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張連春 - 納蘭詞
清朝不是詩詞散發璀璨光華的朝代,但有一個人我們永遠繞不開。
他的“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成為詩詞名句,千古傳唱。
他的家世是“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
他的一生,最貼切的是自己的評價“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他應了情深不壽,慧極必傷的命運。
他年過而立便英年早逝,這更使他的人生永遠定格在美的年華里。
他就是滿清第一詞人納蘭容若。
01
他是一個相府公子。
納蘭容若,原名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生於順治十一年臘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卒於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1685年7月1日)。在人生旅途中只度過短短的三十一載。
其父是康熙時期權傾朝野的“相國”明珠,母親覺羅氏為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一品誥命夫人。而其家族那拉氏隸屬正黃旗,為清初滿族最顯赫的八大姓之一,即後世所稱的“葉赫那拉氏”。納蘭性德的曾祖父名金臺什,為葉赫部貝勒,其妹孟古姐姐,於明萬曆十六年嫁努爾哈赤為妃,生皇子皇太極。其後納蘭家族與皇室的姻戚關係也非常緊密。因而可以說,他的一生註定是富貴榮華的。
金堂玉馬,軒車廣廈,納蘭是天下多少年輕人豔羨的對象啊。也許是造化弄人,納蘭性德偏偏是“雖履盛處豐,抑然不自多。於世無所芬華,若慼慼於富貴而以貧賤為可安者。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
02
他是一個文武雙全的人物。
納蘭容若出生時,金戈鐵馬的時代早已經過去,祖先的遊牧、漁獵生活對他而言就是遙遠的歷史。在安定和平環境中長大的納蘭,成長為一個文武雙全的人物。用當下最流行的語言來說,就是既有顏值擔當,又才華兼備。納蘭自幼天資聰穎,讀書過目不忘,千萬別認為他給大家的印象一直是文弱的男子,其實貴為顯赫家族,他幾歲起就學習馳騁沙場的騎射本領,有滿族男兒的血性和勇敢。
17歲入太學讀書,被國子監祭酒徐文元賞識,推薦給其兄內閣學士,禮部侍郎徐乾學。納蘭性德18歲參加順天府鄉試,考中舉人。19歲準備參加會試,但因病沒能參加殿試,之後幾年中他更發奮研讀,並拜徐乾學為師。在名師的指導下,兩年間,他主持編纂一部1792卷編的儒學彙編《通志堂經》,受到皇上的賞識,也為今後發展打下了基礎。他又把熟讀經史過程中的見聞和學友傳述記錄整理成文,用三四年時間,編成四卷集《淥水亭雜識》,其中包含歷史、地理、天文、歷算、佛學、音樂、文學、考證等方面知識。表現出他相當廣博的學識基礎和各方面的意趣愛好。
他也想不到,200年後出生的王國維成為國學大師後,在《人間詞話》中推崇納蘭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到了21世紀的現代,安意如和蘇櫻等作者都出關於他的作品。有一大批喜歡納蘭詞的愛好者,心醉他的詞,品讀他的詞,更有影視劇將他作為傳奇人物搬上銀幕。
納蘭22歲時補行殿試,考中二甲第七名,被康熙帝授為三等侍衛。後一次晉升二等、一等。但終生充任武裝侍從,未任他職。貌似皇帝是喜歡他,但卻沒有提拔他的意思,康熙似乎認為這個少年英才和他的父親不一樣,擔當不了大臣的重任。或許康熙想成全納蘭不羈的性格,讓他有閒餘時間和一眾好友遊目騁懷,吟詩作賦,而不願他過深地陷入官場,不願他整日周旋於爾虞我詐之間。或許納蘭一方面渴望建功立業,一方面卻在內心深處厭棄官場庸俗和明爭暗鬥,無心功名利祿 吧。
他還為自己最好的朋友顧貞觀寫了一首《金縷曲》。這首詞讓他在京城名聲大噪,借勢出版了自己第一本詞集《側帽集》,也是《秋水詞》的前身。他成為那個時代詞壇的傑出代表。明珠特為他修築了一座做會客之所,這裡旁依清波,雕樑畫棟,極其雅緻,很快就成了當時最有名的文化沙龍。
03
他以赤誠與才華結交天下的文人才子。
納蘭幫助過真正的涸轍之魚,那便是吳兆騫。顧貞觀是納蘭一生中最重要的摯友,他有個朋友叫吳兆騫,因被科場案牽連,蒙受不白之冤,流放到了東北寧古塔。許多清朝歷史劇中,我們經常會聽到不同時期、不同皇帝動怒時的一句經典臺詞:將某某發往寧古塔,永世不得入關!原來,寧古塔不是塔,是一個城名, 清代,不少文人學子因文字獄或科場案被流放寧古塔。寧古塔屬邊遠地區,舊時,這裡環境惡劣,氣候異常,寸草不生,五穀不長,一年中很長時間冰天雪地,很適合罪犯改造。
當顧貞觀在京師向納蘭苦苦懇求施以援手時,吳兆騫已在寧古塔度過了整整18個春秋。納蘭看了他寫給朋友的《金縷曲》,深受觸動,答應找父親幫忙。後來父子二人疏通關係,花費錢財,費盡周折,終於把吳給解救回來了。就像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說過的那樣,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只是吳兆騫已經從風華正茂被歲月侵蝕成垂垂老者了。
納蘭就是這樣,沒有高門子弟的傲慢,在友人之間,始終保持著文人的謙遜和溫良。他和當時的一批人都結下了深情厚誼,以至於在他故去數年後,依然有朋友悼念他。這種品質和當今的“富二代”“官二代”不同,他保有一份真誠,沒有被世俗所玷汙。
27歲那年,納蘭隨康熙帝出山海關,祭祀長白山。他寫下了我們中學時學的那首《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哪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八月到關外巡查時,他寫下了《蝶戀花·出塞》: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月亮和六便士》中說“我們每個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獨的。每個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鐵塔裡,只能靠一些符號同別人傳達自己的思想。”納蘭就是如此,也是他的絕代風流和魅力所在。
04
他的愛太過於痴情。
納蘭太過痴情,生命中重要的幾位女子,哪一個都愛得深沉。不管哪種說法,他確實就像《我的前半生》裡陳俊生那句表白一樣:我無法自拔地愛她。有一首《採桑子·謝家庭院殘更立》撲朔迷離,不知是悼亡還是追憶的詞,表露了他徹底的痴情: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樑。月度銀牆,不辨花叢哪瓣香?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受影視劇的影響,大家都傳說納蘭的初戀情人。那麼,納蘭有沒有青梅竹馬的初戀表妹,表妹有沒有入宮呢?
電視劇《寂寞空庭春欲晚》很完美的演繹了納蘭和表妹的青梅竹馬的故事,雖然主線在講康熙和良妃之間的愛恨情仇,但卻無法忽視張彬彬飾演的納蘭對良兒的一片痴情。
忠臣阿布鼐受冤遭受滅門之災,年僅十歲的幼女良兒目睹全家被屠,僥倖逃脫。而後良兒投奔表哥納蘭容若,卻意外失憶。容若為保護良兒為其改名衛琳琅,留在府中照顧。時光荏苒,容若與琳琅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感情篤深,但納蘭明珠忌憚琳琅身份引來禍患,偷偷把她送入宮中為婢。康熙的進攻和示愛,讓她成為了良妃。而容若只能看著昔日的戀人悽悽慘慘慼戚,最終抑鬱而終。一入宮門深似海,相見時難,據說納蘭《減字木蘭花》就是那期間寫下的,有人將這首詞附會成納蘭費盡辦法在宮中與表妹相見的場景。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欄叩玉釵。據說,查康熙的后妃資料,琳琅姓衛,在康熙妃子裡可查到一個姓衛的妃子,封良妃。史上名氣和地位都不大,但貌似她的兒子知名度挺高,就是電視劇最後交代的八阿哥。和穿越劇《步步驚心》里老四胤禛是死對頭,還是情敵呢。然而,良妃未必就是衛琳琅。一段美好的初戀傳說滿足一下大家對納蘭情愛往事的好奇就好了。畢竟不能把清宮劇當歷史看啊。
納蘭公子20歲時,娶妻盧氏,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這是他第一任妻子。婚後兩人舉案齊眉,琴瑟和鳴,伉儷情深。盧氏像大多數已婚女子一樣,溫婉賢淑,更重要的是,她內外兼修,腹有詩書,和納蘭公子極為般配。少年夫妻無限恩愛,新婚美滿生活激發他的詩詞創作。詞句婉麗優美,情意綿長,有較高的美學價值。“夫人生而婉,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客禮典。明璫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曉鏡臨春,自有夫人之法,幼承母訓,嫻彼七襄,長讀父書,佐其四德”。
納蘭和盧氏有花前月下的你儂我儂,有共剪西窗燭的相伴相守,有研磨揮毫的志趣相投。然而自古紅顏多薄命,本是佳偶天成的一對璧人,卻難長相廝守,盧氏婚後第三年不幸死於難產,告別了相愛的夫君,告別了留戀的塵世。這對納蘭公子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的打擊。納蘭心中的傷痛刻骨銘心,深入骨髓。
痴情男女都喜歡將滿腹心事寄託在詩詞上,納蘭也不例外。愛妻的離去,讓他一度悲痛至深,哀傷不已。納蘭一直緬懷亡妻,和著情和淚填詞,祭奠過去的美好。他追憶以前和妻子在世時的點點滴滴美好過往,寫下了不少悽婉的悼亡詩詞,將對亡妻的思念和悼念全部付之於文字,凝結在筆尖,一首又一首絕美悽婉的詞從他的筆下流出。先是
《青衫溼遍·悼亡》:青衫溼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拼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簿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青衫溼遍,我在想一個男子深愛一個女子到何等地步,才會在她離去後,如此悲痛,肝腸寸斷。
納蘭沉浸在喪妻的悲傷中很長一段時間不可自拔,覺得自己和盧氏的感情不亞於李清照和趙明誠。
據說,趙明誠夫妻倆人比試記憶力,看誰反應最快搶先說出某個典故在哪部景點哪一頁,誰先背出來,誰就先核查,但是喝茶那位興奮得笑,常常把茶都潑出來了。
大概天妒眷侶,像李清照和趙明誠,納蘭公子和盧氏一樣,越是感情好,越是如膠似漆,和和美美,上天越是讓他們分開。世間比生離死別還殘忍的事是,一人離開,另一人還苦苦相思,一邊回憶在一起時的美好時光,一邊又不得不接受徹底失去形單影隻的事實。
當時看起來再尋常不過的恩愛場景,如今看來恍若隔世,兩人已陰陽兩隔,內心的憂傷,又有誰能懂?於是,就有了《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蘇軾寫過《江城子》,陸游和過唐婉的《釵頭鳳》,古往今來,男人們都能將悼亡詩詞寫到極致,傷感表達到極致。可是納蘭和豁達的蘇軾,和另娶他人的陸游不一樣,納蘭的感情濃而烈。在妻子盧氏離開三週年的忌日時,納蘭寫下《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另外一首《畫堂春》,公子並沒有直說,有可能是傳說中被送往宮中的初戀女友,也有可能是故去的結髮妻子盧氏。但無論是誰,都將公子情深表露無疑: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05
他年過而立便英年早逝。
後來,納蘭續娶了關氏,他們的感情好像有點貌合神離,納蘭還是沉浸於失去盧氏妻子的哀傷中。
後來,納蘭陪同康熙南巡時,和沈宛陷入熱戀,納蘭娶妻納妾正常,但當時規定滿漢不通婚,明珠堅決反對處處阻撓。納蘭無可奈何,沈的身份和血統不能給她名正言順的名分。據說那首詞就是用沈宛的語氣責備自己的: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納蘭心中的苦悶又能向何處訴,表面的光鮮亮麗,可是陰暗之處,他只是一個滿腹憂傷的男子。他的身份地位,是他的優越之處,也給他設定了不少圈套,他沒有別人那份自由無拘束。
1685年五月,三十一歲的納蘭和朋友們聚會飲酒,每人都寫了《夜合花》一詩,八天後納蘭去世了。一年後,顧貞觀從北京回到了故鄉,在自己屋子裡掛上納蘭容若的小像,過了三十年隱居的日子。
在納蘭去世十年的時候,顧貞觀在曹寅的畫軸上題了一首詩: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設宴“集南北之名流,詠中庭之雙樹”,卻沒想到成為他的絕唱。多情公子容若就這樣帶著他生命中的絕戀逝去了,空留後人無盡的嘆息……
-作者-
彎彎,一枚愛閱讀寫字的文藝女,感性理性兼備。記下是我在庸忙的生活中絕不盲從後的一份堅持,只為心中所愛的那份豐盈。本文首發唐詩宋詞古詩詞(ID:tsgsc8),如需轉載,請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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