呢!殊不知是魔鬼壓低著嗓音在耳邊竊竊私語,伊甸園中金黃的蛇爬入可憐的腦瓜裡的神經中樞,悄無聲息分泌出操控思維的致命的信息素。天哪!於是我們可憐的傻乎乎的魚就成為寄主不幸的誘餌。

“至於被翱翔的沙鷗捕了,沙鷗排洩,血吸蟲又循著排洩物墮入新的營養豐富的水泊,藉以完成自己的繁衍與擴張。不聲不響,悄悄地,動靜不大,沒有人會發現,沒有人會意識到……多麼聰明!

“好了,現在讓我們來類比一下我們人類:我們人吃了琳琅滿目的菜植,興致勃勃,精力充沛,覺得自由得不能再自由了。然後就架起天文鏡,揚著喇叭開始什麼‘地球是人類文明的搖籃,但是人類不會一輩子生活在搖籃裡’,渴盼與外星人建立起什麼聯繫,可誰又知道在黑洞洞黑洞洞的宇宙的那一頭究竟有什麼在等待著我們?誰又能保證,我們不是同那些被血吸蟲寄生了的可憐的傻魚,翻著鱗在水面上吸引天敵的注意,被暗中操控,自掘墳墓還渾然不知呢!

“我們被植物馴養了千千萬萬年,是小麥的高等哺乳奴隸——你難道沒有覺察到嗎?人離了它們,一週也存活不了;可它們離了我們,甚至生長得更蓬勃吶!就連我們進行什麼宇宙探索,搜尋宜居星,也總得帶上些種子——‘我們高貴的寄主’——進行太空栽培。誰又能說這不是我們的寄主伏在耳邊竊竊私語的結果,藉此發展與進化呢?

“眾所周知的,大並不意味著高級,你若仔細研究下植物生物學,怕是會毛骨悚然!字裡行間裡,寫滿的都是他們對我們的嘲弄啊!植物細胞的組成部分遠遠豐富過動物細胞,高等植物的分裂,甚至不需要中心體!只有可憐兮兮的我們動物,同那些低等的植物一道,多出些個它們所已經淘汰的細胞器來。

“別說人類,哪個長腳的、會動的溫熱的、地球上的生物,又不是被植物奴役著呢?我們叫它們生產者,是任意一條生物鏈的發端。要是不是這樣呢?我們所不知道的一面,是它們既是起點,也是終點,最終的捕食者——它們的捕食不見血,只不過悄無聲息發生在消化道中,爪牙是殘酷的,隱匿的信息素。像神的手畫出來的一般:把生態系統環成了一個完美的圓。

“神,說到神——呵,神學家,那些愚昧的教眾自然會第一個跳出來惡狠狠駁斥這份觀點。按照這樣的道理,植物既是上帝,那他們每天都在幹什麼呢!把上帝放入餐盤,輔以精緻的刀叉,澆上熱騰騰的香油,切成七八塊大塊朵頤。恐怕再不虔誠的教徒,聽聞此理,都會羞愧得殉道自殺吧!

張小月丨有一個人穿行在麥田中

“不過沒關係。我發現得不算晚,我領悟這道理還不算晚。不過就算通曉了又有什麼用呢?我們已經離不開我們的宿主了。可悲的,必然的奴役。噓——你看麥田裡,小麥都在晃呢。它們想必一直在聽著我們的對話。我剛剛那番話不全是說給你聽的,還有它們。叫宿主們也看看它們的家畜不全然是蠢材,還是有人可以窺破它們的秘密。”

“到你發言了。現在按我說,到你發言了。我知道這觀點一下子接受起來有些困難,那你還是先細細地想下吧。嗯。該到你發言了。”

他噼裡啪啦地說,我一言不發地聽。他的神色動起來了,帶有點我所恐懼的意味。像一塊浸在烈火裡的冰。

“你是個瘋子。”我看著他。

“你真是個瘋子。”我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只得以此作結。

瘋子,瘋子,瘋子。

也許這就是本文的寫作目的,真相大白,你把這篇word文檔惡狠狠地關掉,或者把打印稿卷作一團擲到一旁的桌子上。你被一個愛耍小聰明的無聊的作者擺了一道,浪費你寶貴的時間,來讓你接受一個荒謬的觀點的洗腦。

“這樣的觀念真是瘋狂”——或許,這才是作者想傳達給你的信息,經由你自己的大腦皮質不斷作分析與深入,衍化成你自己堅信不疑的自己的“智慧結晶”。至於作者是誰——為什麼就不能是你胃裡的那粒小麥,你閱讀了它想叫你閱讀的文段,你得出了它想叫你得出的結論,你認為它想叫你認為荒謬的觀點荒謬。你經過非理性的發散思維與理性的辯證與思考,情緒漸漸由驚駭到惶恐到向不可能尋找出合理的解釋到給自己找出個平靜的出路,長長吁出一口氣。理性被髮散的妄想吞噬又復歸理性,真實被裹進虛假的外衣裡被認定為虛假,而作者洋洋自得,每一顆飽滿的穗粒都像是在咧齒大笑。

有一個人穿行在麥田中,有一種小麥通過馴養人類,有一篇文章試圖拉扯你墮入詭辯的思維陷阱……不要想太多,我安慰自己,馬上午飯就要開始了。

——本文選自《廣州文藝》201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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