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英:鄉村為何衰敗,又如何振興?

鄉村衰敗背後是傳統發展思維的誤區:只要有高度的城市化,就一定能夠實現現代化,忽略了鄉村在整個城鄉關係中應有的地位

劉守英:鄉村為何衰敗,又如何振興?

《財經》記者 熊平平/文 朱弢/編輯

5月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佈《關於建立健全城鄉融合發展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的意見》(下稱《意見》)。

《意見》提出,要破除妨礙城鄉要素自由流動和平等交換的體制機制壁壘,促進各類要素更多向鄉村流動,在鄉村形成人才、土地、資金、產業、信息匯聚的良性循環。從而加快形成工農互促、城鄉互補、全面融合、共同繁榮的新型工農城鄉關係。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院長、教授劉守英在接受《財經》專訪時表示,《意見》提出了多項實質性改革政策,“在破解城鄉二元體制上社會各界可期”。

劉守英認為,《意見》背後凸顯了中央在鄉村振興與新型城鎮上的發展思維轉變,原來那種“只要高度城鎮化,鄉村就能發展起來、現代化就能實現”的觀點存在誤區,待各項阻礙城鄉相通、要素互流的體制機制逐步破除後,城鄉關係重新調整,進入“互為需要、共存、互補、各有特點”的城鄉融合新階段。

在劉守英看來,城鄉融合存在三條主線:一是賦予鄉村業態發展的制度環境,打開農村大門,讓鄉村匯聚人力、土地、資本、技術各項要素;二是政府在鄉村需要投入諸如教育、養老、醫療等公共品,實現城鄉平等享受基本公共服務;三是城市打開城門,保障進城農民群體的教育、居住、就業等權利。三條主線並行不悖。

城鄉融合新思路

《財經》:能否介紹一下這份《意見》出臺的背景和意圖?

劉守英:2017年10月,十九大報告提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隨後國家發改委抓緊研究制定配套政策,2018年9月出臺了《鄉村振興戰略規劃》(下稱《規劃》)。這次的《意見》應該早就發佈,但為了抓住鄉村發展實質問題,研究了很久才出臺,這也反映了《意見》的分量。

《規劃》是一份鄉村振興的具體實施方案,提出2020年、2035年、2050年分別做什麼,不同類型主體如何做等等。但要實現鄉村振興,更重要的是怎麼破城鄉二元對立體制,但這部分“破體制”的內容裝不進《規劃》裡。這次《意見》出臺,提出建立城鄉融合的體制機制,重構城鄉關係。實際回答了兩個問題:《規劃》怎麼推行?鄉村振興戰略怎麼實現?

在寫文件的過程中有過討論,這份文件到底僅僅是做一件鄉村振興的附屬文件,還是要體現出足夠的力度?後來的共識是,這份文件還是要有“乾貨”,如果在破除體制障礙上沒有提出實質性政策,鄉村振興是落實不了的。

《財經》:能不能這麼理解,這次《意見》出臺背後是中央對鄉村振興的認識、發展思路有了根本性的變化?

劉守英:是的,變化很大,鄉村振興不是隻發展鄉村,還要繼續推新型城鎮化,而且兩者要同時推進,進而牽涉到城鄉關係調整。可以說,城鄉融合的核心是體制要通,這份文件的意義正在於此,既然要破除阻礙城鄉融合的體制機制,戰略上就必須要進行調整,不能只有城鎮化,也不能只有鄉村振興,要調整原來的那套發展思路,要把城市和鄉村兩個體系打通。

《財經》:過去的政策也提出過城鄉統籌、城鄉一體化,這次發佈的《意見》提出的城鄉融合有什麼不同?

劉守英:有非常大差別,過去提的城鄉統籌、城鄉一體化都沒有在體制上作重大突破,僅僅在資金、社保、養老、醫療等方面向鄉村加大投入,進而調整城鄉關係,主要是解決“城市有,農村沒有”的問題。

當然,我們也應該客觀看待城鄉統籌、城鄉一體化,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城鄉關係,比如通過完善鄉村的養老、醫療體系,加大基礎設施投入等,彌補鄉村的缺板。

但這種彌補作用是有限的,如果不破除城鄉二元體制障礙,只靠原有的城鄉調整政策,城鄉統籌就會變成“城市統農村”。

《財經》:“城市統農村”存在什麼問題?

劉守英:從事實上看,城鄉差距沒縮小,鄉村更加衰敗。而城鄉失衡、鄉村衰敗的原因,是一直以來的生產要素通通流向城市,鄉村變得沒有回報,資本往城市跑,農民也紛紛離開村莊。

《財經》:生產要素往城市流動,也是全世界城市化的規律,為什麼就會導致鄉村衰敗?

劉守英:確實,要素流向城市,人進城,資本到回報高的地方,土地向城市更有效率的地方配置,是城市化的基本規律。但全部要素只往城市單向流動,是個很大的問題。

我們的土地只往城市配置,農業只能種糧食,農民的土地實現不了財產功能,這都是現行城鄉土地管理制度導致的,各方面對農村土地進行嚴格的限制。這一制度環境使得要素流向城市,外在的資本進不了、也沒有意願進入鄉村,從而導致鄉村衰敗。

我們看任何一個現代化國家,在他們城市化的歷史過程中,並沒有鄉村的資源全部流向城市、農民全部跑光的情況。

怎麼理解城鄉融合?

《財經》:過去我們也提過“以工補農、以城帶鄉”,先把城市發展起來,城市有錢了,資源更多了,這時候再給鄉村一部分,《意見》改變了這種發展思路嗎?

劉守英:讓政府用行政手段把各種要素配置到鄉村,那不是倒退嗎?

過去我們提過以工補農、以城帶鄉,潛臺詞還是先把城市化發展起來,鄉村再給一點資源,通過行政計劃將資源補貼到鄉村,鄉村仍然不能發展起來,因為沒有根本上改變城鄉分隔的狀態,也沒有改變城市和鄉村這種發展不平衡問題。

所以,鄉村衰敗背後存在傳統的發展思維誤區:只要有高度的城市化,就一定能夠實現現代化,忽略了鄉村在整個城鄉關係中應有的地位。要扭轉過去錯誤的思維,應該認識到,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城市和鄉村兩個文明都應該共存,只是有不同的表現形態,兩邊互為需要、共存、互補,各有特點。

實際上,城鄉融合是社會本來就應該有的形態,社會越發達,城鄉越是關係緊密。城市這邊有創新、高效率,創造高GDP,但鄉村有農耕文明、鄉村文明,傳統的歷史記憶,這些都不是可以用GDP來衡量的。我覺得城鄉的這種關係,一定要有一個新的理念來體現,城鄉融合是城鄉關係的一個新階段。

城鄉共存的一個特徵,是從城到鄉、從鄉到城,兩個板塊各有分工,各有特點,而不是一個高度繁榮一個破敗不堪,“城市更像城市,農村更像農村”,這也是城鄉融合的核心。

《財經》:從歷史上回溯,中國的城鄉關係關非一直如此,是怎麼一步步發展到今天的?

劉守英:從近代以來,中國的鄉村有四次大的改變。

第一個時期是近代時期。就像費孝通老先生所說的,中國傳統鄉村是一個有機配合的結構,有農業、手工業、副業,農民既種地,又是工匠,整個經濟形態是農工互補,農業管飯吃,手工業和副業找生活,而且城鄉互通。但近代西方工業形態進入中國後,打破了原有結構,首先就把鄉村的手工業擊垮了。

因此,農民的生計全部壓在農業上,但農業是低迴報行業,只解決吃飯問題,不解決生活問題,結果是農民都出村了,年輕人只要一進城,接受的都是現代教育,更不回來了,鄉村產業凋敝,農業沒有回報,農村和城市的交流互通就斷掉了。

第二次是計劃經濟時期,農業是以糧為鋼,工業體制是國家大工業,鄉村的功能是為國家低價提供糧食,鄉村的副業消失,農業變得更窄,城鄉關係變成一個鄉村為城市提供低價原料的地方,同時農民也不能流動。農業成為鄉村唯一業態,這使得其更貧困。

第三次是上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的鄉村有機結構恢復期。首先是副業的迴歸,允許農民在自留地上種地、發展副業,其後是允許興辦鄉鎮企業,允許農民進入城市,城鄉之間的要素交換重新開始,這是這段時期城鄉關係較好的根本原因。

第四次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至現在,城鄉關係又開始斷裂,原因是完全按照地方政府主導的園區工業化和城鎮化。看上去是快速的工業化、城市化,但這種城市化工業化是讓城鄉資源單向流動,政府主導的工業化,把鄉村自發的工業化擊垮,而我們的城市化只是把城市建起來了,是土地的城市化,人又在城市待不下來,鄉村再次變成一個保證糧食安全的地方。

《財經》:從歷史中我們能更好理解當下,那應該怎麼去判斷城鄉是不是實現了融合?

劉守英:第一,城市和鄉村貧富差距縮小,城市極度繁榮,鄉村破破爛爛的,這個是要改變的;第二,城市和鄉村兩個板塊之間,從空間來看,不能是“第一世界”走到“第三世界”,它只是從一種形態到另一種形態;第三,城市和鄉村,不是農村落後城市先進,不是隻有城市,沒有鄉村;第四,城市要高質量,鄉村要體面。

《財經》:鄉村的“體面”怎麼理解?

劉守英:體面就是在鄉村裡的人要有希望。現在留守在鄉村的人很絕望,離開的人是棄家而逃,這就是鄉村的不體面。

在鄉村的人一定要對鄉村充滿希望,走出鄉村的人也要對這個地方充滿自豪,我走到哪,我說自己是哪個村的。過去農村出來的人都難以啟齒,因為農村太貧困了,搞農業沒收成,村裡破敗,只有老人和狗。

因此,城鄉融合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城鄉兩個板塊應該在整個現代化的過程中長期共存,城市是高質量、高效率、創造力活躍,財富聚集、充滿機會的地方,給所有的人都要提供,鄉村要體面,在鄉村的人要充滿希望,走的人不是被迫背井離鄉,只是為了尋找更好的機會,但是他對鄉村還是充滿情感。

怎麼促進城鄉融合?

《財經》:實現城鄉融合的第一步是什麼?

劉守英:城鄉要融起來,整個體制機制要圍著這個目標來。首先,在整個城鄉關係中,鄉村也應該是有活力的地方,既然要有活力,政策就不能什麼都不讓農民做。

過去農村政策體制賦予鄉村的功能是種糧食,外加用地管制,把農村管成一個只能耕地保護、提供糧食安全的封閉空間,其他所有的發展機會都被堵死。

《財經》:說到底,破除體制障礙是最重要的一步。

劉守英:原有的體制下,人往外跑、資本往外跑、土地往城市配置,鄉村的產業發展被限制,人就更往外跑了。因此這一輪的整個鄉村凋敝,城鄉的差距拉大,實際上是這個體制的結果。

我們應該認識到,光有城鎮化、工業化,並不一定有現代化。而且,只有城市化也是不可持續的,現在的各種“城市病”,比如人留不下、政府大量負債、城市不宜居等等等問題,也是城鄉不融所致。所以,城鄉融合也不只是解決鄉村的問題,也要解決城市的毛病,只要原來這套體制在,“城市病”就會繼續存在,城市結構就會更不合理。

《財經》:怎麼促進城鄉融合?

劉守英:對的,《意見》裡寫到了很多新東西。但其中最重要的是賦予鄉村發展機會,鄉村的業態要變,原來的農業形態要變,鄉村的產業形態要變。

《財經》:如何賦予農村發展機會?

劉守英:先是給“業”,農村的業態要變,否則喊什麼口號都沒用。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基礎是農業要變,農村不能只是提供糧食的地方,農業也不僅僅只是簡單的種植業,農業要提高單位土地回報率,否則農業沒人做,農村沒人去。

傳統農業原來一畝地只能賺幾百元,現在已經有人實現一畝地賺幾萬元,核心要看誰來從事農業。

農村的業態要活起來,實現農、工、副有機結合,鄉村和農業配合的工業、副業、傳統特色產業都要發展起來,這樣鄉村的產業自然就活。

《財經》:要讓農村的業態活起來,背後的政策制度應該如何變?

劉守英:農地的制度安排,支持鄉村產業的各項制度安排,都必須要跟上,比如,農地制度的改革,集體建設用地、宅基地制度都要改革。

只有業態活了以後,人才會來,比如資本下鄉、人才進村,前提一定是鄉村的產業有回報、有價值,一旦新的主體進入鄉村後,資本也隨之進村,人地錢便匯聚到鄉村這個平臺,鄉村才有希望。

《財經》:能否更清晰地梳理出《意見》的政策邏輯和思路?

劉守英:城鄉融合有三條並行不悖的主線。

第一,鄉村業態要變,業變需要制度通,制度通了後,業才能長出來,業長出來後,才能有要素進來,才有所謂的工商資本下鄉、新型主體下鄉、城裡人進村,這樣鄉村的結構就會改變,原來封閉的村莊,現在需要打開大門。為了實現這一點,相關制度就需要改變,比如,宅基地原來實現的是居住功能,現在就要賦予它物權和財產權功能,變得可交易。試想,外來人進入村莊後投資,如果制度上沒有保障,誰還敢投資?

再強調一點,宅基地制度改革這件事,一定是由於“業態活、要素通”,要素進入村鄉後,宅地基制度的特性就要變,把原來的無償獲得變為可交易、財產性來滿足要素通以後的鄉村結構。

第二是鄉村要體面,政府就要去投入,實現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比如鄉村老人的養老需要保障,投入這些公共品的目的是讓城鄉居民平等享有平等權利。

第三,要讓進城農民在城市留得下來,教育、居住、就業等權利就要得到保障。鄉村振興不是說要把進城農民都給攆回農村。需要注意的是,未來概要實現農民進得了城,也要實現城裡人進得了村,城鄉要相互開放。

總而言之,“要素流通、村莊體面、城鄉平等”,是通過建立新的遷徙、土地、公共服務體制機制,達成城鄉融合的要義和結果,也是中國實現現代化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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