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

郭峰(書房記特約作者)

陝北地處北方草原民族和中原農耕民族交匯處,古來是戰場,“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中人”,無定河兩岸、毛烏素沙漠,隨處可見折戈斷戟和累累白骨。在陝北,無論你身處何處,舉望一望,準能看到長城或烽火臺(五里墩),時時處處感受到曾經戰爭的氣息。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烽火臺,俗稱“五里墩”

“秦時明月漢時關”,秦漢時對匈奴,北宋對遼夏,明對蒙古韃靼,陝北是這些民族戰爭的最前沿,在陝北8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蒙恬、李廣、衛青、霍去病、楊家將、折家將、韓世忠等英雄人物陸續上演,也有昭君出塞、文姬歸漢的動人故事。在中國,像陝北這樣長期處於激烈的、大規模的民族戰爭中的地方不多,大概只有大同、張家口等少數幾個地區或可與陝北一比。幾千年的民族戰爭、民族交融,讓陝北漸染胡風,造就了陝北人剽悍、豪爽、桀驁不馴的性格,在長期的戰爭中,一些戰爭詞彙融入陝北方言,時至今日還時時吊在老農嘴上。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無定河邊“統萬城”

老郭粗略蒐集如下:

【殺割】 徹底解決,完全處理。

例1:就你這號唸書的,快快“殺割”裡算了。

例2:兩個人說“殺割”就“殺割”,昨天割的離婚證。

例3:毛蛋,就剩一口飯,兩口“殺割”裡,不要讓剩下。

這個“殺割”卻來自戰爭。一場戰鬥過後,將士們清理戰場,由兵部直接派來的官員論交割來的人頭行賞,統計軍功。“殺割”就是把敵人的頭割下來,提著領取戰功。所以,你奶奶叫你把剩飯“殺割”裡,就像叫你打掃戰場一樣。

【交零】 結束了,完成了。

例1:你再等等,我把這點活兒“殺割”裡,就“交零”了,咱再去吃飯。

例2:張局長昨晚老迲(死)了,這一輩子就算“交零”了。

例3:這下“交零”了,讓“雙規”了。

“交零”也來自戰爭。戰鬥結束,得勝的士兵提著敵人的頭,排著隊到軍官帳前領賞。待士兵把人頭都交上後,軍官大聲問:“還有沒交的沒?”士兵們:“都交了!”軍官:“好,這就交零了。”軍官把戰簿一合,騎上馬向上司報告戰績去了。

兵甲問兵乙:“你交零啦?”

士兵乙驕傲地回答:“交零了,你也交零了?”

兵甲:“交零了。”

【除滅】 滅絕了,全部殺死。

例1:地裡的蟲可多哩,打了兩瓶農藥,則“除滅”了。

例2:一老家壞種子,甚會兒把這家壞種子“除滅”哩。

例3:成街上的一害了,甚會兒“除滅”裡,就算除害了。

例4:還有點兒剩飯,一陣兒“殺割”裡,殺割裡就“交零”了,來,我們把它“除滅”哩。

【族滅】 全部殺死。這個詞就是典型的“滅族”嘛。

例1:把這家壞種子“族滅”裡,挽名除根。

例2:身上蝨子可多哩,撒上癆(音“nào”)蝨蝨藥,則給“族滅”了。

王六說,“殺革”“除滅”“交零”“族滅”這一組詞,是如此觸目驚心,血腥暴力,這是人類社會長久的屠殺、鬥爭、征戰的結果。

【徽欽】 動詞。殺死,置之死地。義同“族滅”。

例1:再不老實,老子一钁頭就“徽欽”你狗日的了。

例2:把你狗的“徽欽”裡。

徽欽,就是北宋亡國之君徽欽二帝。1127年,國破,徽欽二帝及後宮和滿朝文武被金兵虜往東北,在飢寒交迫和受盡屈辱後死於苦寒之地,這是真正的“族滅”。“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這段恥辱的歷史,可堪回首,每每讓宋人涕零如雨。王六《把根留住》:“這個國史上最恥辱的靖康之難的二位亡國之君帝號,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靖康恥”,“徽欽”二帝,卻成了動詞

【鏖戰】 爭鬥。也有打拼,拼命工作意思。

例1:老婆兒七十多了,哪能“鏖戰”得過兒媳婦?

例2:麻糜子婆姨,麻糜不分,先後(妯娌)倆個“鏖戰”多時了,誰也打勸不下。

例3:再“鏖戰”上幾年,把娃娃大學供出來。

例4:一條腿吊上,“死鏖死戰”跟工著哩。

【鬥陣】 吵嘴,打架。

例1:衣裳咋扯爛的?是不是又跟人家“鬥陣”了?

例2:兩個娃娃“鬥陣”哩,把鼻血打出來了,快叫不要“鬥陣”了。

【相廝】 打架,鬥陣,吵架。

例1:兩個人又“相廝”上了。

例2:“驢圈裡踢不死驢。”則讓兩個“相廝”,死了老子挑開壕,一起埋裡,就“交零”了。

例3:婆姨漢今天又“鬥上陣”了,家裡“相廝”哩,工也不上。

【侵割】 糟蹋,日蹋。

例1:驢進了莊稼地,看把莊稼“侵割”的。

例2:流氓把個好女子給“侵割”了。

【爭鬥】 互相謾罵,相互撕打。

例1:又跟人家娃娃爭鬥來了,把衣裳直抉爛。

《陝北說書·快嘴》:“他家的狗,咬死我家的貓,爭鬥爭鬥,多要二斤豬肉。”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鬥陣”,兩軍對陣

在飲食上,陝北也處處體現戰爭的影子。這些所謂的“小吃”,最大特點,一是不用烹飪,在戰鬥間隙可以充飢;二是保質期長,不易變質。

【熟米】 也叫“炒米”“炒熟米”。即炒熟的黃米,拌少許炒熟的豆子。裝在布袋裡,可幹吃,也可開水衝吃,講究者拌有酥油或黃油。

一次,老郭到山東朋友家作客,朋友煞有介事地拿出牛奶袋一樣的包裝,說這茶你沒喝過,嚐嚐。捏了一撮,放進我茶杯。我一看是幾粒熟米,忍不住大笑。我說,這不是“茶”,是食物,是飯,要往飽吃的。

信天游:“黃黃的熟米豔豔的茶,重重的緣法咋撂下?”

有確切的史料證明,陝北農民在明朝是“軍戶”,類似今天的民兵。明朝實行“戶籍制度”,你是什麼“籍”,那是世襲的,而且兵種也不能隨便更改,你爹是步兵,你不能成騎兵。平時耕種,戰時出兵,作戰、生產兩不誤。同時也有“民戶”,是純粹的農民,不用出兵,但要出糧。在陝北,越往北,“軍戶”比例越高,靠近長城的地方,就都是“軍戶”了。

老郭的爺爺,頭扎英雄節,腰纏長腰帶,身穿羊皮襖、羊皮褲,腳蹬白色到膝蓋的長腰襪, 更奇怪的是,還打著綁腿。這身裝束,就是一副活生生的軍人打掛(音“kuǎ”,裝束)。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茶】 將小米麵或白麵與豆子、油料等炒熟的混合物,便於攜帶、保存,可分為米茶麵茶,根據油的不同可分為牛油茶、酥油茶等。白開水衝成糊狀,即吃。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一碗牛油茶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幹爐】 鏊子上炕的幹餅子。乾硬乾硬的,放三五個月也壞不了,用來武鬥是很實用的武器。我從老家帶來數個“幹爐”,同事以為壞了,變質了,要給我扔了。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圪攪】 用鍋底剩的一口稀飯羼(音“zhàn”,攪)粗糠,攪一攪,即“圪攪”,是陝北受苦人的一種劣質食物。“粗糠”已非糧食,是木材一樣的木質,毫無營養可言。最大的特點,一是咽不下去,二是拉不出來,要用棍掏。就這樣的“飯”,我奶奶還吃不上,要留給受苦的爺爺吃。“吞糠咽菜”一詞往往要與萬惡的舊社會、惡毒的地主老財聯繫一起,但有誰知,在陝北,糠還分個“粗糠”和“細糠”,想來淚都要下來了。

陝北諺語:“精死的婆姨憨著哩,熟死的圪攪生著哩。”

【炒麵】 這個大家都熟悉。朝鮮戰爭時,志願軍戰士後勤不能保障,陝北一位高姓領導人負責總後勤,他想到了“炒麵”。每一場戰役,戰士背7天的炒麵,一口炒麵一口雪,打擊美帝野心狼。低調的美軍統帥李維奇就想,為什麼每次戰役中國方面只打7天?為什麼每次夜戰中國方面都選擇每月的十五前後?後來想通了,中國戰士每次只能帶7天的炒麵,選擇十五夜戰是利用月明之夜。你看看,中國人就是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贏得了戰爭的勝利。

【幹洋芋擦擦】 很多人去延安學習,知道陝北有“洋芋擦擦”小吃,吃來爽口。如今這“洋芋擦擦”,拌的是純白麵,嗞(zì,炸)上清油、辣子和各樣調料,澆上西紅杮醬,當然好吃。

過去還有“幹洋芋擦擦”。把土豆擦成片,拌少許黑麵(黑麵也不寬餘啊),蒸熟,曬乾,即成。“幹洋芋擦擦”沒一滴油,除了鹽沒任何調料,更無西紅杮醬。上學時,農村孩子每週從家帶一布袋母親曬乾的“幹洋芋擦擦”,開水泡了,就是飯,再無其他。這樣的飯,不是一頓兩頓,而是頓頓,吃不到一粒糧食,始終處在飢餓狀態,沒有力氣,腦子昏昏沉沉,學不好。條件好點的,從家帶一袋小米,藏在被子底下,每天舀半碗交到學校灶上,灶上免費蒸熟。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風乾羊肉】 各位看官看了以上陝北“小吃”,感覺只是苦,沒一樣美味,都是窮的。陝北苦,苦出了信天游。許多人說,信天游豪放、高昂,那是您沒仔細聽,或只聽了一部分,沒聽明白。大部分信天游是“苦”,老郭稱之為“苦音”,是哭腔,是哀怨。中國有很多民歌,從東北,到內蒙,到新疆,到西藏,到西南各少數民族,人家的民歌或奔放,或活潑,或節奏明快,或高山流水,唯獨這陝北民歌,充滿了“苦音”,完全是“哭腔”。

很多人認識有錯誤,以為陝北民歌是用來表演的,是演唱的,其實不對。陝北民歌不是用來表演的,也不是用來演唱的,它只是“苦”的自然流露。你說納鞋底的母親坐在門檻上想著飢餓中的孩子,獨自人一低吟;你說年邁的母親坐在死去士兵的墳前哀唱;你說趕牲靈的趕腳漢在太陽低下吟唱;你說孤獨的走西口的人兒在荒涼西口哼唱;還有攔羊的老漢,碾場的莊稼漢,耤地的老漢……誰在演唱?哪一個是表演?都是在哀怨自己的不幸,發洩各自的苦悶,訴說自己的苦難。“窮樂活,富憂愁,窮人不唱怕個毬。”信天游是窮人的歌,是窮出來的,不是給別人聽的,是唱給自己的。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走西口”的人兒,起身了!

說多了,還是說說這“風乾羊肉”吧。風乾羊肉恐怕是陝北少有的真正的美食,過去是有錢人的專利。

秋天是風乾羊肉的最好的季節。將羊剝皮後,整隻掛在架子上風乾。白天太陽把羊肉裡的血水曬出,夜晚羊肉上凍。白天化凍再曬出血水,夜晚再上凍。如此反覆一個多月,羊肉乾得一折便斷,即成“風乾羊肉”。風乾羊肉可以生吃,戰士騎在馬上,一邊行軍,一邊從懷裡摸一塊風乾羊肉咀嚼。現在定靖有“風乾羊肉剁蕎麵”美食,很是風靡。

【黃酒】 “黃酒”也叫“米酒”“黃米酒”“渾酒”,略有酒味,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是一種飲品。

工藝較麻煩:用酒穀米(一種軟性小米),先用水泡(浸),再用石碾碾爛,再用密籮子籮,籮成細面,再炒,拌入酒麴,再放在滾鍋頭(發熱的炕頭)上發,蓋上被子,發2~3天,等冒泡了,酸了,即成。然後放在罈子裡、罐子裡,蓋上蓋,吃時舀上一碗或一勺,放在涼水裡,加熱熬開。

陝北這個“黃酒”,值得一說。中國古代沒有“白酒”,現在的“蒸餾酒”,是元朝人發明的,那是很晚的事了。古人喝什麼酒呢?叫“醴”,“醴”是中國最古老的酒,春秋戰國時喝這個。

陝西咸陽有個縣,叫“禮泉”,埋著一個大人物,叫李世民。“禮泉”2200多年了,原來寫作“醴泉”,寓意很好。很多人不認識這個“醴”字,新中國成立後改為“禮泉”。

有句話叫“君子之交淡如水”,它的下句是“小人之交甘如醴”,意思是小人之交像美酒一樣甘甜。這句話出自《莊子.山木篇》。這個2000多年前的“醴”,正是今天陝北的“黃酒”。

宋時,范仲淹鎮守陝北多年,寫下《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景異,

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

千嶂裡,

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

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

人不寐 ,

將軍白髮征夫淚。

這是耳熟能詳的一首詞,知名度較高。其中“濁酒一杯家萬里”的“濁酒”,正是陝北人還在喝的“黃酒”,因為有粉碎的米粉懸浮在酒液中,狀如黃河水,故稱“濁酒”,陝北人稱這為“渾酒”。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范仲淹:塞下秋來風景異

詞中有“羌管悠悠霜滿地”句,杜甫回陝北看望妻兒,寫下《羌村三首》,說明唐宋時陝北的主體民族還是“羌”。這個“羌”其實是建立“西夏”的“党項”,是羌人的一支,亦稱“党項羌”。您可以看老郭的《哪是什麼“党項”,人家是“大夏”》《羌人、姜人、藏人,我們都是一家人》,詳細瞭解“党項”。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後來,這種“醴”的製作方法失傳了,中國人不會做了,明朝人宋應星很可惜,在《天工開物》裡不無遺憾地說,“醴”已失傳。其實沒有失傳,只是他不知道,在陝北還紋絲不動地保留著這個“醴”,只是換了名號,不叫“醴”了,也不叫“濁酒”了,它叫“黃酒”。

元雜劇《延安府》:“婆婆,俺準備些肥草雞兒、黃米酒兒,俺去那祖墳裡,燒一陌紙去。若要富,敬上祖。婆婆,你和媳婦兒先去,我封鎖了門戶便來也。”其中的“黃米酒兒”正是當今陝北人喝的“黃米酒”。

陝北民歌裡有:“豬腦肉,黃米酒,為我的親朋來接風。”

有看官說了,這個“黃酒”製作如此複雜,在戰爭中不方便食用?

你沒看明白。這“黃酒”製作複雜,食用卻極簡單,開水衝即可,比方便麵還快捷,而且耐儲存,放不壞。

我辦公室裡放一件陝北什物,也可算文物,名叫“穿壺”(如下圖)。“穿壺”是像劍鞘一樣的金屬桶狀物,是用來燒水的“水壺”。最多盛二斤水,正好夠一個士兵或旅者使用,少了不夠喝,多了浪費。它做成這樣,是便於掛在馬上,攜帶和使用方便。

陝北話中的“戰爭”詞彙,“徽欽”在陝北口語中表置於死地義

掛在馬鞍上的“穿壺”

想象這樣的場景:部隊安營紮寨了,戰士們生起堆堆篝火,從馬鞍上摘下“穿壺”,到泉水邊舀滿水,直接把“穿壺”插進火堆裡。一會兒水開了,戰士用來衝“熟米”“黃酒”“牛油茶”“幹洋芋擦擦”,或擰一碗“炒麵”“圪攪”,或就著“幹爐”“風乾羊肉”,這是一頓地道的陝北飯,吃了趕緊睡,明天還有一場惡仗呢。

"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