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吐蕃王朝的猝然滅亡,看高原政權的內憂與外患

從吐蕃王朝的猝然滅亡,看高原政權的內憂與外患

公元842年,輝煌豪勁了二百年的吐蕃王朝猝然崩盤。之後,西藏地區再也沒有建立起一個強大而統一的政權。

關於吐蕃王朝崩潰的原因,長期受到學者們的關注,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著作中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那究竟吐蕃王朝的崩盤應歸咎於外因,還是內應呢?

孟子在《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寫到,“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按照孟子的理論,“國無外患,國恆亡”,可見國家的奔潰亡於內因。

那吐蕃是否亡於內因呢?

一、外部因素

1、吐蕃的外患

吐蕃王朝的中後期,在地緣政治層面一共有四個對手,分別是西方的大食、西北方的回鶻、東北方的唐朝、東南方的南詔國。

這四個戰略對手中,又可以分為兩個層面:

第一個層面是回鶻汗國(爭奪西域)和唐朝(爭奪隴右和朔方);

第二個層面是黑衣大食(爭奪中亞、吐火羅)和南詔國(爭奪雲南、川西)。

吐蕃與第一層面兩國的戰爭烈度和規模,遠超第二層面兩國。

因此,回鶻汗國和唐朝是吐蕃外患的主因。

從吐蕃王朝的猝然滅亡,看高原政權的內憂與外患

公元838年(唐文宗開成三年),末代贊普朗達瑪執政的頭兩年,回鶻和唐朝非但沒有對吐蕃形成威脅,一切似乎還朝著有利於吐蕃的軌道發展。

作為嗜血搏殺了一百八十年死對頭,唐蕃關係自從821年(唐長慶元年、吐蕃彝泰七年)“長慶會盟”後,一直保持了和平。

這當然不是因為,戰爭販子突然都死了,而是兩個傷痕累累的大帝國,都打累、打煩了,也打不動了。

《冊府元龜》中保留了這段時間,吐蕃對唐友好往來的記錄:“唐文宗開成元年(836年)十二月,吐蕃……南詔蠻……各遣使朝貢。開成元年(836年)十二月,以太子少詹事李景儒兼御史中壓,充入吐蕃答賀正使。”

“開成二年(837年)十一月,天德奏,吐蕃東北道元帥論夷加羌使信物,乃木夾,到本道,以其書信上聞。開成四年(839年)三月,以太子少詹事李景儒為入蕃使。”

《新唐書》亦載:“開成四年,遣太子詹事李景儒往使,吐蕃以論集熱來朝,獻玉器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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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另一個死對頭回鶻汗國,這個為天山南北控制權與吐蕃死磕了幾十年遊牧政權,乾脆給吐蕃獻上了一份厚禮,自己先崩盤了。

文宗開成四年(公元839年),回鶻宰相“安允合”、“特勒柴革”密謀作亂,被彰信可汗覺察後誅殺。

另一宰相“掘羅勿”正率兵在外征戰,因為害怕被株連,以馬300匹賄賂沙陀酋長“朱邪赤心”,借沙陀兵共攻彰信可汗。

彰信可汗戰敗自殺,國人立“馺特勒”為可汗。

就在此年,倒黴的回鶻人遭遇罕見的大範圍瘟疫流行。年底,白災(大雪災)又至,數以萬計的牛羊凍死。

從此,回鶻汗國元氣大傷,一蹶不振。

公元840年,已岌岌可危的回鶻汗國再遭重創。

回鶻大將俱錄莫賀,“引黯戛斯(吉爾吉斯人的祖先)十萬騎攻回鶻,大破之,殺馺特勒及掘羅勿,焚其牙帳蕩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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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敗,漠北迴鶻汗國覆亡,餘眾南遷、西徙。

南遷回鶻與唐軍發生多次衝突,為唐所敗,十數萬人回鶻降唐,漸漸被漢人融合。

西遷回鶻部落分裂為三支,一支西投葛羅祿,一支投吐蕃,一支投安西。

《舊唐書》卷195記雲:“……回鶻散奔諸蕃,十五部西奔葛羅祿,一支投吐蕃,一支投安西。”

其中,投奔葛邏祿的回鶻部落翻越蔥嶺,進入中亞地區。

另外兩支,其實都投降了吐蕃,區別僅在投降地點不同。

一支是在河西地區投降,唐史稱“甘州回鶻”、“沙洲回鶻”、“北庭回鶻”。

另一支在西域投降,唐史稱為“龜茲回鶻”、“安西回鶻”、“焉耆回鶻”。

回鶻汗國的崩盤,對吐蕃無異於天降之喜。從此後,天山南北只剩下吐蕃及其盟友葛邏祿人。

大家要注意這個時間節點——公元840年。此時,距吐蕃王朝崩潰,只有短短兩年。

換言之,坐享幾十萬回鶻人口紅利的吐蕃君臣,恐怕沒有一個人會想到,諸神黃昏的樂章已經奏響!

由此可見,國家層面的外患,並非吐蕃王朝猝然而亡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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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重騎兵

2、天災和疫病

歷史上西藏是一個天災、疫病頻仍的地區,現存史料中多見遭受大災打擊的記載。

松贊干布、金城公主均死於疫病流行,而這種天災也多被宗教集團用來打擊異己。

公元740年左右,吐蕃發生大面積天花疫情。苯教勢力借用疫病流行打擊佛教傳播,赤德祖贊(尺帶珠丹)不得不將僧侶禮送出境,佛經、聖物都被潛藏了起來。

一百年後,朗達瑪執政的第三年,吐蕃也遭遇了大災的襲擊。

《賢者喜宴》記載,(840年左右)發生了大地震,天空呈現處出血紅色,流星隕石如雨而墜。吐蕃神山拉日山崩塌,因之堵塞了碌曲,碌曲為之倒流,暴漲的河水淹沒河灘、農田,大量農戶因此無家可歸。河中還發出巨大聲響和光亮,同時兼有雷擊。……這時的地震、聲響和光亮,在拉薩也感到十分清晰。

除地震以外,《巴協》還記載,“拉薩出現霜災,莊家生鏽病,發生旱災、獸瘟和人疫。”

這場巨大的災難,甚至遠在千里外的唐史也有記載。

《新唐書》亦載:“開成四年(839),(吐蕃)國中地震裂,水泉湧,岷山崩。洮水逆流三日,鼠食稼,人飢疫,死者相枕藉。鄯、廓間夜聞肇鼓聲,人相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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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災難的烈度,在西藏曆史上也屬罕見,可知受影響的民眾人數眾多。

但需要注意的是,當時吐蕃王朝的疆域,

東至四川,北至天山、西至蔥嶺(帕米爾高原)可謂扶搖萬里,下轄人口千萬。

版圖如此巨大的國家,斷不會因一次大災便徹底崩潰,就像汶川大地震,不會讓中國崩盤一樣。

另外,吐蕃是中國周邊民族政權中的特例,相比於突厥、回紇之類的純遊牧民族,吐蕃是個披著遊牧外衣的農耕文明。

吐蕃王朝的核心區域,農業是國家經濟構成的基礎。

農耕文明雖爆發力不如遊牧文明,但勝在堅厚綿長,根基不易動搖。

因此,突厥、回鶻會因一場大災猝亡,但吐蕃卻不會。

綜合上述倆點的分析,吐蕃王朝不論是外敵還是天災,都不足以使其奔潰。

那我們再來看看,吐蕃王朝的內部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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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布拉康腳下成片的青稞田

二、內部因素

1、國家經濟入不敷出

西藏地區的氣候條件、生產力水平和人口基數,根本不足以支撐一個疆域扶搖萬里的大帝國。

因此,“以戰養戰”是帝國擴張的必由之路。

這一戰略構想在初期確實非常成功,自從祿東贊帶兵吞併吐谷渾後。以青海牧場為基地的吐蕃軍隊,在河隴、西域兩個戰略方向,對唐朝發動了長達百年的進攻。

尤其是安史之亂爆發後,唐朝被迫實施戰略收縮,吐蕃在河隴地區大規模拓展,劫掠的財物讓整個國家大受其益。

《敦煌吐蕃歷史文書》記載,“漢之財物往運河西,貯存於瓜州,悉為吐蕃所奪,吐蕃庶民也能身著絲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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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山(六盤山)地勢

但隨著,唐朝逐漸從安史之亂的打擊下逐漸恢復,唐軍在隴山(六盤山)一線構築工事,憑藉山高谷深的地形固守。

吐蕃軍隊掠奪獲得的收益日漸減少,為此吐蕃河隴節度使甚至率軍繞過隴山,向北在靈州(靈武)、鹽州(定邊)、夏州(靖邊)與唐軍爭奪。

但關中北部,靠近鄂爾多斯高原的地區,土地貧瘠、冬季寒冷、人口稀少,吐蕃在此方向的拓展很不順利,所獲甚少。

此時,吐蕃疆域的拓展已達到了極限,膏貽之地盡在掌握,剩下的都是難啃的硬骨頭。

因此,以戰養戰的國家收益不可避免的走低。

德宗貞元晚期,唐蕃戰爭烈度逐漸降低,並不源於吐蕃對戰爭的需求減少,而是發動戰爭的性價比開始變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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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與此相對,吐蕃國內的消耗卻大幅度攀升。

隨著,赤松德贊時期確立了,佛教在信仰領域的主導地位。

隨後兩任贊普(牟尼、熱巴巾)在弘佛方面的投入,達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這導致,整個吐蕃興建寺院的熱潮幾近癲狂。

《西藏王臣記》記載:“(公元831年)遂由李域(于闐)招請善巧工藝匠師,由尼泊爾招請甚多之塑匠石匠等,修建了伍香多福德無比吉祥增善寺佛殿,高九層有大屋頂形如大鵬沖天飛翔,非常的富麗堂皇。對祖先所建的各個寺院,按照盟誓的規定對殘損的進行了修理。……到這一時期,吐蕃王臣在漢地和吐蕃共建寺廟1008處。”

如果,五世達賴喇嘛的記載的數量屬實,那吐蕃當時寺院數量,甚至遠超他所處的清朝初期。

再考慮到法會、禮佛、譯經,以及供養僧人的支出,天文數字量級的消耗,別說是資源匱乏的吐蕃,就是放在自然環境優越得多的唐朝,也不見得能承受。(唐武宗“會昌法難”,便源於“國窮僧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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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政治鬥爭日趨激烈

一直以來,吐蕃的政治鬥爭,都圍繞兩條主線展開:

王權與教權之爭;

教權與教權之爭。

每當教權甚囂塵上,凌駕於王權,吐蕃王室都會以“滅苯”(“滅佛”)的方式打擊,保持二者平衡。

當王室將佛教作為一種宗教平衡力量引入吐蕃後,佛苯之爭成了教權博弈的表現。而王權則可以左右逢源,兩相其便。

(這是松贊干布引佛教入藏的政治考量,至於松贊干布本人是否篤信佛教,我持嚴重懷疑的態度。)

因此,藏傳佛教從其發端之始,便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這是藏傳佛教與漢傳佛教的本質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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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漢地,秉持儒家思想的士大夫階層,對佛教涉入政治具有天然的阻滯性。

因此,漢地滅佛多從經濟原因考量,更多是為了釋放青壯年勞動力,加入勞動生產。《唐武宗“滅佛”與朗達瑪“滅佛”的比較》

而吐蕃社會沒有形成一個穩固的世俗思想體系,貴族階層受宗教影響甚至比王室更甚。

因之,吐蕃爆發的“滅苯”(“滅佛”)事件,全部帶有鮮明的政治傾向。

基本上,表現為“滅苯”全部由贊普推動,而“滅佛”則全部由貴族大臣推動(朗達瑪“滅佛”除外)。

另外,自從赤松德贊採取“獨尊佛教”的政策後,其後史料記載明確的4位吐蕃贊普,牟尼贊、赤德松贊、赤祖德贊、朗達瑪(牟如贊記載太模糊)有3位遭刺殺而死。

牟尼贊、赤祖德贊(熱巴巾)死於苯教勢力,朗達瑪死於佛教勢力。

贊普死於非命的比例,遠高於“獨尊佛教”之前。(《吐蕃王朝贊普被謀殺的比例,為何如此之高?》)

由此可見,全力弘佛的舉動,並沒有彌合吐蕃的社會階層,反而讓政治鬥爭變得更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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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上所述,朗達瑪坐上贊普之位後,吐蕃國內的社會矛盾已達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一方面,“四大供”、“七戶養僧”、“寺院不納稅、不徵勞役”等制度讓國家經濟不堪重負。

另一方面,世俗官僚無權鎖拿涉案僧人,“用手指點僧人,斷其指;用眼睛瞪僧人,剜其目”的律條,又遭到苯教和部分貴族勢力的嚴重抵制。

在此情況下,朗達瑪本人是佛教徒,還是苯教徒並不重要。

不論他“興苯”還是“弘佛”都是死路一條。

所以,他選擇了以打擊僧伽集團、寺院、譯經院為主的“滅佛!”

《吐蕃贊普朗達瑪,究竟是“滅佛”,還是“抑佛”》

但隨著,他死於佛教徒的利箭之下,吐蕃社會百餘年的積弊總爆發。幾乎在一瞬間,便吞噬曾經輝煌的吐蕃王朝。

這才是孟子所云,“國無外患,國恆亡。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佛教安樂了嗎?

吐蕃王朝奔潰後的70餘年,是公認的藏傳佛教“黑暗期”。

苯教安樂了嗎?

苯教在之後千餘年間,一直遊離於西藏政治核心之外。

吐蕃貴族、民眾安樂了嗎?

王朝的崩盤,誘發了席捲全藏的吐蕃屬民大暴動。(《席捲吐蕃全境的屬民大暴動——“一鳥凌空,眾鳥飛從!”》)

之後四百多年,吐蕃陷於割據的烽火不能自拔。

這一切,應歸咎於佛教?苯教?還是朗達瑪?!

後人自相評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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