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手機

凌晨1點,第80集團軍某旅下士賈磊矇頭鑽在被窩裡,手機屏幕的熒光映襯在臉龐上,明暗閃爍不定。每隔一會兒,賈磊就要鑽出被子透口氣,順便擦掉凝結在屏幕上的水汽。

正馳騁在手遊世界中的他,不忘分神從戰友的鼾聲中捕捉異常的“風吹草動”——一旦聽到腳步聲或開門聲,他就瞬間完成露頭、轉身、藏手機等一系列動作。

憑著這種“草木皆兵”的警惕性,賈磊數次躲過連主官和機關人員的檢查,在緊裹的被子中藏著一部亮著光的手機,並沉溺在那個光影交錯的世界裡難以自拔。

2015年7月,原四總部頒發《關於進一步規範基層工作指導和管理秩序若干規定》,為智能手機開具了軍營“准入證”。智能手機在滿足官兵個人需求的同時,給部隊安全管理帶來的挑戰也伴隨而生。

嚴格的手機管理制度,賈磊當然清楚。《內務條令》明確規定:軍人使用移動電話,實行實名制管理。旅(團)級以上單位應當對使用人員的姓名、部職別、電話號碼和移動電話品牌型號等進行登記備案,“不使用時,通常集中保管”。

此刻,在連隊的手機櫃裡,有一部登記備案在賈磊名下的手機正靜靜躺著。賈磊手中的是登記備案之外的“第二部”手機。

“第二部”手機又叫“賬外機”,是未經審批、官兵私自使用的手機。“這個‘二’是虛指,現實中它可能是三、四、五……”該旅保衛科科長董海峰說。

此刻,與賈磊一牆之隔,連長阮擁軍也毫無睡意——他正因為“第二部”手機問題輾轉反側。白天的安全管理工作會議上,各級領導都就“第二部”手機問題說了重話。

這個問題是老問題,也是“出不起的問題”。第一季度,集團軍部隊因智能手機管控被上級通報的問題中,絕大多數是“第二部”手機引起的。而在另一份上級關於安全問題的通報文件中,出現失洩密、網上借貸賭博、亂交往等問題的,也大多與違規使用智能手機有關。

在旅政委王冰眼中,“‘第二部’手機已成為手機管理的核心問題、部隊安全管理的重點問題,也是一道逼著我們與時俱進轉變治軍方式的現實考題。”

遊離於管理之外的“第二部”手機,已成為手機管理的核心問題、部隊安全管理的重點問題,也是一道逼著我們與時俱進轉變治軍方式的現實考題。

誰敢拍胸脯保證本單位沒有“賬外機”

賈磊在連長阮擁軍那裡也“寄存”了一部手機。

那天,他趁出公差之機蹲在鍋爐房裡玩遊戲,如果不是一隻手突然搭上他的後背,把他從虛擬世界拽回來,他很有把握拿下那一局——手的主人正是阮擁軍。

與賈磊的敘述不同,阮擁軍並不覺得這是一次“突襲”:“遊戲音樂隔著門都能聽見,站身後半天他都沒察覺。”

手機被暫時沒收了,“教訓”不可謂不深刻。然而,週末外出時,“放不下游戲排位”的賈磊還是鑽進手機店,咬牙買了一部“遊戲體驗更流暢”的手機。一路上,他三番五次從書包夾層掏出手機來檢查,生怕手機沒調至靜音。

又一臺“賬外機”潛入軍營了,圍繞著它,一場檢查與躲避檢查的“貓鼠遊戲”又將展開。

今年是賈磊入伍後的第6年。他坦言,身邊不少戰友都有過違規使用手機的“教訓”,也各有各的“心得”,然而,沒有什麼“藏手機”的辦法是永遠萬無一失的。前一天還跟戰友炫耀將手機藏在廁所抽水箱中躲過檢查的人,很可能過幾天就一個人悶在圖書室埋頭寫檢查。

“你只要一段時間不管,‘賬外機’問題就會抬頭……付出的時間精力與手機數量是呈反比的。”軍務參謀出身的阮擁軍抓管理很有一套。但他同時也承認,“賬外機”的藏匿方式不斷推陳出新,管理的難度越來越大了。

同樣擔任過連長的副營長楊波則認為,“或許‘賬外機’的數量壓根沒變,變的只是藏匿和使用方式。”

一天,楊波在連隊圖書室發現一本大部頭書的內頁被掏了個洞,大小剛好放下一部手機。他不由聯想到一部電影中,主人公用同樣的方式藏了一把鶴嘴錘用來越獄。

阮擁軍不得不琢磨著升級監管手段。他決定由抓“藏”改為抓“用”:一有時間就到各個宿舍轉轉,看看有沒有人躲在角落低著頭,或是躺在床上聚精會神地“觀看”手中的迷彩上衣。

如今,他隨便走進一個宿舍,打眼一看,就能從官兵的身體姿勢、面部表情等蛛絲馬跡中判斷有無“貓膩”。查鋪時,他會故意製造離開的聲音,然後躡手躡腳地殺個回馬槍。有時他會天天到各宿舍轉悠,有時又一兩個星期按兵不動……

然而,對方的警惕性也越來越高。行走在走廊上,阮擁軍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壓低聲音提醒:“連長來了!”一次晚上上廁所,楊波隔著門聽見有人詢問崗哨:“連長睡了嗎?”

對於“賬外機”,基層主官們誰也不敢大意。違規使用手機的問題,各級大會小會講,機關隔三差五查,違規使用手機的處理通報“傳達至每名官兵”,“零容忍”“紅線底線”等字眼經常掛在主官們嘴邊,奈何“第二部”手機依然“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一次檢查,上級藉助科技手段在該旅一個連隊查出多部“賬外機”,那個連的連長被責令在全旅大會上作檢討。本以為“血的教訓”能讓人警醒,可僅僅一星期之後,那名連長又發現一名戰士藏著“第二部”手機。

“別人被發現是不夠聰明,上次被發現是運氣不好”,這是戰士們的普遍心理。保衛科科長董海峰認為,違規使用手機問題屢屢發生,與監管困難、不少人存在僥倖心理不無關係。

從念檢討到給處分,從手機寄回家到禁用一段時間……一些單位試圖通過提高違紀成本讓違規者“知難而退”。但在阮擁軍看來,這並沒有起到多大作用。他打開連部的一個抽屜,裡面躺著10多部“賬外機”。

去年,阮擁軍的連隊被評為“安全管理先進單位”。其他連隊熟識的主官有時會向他請教手機管理的經驗,他卻總是一笑置之。“哪有什麼經驗啊!”他並不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安:“誰敢拍胸脯保證本單位沒有一部‘賬外機’?!”

這場手機爭奪戰,各方都很受傷

賈磊又被“突襲”了,還是打遊戲的時候太過專注,還是在營區鍋爐房。不過,這一次,站在他身後的人從阮擁軍變成了上級檢查組人員。

看似幽默的故事,結局卻令人惋惜:營黨委研究決定,給予賈磊嚴重警告處分一次,取消入黨積極分子資格,調離工作崗位。營軍人大會上,賈磊作檢查時幾度哽咽。平日裡聲如洪鐘的營長孫卓宣讀處分決定時也有些不在狀態——誰都看得出來,營長挺失落。

失落的何止是營長,賈磊所在的偵察營雖然調整組建不久,但完成任務出色、訓練成績突出。大家心勁兒正足時,突然出了個上級三令五申禁止的“賬外機”,平日裡張口閉口“我們偵察營”的官兵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這一次,沒有人再嚴厲批評賈磊,他卻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受打擊:“整宿失眠,真希望這是一個夢。”

怕他想不開,指導員潘為銘與他促膝長談,鼓勵他振作起來。賈磊走後,潘為銘癱進椅子,掏出手機撥通正在休假的阮擁軍的電話:“你說,要是咱倆當初處罰再重點,或者檢查得再勤點,這事兒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董海峰很理解此刻營連主官們的心情。

一年前,一名士官違規使用“第二部”手機網上賭博,越陷越深,沒錢了就網上借貸繼續賭,直到連本帶利欠款十多萬元。“他家境並不好,父親剛因病去世,母親東拼西湊幫他還債,但也只是杯水車薪。”每當被手機管理折騰得身心俱疲時,董海峰就會想到那名戰友和他的母親,然後繼續耐著性子教育、管控,儘可能消除安全隱患。

這個隱患是巨大的。在該旅部隊管理科科長盧傳龍看來,違規使用的手機“就像一個後門程序,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可能把整個軍營都打包上傳到網絡,而且只有出事了才能確定它的存在”。

“2017年,美軍士兵因使用手機跑步軟件而暴露秘密基地的事件就充分說明,智能手機在給軍人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對使用者的安全保密意識和自律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不少營連主官也表示,因為涉及人員廣、隱蔽性強,“第二部”手機的問題牽扯了大家很多精力,而這些精力本應該用在提升戰鬥力上。為了躲避監管,“第二部”手機的藏匿者往往在午休或午夜時“活動”,如此一來,勢必影響其訓練工作的效能。

此外,每月話費交雙份,一部手機少則千八百,多則好幾千,違規者也會付出不小的經濟代價。有名戰士當兵幾年,“除了8部手機,根本沒存下多少錢”。有人擔心,如今便捷的網絡借貸可能進一步刺激大家在手機上過度消費。

影響不止如此。阮擁軍察覺到,之前一個跟他無話不說的戰士,自從被抓住使用“賬外機”後,明顯與他疏遠了。“就像家長與孩子,你覺得是為他好,可人家未必領情。”

有一天,阮擁軍上午剛強調了從嚴處理違規使用手機的問題,下午就發現一名骨幹藏著“第二部”手機。四目相對,阮擁軍有些犯難:“處理重了,怕他一蹶不振;處理輕了,我哪還有底氣管理其他人?”

潘為銘最擔心的是,圍繞一部手機,官兵之間可能產生隔閡,產生不信任和防備,甚至將雙方推向對立面。在他眼中,“這場手機爭奪戰,各方都很受傷”。

要想將它根除,首先要想想它因何而生

“一天不登錄遊戲,之前的持續付出就作廢了。”談及沉迷手機遊戲的原因,賈磊有種無力自拔的感覺。

大學生士兵楊翰林認為賈磊這是“手機成癮”。“現在‘手機成癮’很普遍。”楊翰林曾在大學裡擔任學生會主席,當初為了鼓勵同學們放下手機,他組織過不少社團活動,還曾帶上紅袖標走進各個教室擔任“糾察”。

“第二部”手機裡到底有什麼?阮擁軍也想弄明白這個問題。他覺得,“對於這個‘打不死的小強’,要想將它根除,首先要了解其滋生的土壤,想想它因何而生。”

為此,週末休息時,他下載了一款備受官兵追捧的短視頻軟件,本打算“看一眼”,沒想到15秒一個的短視頻,他坐在桌前一口氣“刷”了一上午。

“冷靜想想,現在的新聞、視頻甚至購物軟件都運用了大數據分析,你喜歡什麼它就不停向你推送什麼,遊戲更是想方設法增強‘用戶黏性’,誘惑確實太多了!”阮擁軍感嘆。

當然,原因並非這麼簡單。採訪中,有官兵認為,已備案的手機“服務和管理跟不上”,同樣是“第二部”手機大有“市場”的重要原因。

四級軍士長龐曉軍對此體會深刻。他剛當爸爸不久,每次領取手機後第一件事就是跟孩子視頻。然而,由於同時使用手機的戰友太多,視頻電話要麼打不通,要麼圖像卡頓。“費那麼大勁抓管理,也許在服務上多下點功夫問題就解決了!”龐曉軍說。

對於下士小李來說,手機是他和女友之間的情感紐帶。他坦言,人都有正常的情感需求,手機已成為這個時代聯絡感情的重要工具,可自從到了部隊便經常“失聯”,女友有時抱怨“感覺交了個假男朋友”。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少人都對一部能夠隨時保持聯絡的手機有需求。

小李也承認,目前單位對手機使用時間的限制其實已經比較寬鬆了。不少人為什麼不愛用已備案的手機?這與已備案手機不時面臨的嚴格檢查有很大關係。

為了防微杜漸,各級檢查都會重點對官兵手機安裝的軟件、存儲的內容、瀏覽的痕跡等“過篩子”。遊戲充值記錄、不良網站瀏覽記錄等都是檢查通報的內容。

“連聊天記錄都要翻看,毫無隱私可言。”一名戰士對檢查中他和女友的聊天記錄曾被翻看,至今耿耿於懷。他說,那次檢查過後他就把聊天記錄都清空了,“雖然挺捨不得!”

這名戰士透露,每次檢查交手機之前,清空聊天上網記錄、卸載軟件其實已成不少人的“常規操作”,更有甚者直接“恢復出廠設置”。

這麼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人確實是為了躲避檢查,有人則是表達牴觸情緒,也有不少人是擔心因為瀏覽網頁時手機緩存了公開報道的涉軍圖片,或是一些軟件悄悄推送了不良廣告而被檢查通報“誤傷”。

有人認為,如此一來,旨在防範問題的嚴格管理檢查就失去了意義,問題反而和“第二部”手機一起隱性化了。

不過,在部隊管理科參謀王赫看來,嚴格的檢查仍然必不可少。“失洩密、亂交往、網上賭博這些大問題的苗頭,哪個不是通過逐人逐機地細緻排查發現的?”他堅信職責所在,儘管可能不被理解。

這是一場綜合治理,管理和被管理者都要協同用力

阮擁軍曾經當眾砸過手機。

那是他自己的。上軍校時,因為違規使用手機,他和幾名同學被要求當眾砸毀自己的手機。然而,沒過多久,他又偷偷買了一部手機,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感覺自己“戾氣很重”。

擔任連長後,阮擁軍體會到了管理者的壓力,但也時刻告誡自己,絕不能用蠻橫無理、簡單粗暴的方式打壓。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溫柔地”根除“第二部”手機。

在楊波眼中,“這就是一場與手機爭奪士兵的‘戰爭’。”他認為,年輕官兵沉迷於手機中虛擬的世界,與管理者教育引導不夠,現實生活單調乏味不無關係。“就像如今的一些家長,孩子鬧的時候給他手機玩,自己該幹啥幹啥,轉過頭來又抱怨孩子沉迷手機,不從自身找原因。”

為引導官兵放下手機,阮擁軍和指導員潘為銘借鑑綜藝節目,開展了“撕名牌”“我是演說家”等趣味性十足的活動。楊波堅持每天教大家一點歐式泰拳,並利用體能訓練時間擺擂臺對抗,後來,他發現有戰士使用手機時不再玩遊戲了,而是在觀看格鬥教學視頻。

該旅也做了不少工作。他們與駐地電信公司簽訂安全保密協議後,為官兵登記備案的手機號推出了流量優惠套餐,費用比地方便宜一半。電信公司在旅裡的多個營區增建4G信號塔,已備案手機上網更快速順暢。旅裡還統一定做了手機充電櫃,休息時間,官兵再也不用守著插排坐了。

“我們也要從‘用戶體驗’的角度來解決問題,要讓備案過的‘第一部’手機好用、實惠又方便,讓官兵高高興興接受監督管理。”旅保障部部長薛凱說,這樣才能從根本上消減“第二部”手機的生存土壤。

為了打消大家對檢查監督的“顧慮”,他們引進了手機動態管理監控應用系統,設立黑白名單、屏蔽敏感詞、過濾不健康網址,從源頭入手加強管理,確保官兵安全健康上網。

與此同時,旅機關結合上級通報的問題,及時修訂《手機管理規定》,對手機檢查“哪一級誰能查、查到什麼程度”提出了明確標準。他們還聯繫軍工企業開發了便攜式手機檢測設備,“連上手機3分鐘,存在的問題一目瞭然”,既提高檢查效率,又保護官兵隱私。

最近,賈磊像是換了一個人,跑步時偷偷往腿上綁沙袋,午休時主動打掃連隊衛生區。

“遊戲還玩嗎?”潘為銘小心地問。

“不了,感覺浪費了太多時間,跟別人差距太大,加班加點都不一定補得上呢!”賈磊回答。

潘為銘對賈磊的成長感到欣慰,但也惋惜其成長的成本太高,對部隊手機管理的深刻認識來得太晚。

“其實,世界各國軍隊都對智能手機管理有著嚴格限制。軍隊是個特殊的戰鬥集體,這意味著我們必須讓渡一些常人所享受的生活。”潘為銘認為:“如果被管理者都能意識到並認同這一點,‘第二部’手機就不會有存在的意義。”

在他看來,“這是一場綜合治理,管理和被管理者都要協同用力。”

(應採訪者要求,賈磊為化名)

圖①:第80集團軍某旅官兵休息時間在宿舍內使用手機。

圖②:按照規定,操課時間,官兵的手機都存放在連隊的可充電手機存放櫃裡。

圖③:打開連部的一個抽屜,裡面擺放了好幾部連主官暫時代管的“第二部”手機。

潘為銘攝

"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