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個沒用本事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一直不善言辭。是不肯說，還是性格使然，我不敢斷言，總之，在我的眼裡是個沒用本事的人。

母親說，一家人的話都叫你爺爺說淨了。原來，我爺爺在世時是生產隊長，一個生產隊幾百號人和我們家族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他做主解決，一年365天沒有一天嘴巴閒著，所以我們家裡人緣相當好，什麼事情都有人幫忙。

母親說父親是胳子窩裡長大的，從小到大沒有吃過苦，就是自然災害鬧饑荒時也沒太遭罪。後來自學二胡考進縣城梆子劇團，再後來劇團解散進了煤礦，先是在井口打點發信號，後調進礦工會當圖書管理員，一直幹到退休。

父親雖然沉默寡言的，但是幹起事情卻非常認真，他在自學二胡時，白天黑夜的練習，別人再反對他也不管不問，多虧他的堅持不懈才由此擺脫了農村。

他先是被縣梆子劇團招走，跟著劇團拉二胡，後來劇團解散了，就被招工進煤礦，在煤礦井口當信號工，他多年來沒有誤過事，指揮礦車上上下下不出錯，其他人有的因為發錯信號導致事故捱了處理。

領導說我父親，看他天天不言不語就是心裡有數。井口信號工雖然活不重不累，就是責任大，特別是上夜班，人睏乏的很，父親為了不誤事就吃辣椒提精神，每個夜班，父親都要吃多個辣椒，再喝熱茶便更辣，於是就不困了，也清醒了，不會發錯信號了。

不說也可以想象的到，在煤礦沒有關係要想調個單位有多難。然而，人的命運往往是隨著歷史而改變，文革期間煤礦成立宣傳隊，父親因為會拉二胡而被調到工會，從此便擺脫了苦海，在機關呆了幾十年。

父親不善言辭也好也不好，好的是與世無爭不會得罪人，不好的是讓人瞧不起，說他沒有本事，有人憑著能說會道再施以好處，比他進機關晚的都提拔當幹部了，我父親硬是當了一輩子工人。

有人替他報虧，父親卻置之以笑，這樣活的不累沒有壓力不挺好嗎！他認為幹好自己份內的事情就萬事大吉了，對其他的均無暇顧及，也不人前人後去議論別人。這樣做的結果是，好事自然不會先落到他頭上，除非大家都平均應該享受的才會顧及。

他認為應該有的礦上自然會給咱，不應該得到的說破嘴也沒有用。這也是他的處事哲學。別看他是個小人物，架子卻特別大，從來不會輕易的給誰點頭哈腰，從不去拍馬屁奉承人。應該有的和不應該有的，他處理的辦法永遠是等。管用了是命攤的，不管用是時間不到。

你父親真是個實誠人，老好人。別人在我面前這樣評價他。我心裡清楚這樣的誇獎，和說老實猴子沒本事差不多，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只不過照顧一下我的心理感受罷了。我也是善意的報以微笑，沒有必要也沒有興趣與之爭辯。沒有家庭背景，我們走的每一步都非常不容易，但是卻很坦然。

有人說啥人有啥命，我非常贊成。不愛說話的父親最後幹了圖書管理員，這個環境是安靜的，不需要大聲喧譁，非常符合父親的性格。他非常愛惜圖書，書架上一塵不染，圖書爛了撕裂了，他會及時粘貼好。上班他就看書，天文地理健康養生，他的最愛是剪貼，在讀書看報時，發現好文章他就收藏下來，日積月累收集了厚厚一大摞。

退休在家時，他天天坐在院子裡翻讀，給不認識字的母親解釋。在我家附近，他簡直成了個老博士，誰有啥事都去問他，他就裝模作樣的翻開厚厚的剪貼本查看，耐心細緻的給人解釋。他用土方子給母親治好了迎風流淚眼，給自己治好了白癜風，給鄰居孫大娘治好了凍瘡，給張大爺治好了裂腳。

這一下子在我們村子裡出了名，去我家的人多了起來，父親心裡逐漸有了自豪感，臉上有了些許笑意。大概是自身價值得到了認可吧。每次回家，他都會把他的剪貼本搬過來，一本本拿給我們看，他說你想看啥吧，我這裡什麼知識都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

我說現在都有電腦了，什麼事情都能查，你這個過時了，他便會很生氣，你能天天揹著個電腦嗎？電腦不用電嗎？電腦看長了不毀眼嗎？我連續遭遇這樣的責問就無語了。這個就是代溝吧，我想。

父親雖然不愛說話，心裡卻非常有數。父親上班時工資不高，我們姊妹四個都上學，父親很注意節儉，不捨得吃喝，不抽菸不喝酒，穿著也非常樸素。我們家距離礦上60多公里，他不捨得坐公共汽車，都是騎自行車回家，這個習慣一直堅持到他退休前夕。

他不捨得花錢在商店裡買東西，每次回家都到礦食堂用飯票買油條麻花和油炸饃，用工具包給我們帶回家。這個便成為我們向其他小朋友炫耀的資本，當時農村根本吃不到這些食品。

母親說，你爸疼您又不捨得花錢，就從自己的生活費裡面硬省下來給你們買好吃的。聽了母親的話，我的眼睛溼漉漉的，怪不得父親在年輕非常消瘦，他在為了這個家勒緊褲腰帶，委屈自己營養我們。

有山指山無山自搬。人不服命是不行的。就這樣父親帶領著我們家風風雨雨走了過來。如今我們都成家立業，他選擇和母親一起在老家農村居住，院子裡栽種了各種青菜和水果，餵養了狗貓和小雞小鴨，吃不了的就打電話讓我們回家去拿。

父親吃喝起居非常有規律，吃飯睡覺還是按照礦裡的習慣，他說這樣幾十年了改不了啦。父親一般不輕易到兒女家裡去住，即使去幾天也是慌慌張張，辦好事情立即返程。難道是人老了都這樣戀家嗎？所以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土窩，選擇自己宜居的地方非常重要。

父親是幸運的，因為他遇到了我的母親。母親沒有上過學不識字，思想和行為完全受中國傳統思想的影響，三從四德、尊老愛幼、鄰里和睦等等，在母親的心裡根深蒂固。

我爺爺在後期患病癱瘓在床多年，母親始終如初精心照顧，喂吃喂喝洗屎洗尿，人前笑人後哭，一人在家吃盡了苦頭，這個也是父親最為感謝母親的，包括嫁到外地的兩個姑姑，對母親十分尊重，整個莊子都拿母親為榜樣教育兒媳婦。

如今，父親因為高血壓的緣故，走路一瘸一拐十分困難，母親又繼續照料父親的起居，時間長了父親不要說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母親便知道父親想幹嘛了，這個也許就是相濡以沫幾十年形成的默契吧！實際上母親比父親還要大一歲，洗衣做飯種莊稼，天天身子不閒著，這個也是我們的安慰和慶幸，假如母親的身體再不好，我們也不能安心的上班了。

每次打電話，母親的嗓門都很大，放心吧我和你爸都好好的，沒有事別擔心！這句話母親整天掛在嘴邊。有這樣的母親是我們的福分。父母安好是兒女的最大安慰。

父親愛好拉二胡也愛好收藏，在他從煤礦退休時，拉了一車石頭和根雕等他認為的藝術品，家裡三間堂屋被他佔了二間，有他從市場買來的，也有他自己製作的，父親對這些寶貝非常有耐心和功夫，經常進行擦拭和油漆上色，只要家裡來客他就興致勃勃的介紹自己的傑作。

說實在的，父親的東西有一定的藝術價值，但是都很粗糙不夠精緻，原因是他捨不得花大價錢買好的，自己手工製作畢竟不如市場的，但是卻滿足了他自己的好奇心，找到了自己的樂趣。

他自己常常說這些東西給我十萬也不賣，我們心裡清楚，為了讓他高興就附和他，說就是二十萬也不賣，這時候父親便高興的合不攏嘴，彷彿一輩子幹了件大事，給我們留下了無價之寶。這個年紀還講究啥，只要老人高興就行了。

如今，父親記不清譜子也不拉二胡了，還是堅持早睡早起按時吃飯的習慣，只是在院子附近慢慢騰騰的踱步，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著。也許是越老越怕孤獨吧，每次我們回家父親都十分高興，給我們拿好吃的，甚至還給我遞煙，你說走他就說剛剛來到就走嗎，於是就站起來去送我們，不讓他起也沒有用，必須是把我們送到公路上才肯回家，那眼神透露著留戀和無奈，讓我們明顯的感受出來他的難捨之情。

高山無言、份量沉重；大海無語、胸懷寬廣。父親工作一輩子沒有給我們掙下多少金錢，唯一可貴的是用自己的行動教會了我們怎麼樣做人。就是忠厚老實、與人為善、不卑不亢。既不趨炎附勢、阿諛奉承，又不奸猾嫉妒、瞧不起弱者，如果幫助不了人，但絕不毀壞人。

記得一次中央電視臺在播家訓時，母親對我的女兒說，我們王家的家訓就是為人忠厚、做事勤奮。女兒回來跟我學時，我聽了很贊同也很感動。同時我也在沉思，這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就是沉默寡言的父親送給我們的最好禮物吧！這是一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必將受益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