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眼裡的死亡

三個故事 | 醫生眼裡的死亡


我們的生命中充滿了不確定性。唯一比較確定的是,我們都會到達終點,只是我們不知道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而已。

據調查顯示,世界上最幸福的三類人分別是喂孩子的母親、完成了傑作的畫家和做完手術的醫生。但實際上,作為一名醫生,我們雖不乏階段性的勝利,但最終,我們卻必將輸給死神。

“有時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既表述了醫學的侷限,也體現了醫學的仁愛。那麼,我們能夠提供怎樣的安慰呢?

故事一

什麼是最好的死亡?

《英國醫學雜誌》的前總編曾發文說,因患癌而死是最好的死亡,因為這樣的死亡會有一個過程,患者可以有計劃地安排好餘生。不像因心腦血管疾病意外死亡的患者,一切都來不及安排與進行。

這個說法恐怕太見仁見智了。

協和婦產科有個已經堅持了27年的傳統,每年3月3日前後的週末,郎景和院士一定會帶領大家到福田公墓祭拜三位婦產科前輩,其中就有我的導師吳葆楨大夫和宋鴻釗院士。

吳大夫風度翩翩,才華橫溢,是著名的婦科腫瘤專家,也是我們的偶像。有天他突然嗓子啞了,胸片發現肺部有個很大的腫瘤,他還笑著畫圖和我們說,自己肺上有一個大包,得手術。

協和的大夫給他做了手術,術後,吳大夫基本就不出病房門了。一方面是因為很痛苦,另一方面他覺得自己的病容影響了形象。作為他的學生,我常去陪他,也因此目睹了一個精彩生命的逐漸凋落。

術後的化療,使吳大夫日漸衰弱,但腫瘤並未得到控制。之後,又試用了當時新銳的LAK細胞治療,但吳大夫卻連床也下不了了。最終,病魔吞噬了曾經鮮活的生命。

每次去掃墓,我都會回想起當時的場景。若吳大夫九泉有知,他又會怎麼看待“什麼是最好的死亡”呢?

宋鴻釗院士是因腦出血去世的,發病後就再也沒有醒來,也沒有來得及做任何安排。那麼,這兩位老先生,在另一個世界一起下棋的時候,會不會聊起,什麼才是更好的告別呢?

我很困惑。

故事二

誰的努力?為誰努力?

誰的滿意?為誰滿意?

我們常說要努力治療,爭取滿意。但這種努力,究竟是誰的努力,又是為誰而努力呢?滿意也是如此,誰的滿意?為誰滿意?細究起來,經常讓我感到困惑。

幾個月前,有個二十多歲的女孩被用輪椅推進了我的診室。推輪椅的是她的父親,年齡比我還小,但看起來卻比我蒼老很多。

女孩21歲,生下來就是腦癱,智力遲滯,行動困難,還有嚴重糖尿病。父母艱難地將她養大,他們的言談舉止處處透露著生活的艱辛。

女孩前些時候開始肚子痛,後來發現有個盆腔大包塊、腹水,考慮為腫瘤。幾經輾轉,父母帶著女孩來到了協和。

考慮到惡性腫瘤在年輕女孩身上極為罕見,更多的可能是預後尚好的交界性腫瘤,我打算努力一下。家屬很高興,因為很多醫院不敢接手。

我建議他們等一下普通病房的床位,國際病房太貴了。女孩的媽媽不願意等待,執意要住國際部。我理解父母對孩子的關心,就馬上安排女孩住進了國際部病房。

手術很困難,快速病理提示是卵巢癌,術後,女孩被送進了ICU。

從ICU出來後,我把女孩安排住進了普通病房。我告誡女孩現在可不能胡亂喊叫了,會影響到其他患者。女孩說,我還是想住單間。我說,單間太貴了,你別把你父母的錢都花光了。女孩齜牙笑道,花光就花光唄!

很不幸的,女孩最終還是去世了。我和家屬談話時,特別想安慰他們,就說,我知道你們養大這個孩子太不容易了。沒想到女孩的媽媽笑了一下,說,你不用安慰我,我們盡力了,這個結果我們能夠接受。

這個過程中,大家都很努力,那麼結果滿意嗎?

我對自己非常不滿意。不做手術,也許女孩能活得更久一些,也不會花那麼多錢,病痛也許不會增加。但看到家屬的笑容,我又覺得似乎我應該滿意,因為他們滿意。

那麼他們真的滿意嗎?我很困惑。

故事三

我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

但依然悲傷不已

前些時候,網上有一段臺灣某主持人進行安樂死時的視頻,他在兒子身邊喝下了藥水。我轉發時寫道,我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但是我依然悲傷不已。

我想起了我的父親。

父親是一名兒科醫生,他在八十多歲的時候發現得了壺腹癌,身體情況無法承受手術、放療、化療。我們父子都是醫生,對疾病有比較明晰的瞭解。我和爸爸開誠佈公地討論了病情與治療方案,決定先放置支架,解決梗阻問題,後採取姑息治療,不進行有創搶救。

一年多以後,爸爸過世了,這個生存期超過了這類患者的平均存活期。

爸爸對我提了一個要求,遺體捐獻。他說,自己雖然是一名醫生,但並沒有為醫學做什麼貢獻,希望把遺體捐出去,為醫學做最後的貢獻。

我怕爸爸是為了免得買墓地、掃墓這些事情麻煩兒女,因為我家的傳統就是老人特別怕拖累孩子。我說爸爸我們不嫌麻煩,你選墓地、選海葬我們都尊重你,但你不一定要捐獻遺體。但爸爸再三打電話要求,最終還是做了遺體捐獻。

前些時候,我去青島的紅十字奉獻林看爸爸,看著墓碑上爸爸的名字,我仍然困惑,我是不是還是應當積極治療一下,萬一出奇跡呢?是不是我害了爸爸呢?是不是爸爸捐遺體還是有怕給我們添麻煩的因素呢?

我很困惑。

我們之所以會有這麼多的困惑,因為我們是人,我們有同情心,也有共情心。所謂共情,通俗地講,就是設身處地,感同身受。死亡是所有人的最終結局,關心每個即將死去的人就是關心未來的我們。

點評

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會羅點點:為什麼?筆者萬希潤在講了三個近乎完美的死亡事件後,卻不厭其煩地把“我很困惑”四個字寫了三遍?

難道無論死亡如何來臨,無論我們如何準備,這些大自然的謎題都不會放過我們?難道正是這些困惑讓死亡堪稱偉大?讓生命彌足珍貴?難道這類生死大問才是人類高貴的標識?

“協和老萬”一貫安靜從容,躲避崇高,但並不因此缺少冷峻和精深。此番用心悠遠叵測。諸君:讀他筆下死亡故事,切莫掉以輕心噢!


三個故事 | 醫生眼裡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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