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唐诗之路:重寻厚重的魏晋遗风

导读

从杭州的西陵渡出发,就踏上了那条著名的山阴古道,李白曾经从这里走去,而且留下了名诗《梦游天姥吟留别》……还有杜甫、白居易、元稹、贺知章、孟浩然、孟郊、刘禹锡、贾岛、罗隐、温庭筠、陆龟蒙、皮日休等451位唐朝诗人,都曾经向这条山阴古道走去,而且留下了1505首美丽的唐诗。

这是在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之后的又一条中国文化古道,为此我们特地邀请浙江著名作家陆春祥先生,带着我们重走一次这条浙东唐诗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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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东唐诗之路:重寻厚重的魏晋遗风

镜湖


4.剡中溪

李白半夜从绍兴镜湖飞过来,月亮下的影子只是点缀了一下湖面,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剡地。

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

唐《元和郡县志》载:剡溪出(剡)县西南,北流入上虞县界为上虞江。

剡因溪名,而这剡溪,也因王子猷雪夜访戴而名。《世说新语》记载的这个故事,人们看了差不多都会内心发笑:

子猷是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的兄长,他官至黄门侍郎。子猷居山阴时,有一天晚上下大雪,他半夜醒来,推开窗户一看,一下兴奋起来。立即叫仆人温酒。四下看了看,呀,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慢步徘徊,左思的《招隐诗》随即涌上心头,念了几句,忽然想到了好朋友戴逵,此时,戴正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呢,即刻备船前往,我要去看戴兄!经过大半夜的快船,到了天亮时分,小船终于到了戴家门前,结果呢,却至门不入而返。人问其故,答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就是魏晋名士的风范,做人做事,自由随兴。

唐朝裴通这样描述剡:

越中山水之奇丽者,剡为最;剡中之山水奇丽者,金庭洞天为之最……谷抱山斗,云重烟峦,互回万变,清和一气。花光照夜而常昼,水色含空而无底……真天下之绝境也。

自晋始,骚客文人、社会名流纷纷进入剡中。佛教高僧支遁、竺道潜长期活动于剡东,王羲之、戴逵、谢氏家族等,都归隐终老于剡中。

1984年,竺岳兵就提出“剡溪是唐诗之路”,不过,那时他只是从旅游的角度考虑。剡中,就是今天的嵊州和新昌盆地。这块盆地呈三角形,数百平方公里,西北是会稽山,东北是四明山,南边是天台山。这里的水系,呈向心性集中,就是剡溪和曹娥江。竺岳兵强调说,唐代时,这块盆地还是一片湖泊沼泽地,地面与海面的高度相差无几,大海涨潮时,就会出现海水倒灌现象。贯休有诗曰:“微月生沧海,残涛傍石城。”石城,就是今天新昌的大佛寺。

嵊州金庭镇的金庭观,地处剡溪的上游,是王羲之晚年的隐居地和卒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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嵊州

我去金庭观膜拜书圣。观中的院子里,有两株参天古柏,人们说,这是书圣当年亲手栽下的,古柏的树干和虬枝,斑驳黑重,树干上的鳞纹,粗而糙,那是千年风雨的见证。观中的一块大石,光亮鉴人,那是书圣洗砚池中洗出来的光吗?

我想象着,那些唐代诗人们,在书圣墓碑前拱手作揖的样子,一定极为虔诚,这也是他们的精神偶像。

说了剡溪,还必须附带说一下另一条溪,越溪,就是若耶溪,在今天的绍兴市区,也被称为神溪,它长达百余里,一支流向著名的镜湖,一支和曹娥江相通。诗人往天姥山去,如果先到会稽,也必须经过若耶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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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镜湖

南北朝诗人王籍的《入若耶溪》中的著名句子“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写的就是若耶溪两岸的景色。李白也有“若耶溪畔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那些美丽的采莲姑娘,一边采莲,一边说笑,清纯可人的姿态,让李诗人心醉。

欧阳修有一首词叫《越溪春》,写的也是若耶溪。后来,“越溪春”演变为数个词牌名中之一种,成为后人作词的样板了。

5.唐诗路

竺岳兵虽已八十三岁,却仍然精神矍铄,他为我们细细描绘了一条以李白为中心的“浙东唐诗之路”。

1991年5月,竺岳兵率先提出这个概念,1993年8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正式行文定名。这是继丝绸之路、茶马古道后的又一条文化古道。

从地理角度观察,“浙东唐诗之路”的干线和支线,自钱塘江畔的西陵渡(现在叫西兴)开始,过绍兴,经浙东运河、曹娥江至剡溪,至天台的石梁。新昌的天姥山景区、天台的天台山国清寺等是精华地段。支线还延续至台州以及温州,跨越几十个县,总长达千余里。

从诗歌史上统计,“浙东唐诗之路”,有451位诗人,留下了1505首诗篇。我们再将这些数字立体化:《全唐诗》收载的诗人2200余人,差不多有1/4的诗人来过浙东;唐时,浙东的面积只占全国的1/750。还有一个数字,《唐才子传》收录才子278人,上述451人中就有173人。众多的诗人,还是高水平的诗人,为什么如此集中地歌唱这片窄窄的山水呢?

仅凭浙东浓郁的魏晋遗风,就让这批诗人如过江之鲫,纷纷而来。

活跃在政治、文化、道教、佛教舞台上的许多人物,都在这片土地上居住着,他们犹如魏晋星空中闪亮的明星,耀照大地。

旧史有称:“今之会稽,昔之关中。”说的就是能够影响东晋政局的士族,而这些士族,有许多都居住在会稽。干宝,郭璞,谢安,谢道韫,谢玄,谢灵运,王羲之,王献之,曹龙,顾恺之,戴逵,葛洪,王导,桓温,人人有名;政治家,军事家,玄学家,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天文学家,家家有名。

另外,“佛道双修”的“山中宰相”陶弘景,隐居天台山与括苍山多年;著名道士司马承祯在天台山隐居三十年;高僧智顗,集南北朝各佛家学派之大成,在天台山南麓国清寺创立天台宗;高僧支遁,在剡中沃洲创立著名寺庙。

而如前所述,仅谢家的两位,谢安和谢灵运,就足以让李太白醉倒。

顺着竺先生的诗路,我仿佛看见,唐代的天空下,一个个诗人,个性鲜明,涉水爬山,神情笃定地行走在来浙东的路上。

杜甫晚年定居成都草堂后,写有一首自传体五古长诗《壮游》,他的大半生都可以从诗里读到,其中就有游浙东的经历:

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

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

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

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

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

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

从二十岁开始,杜甫结束了他的读书生涯,开始全国各地壮游,除了二十四岁回京考试以外(自然是落第),一游就是十年。

春风得意,少年才子,绯闻也最多的元稹,官场起起落落,曾经官至宰辅。担任宰相期间,却被觊觎宰相之位的李逢吉构陷,贬为同州刺史,长庆三年(公元823),调任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这一待就是六年。因此,严格说来,元稹在浙江,其实也是贬官。不过,他兴修水利,发展农业,政绩突出,做事做诗,一如既往,百姓拥戴,名声颇好。

元稹到绍兴,就在镜湖的东面找了一块地方,背山临水,建起了他的安乐窝,像蓬莱仙境一样的地方,巧的是,这原来是诗人张若虚的老宅。一安顿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写诗给白居易(《以州宅夸于乐天》),诗中如此得意地唱道:

州城迥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铁杆好友这时在杭州做市长呢,他收到诗后,立即回诗,大夸他的仙居蓬莱。

从此,会稽的蓬莱就名动天下了。

我去绍兴府山,那里历史遗迹十分丰富,越王台,越王殿,望海亭,文种墓,清白亭,蓬莱阁也极显眼,那是2008年重建的。明清风格,三重檐歇,檐角层层外挑,那檐角,尖而锐,穿树而向空中,呵,那是指元稹的才气冲天吗?

不过,《旧唐书·元稹传》对元稹评价实在不高。元稹广招文人,辟为幕职,这些人都是当时的名士,比如副使窦巩,他们结社于镜湖、秦望,每月三四次,互相酬唱,窦巩名气最大,与元稹酬唱最多,时号“兰亭绝唱”。而且,此时的元稹,似乎有点放荡不羁,喜欢财物,但不太修边幅,他还与美女刘采春两情相悦,卿卿我我。总之,在《旧唐书》的写作者看来,元稹在越州,虽留下了不少诗文,却是个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官员。

贺知章,浙江萧山人(以前属越州),一生荣耀,他退休回家,弄得动静也很大。皇帝赠诗很有面子。他回浙东后,对四明山全方位考察,还一一画了图。

我在余姚的梁弄街道参观,那里有个后陈村,还有一座保存比较好的桥,名为贺水桥,溪也叫贺溪,当地人说,这都是为了纪念贺知章。贺知章有一首《题袁氏别业》的诗,写的就是访问四明: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

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我就是偶然走走,走到你家别墅门口坐一小会。你不要担心呀,你如果想请我吃饭,尽管好酒好菜端上来,老汉我衣袋里,有的是钱。

贺的诗,一如“少小离家老大回”那样通俗亲切。哈哈,一个退休的朝廷官员,有文化,有名望,兜里也有一些散碎银子,说话的底气就是不一样。

除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贺知章外,孟浩然,孟郊,崔颢,刘禹锡,贾岛,李嘉祐,严维,罗隐,邱为,温庭筠,陆龟蒙,皮日休,陆羽,韦庄,卢纶,释皎然,贯休,寒山,拾得,张志和,我的桐庐老乡方干、施肩吾、徐凝,等等等等,灿若星辰,都行走过这条充满诗意的路。

6.西陵渡

2019年2月25日下午,久雨的杭州放晴,我去西兴。车过西兴大桥,拐个弯就到了钱塘江南岸的西兴老街,我去寻找诗人们出发的西陵渡、西陵驿。

西陵渡是浙东唐诗之路的头一站,所有诗人的必经之渡,它是浙东运河的起点,南来北往的关隘。西陵渡有西陵驿,漫长的行程,先住下来,调整一下心情,坐船候渡,前往越中,需要等待。

唐长庆二年(公元822)七月,白居易到杭州做刺史。不久,他就渡过钱塘江行走越中了。先住西陵驿,他在驿馆写《宿樟亭驿》:

夜半樟亭驿,愁人起望乡。

月明何所见,潮水白茫茫。

樟亭驿就是西陵驿。钱镠嫌“西陵”之“陵”不吉利,遂改“西兴”。民国《萧山县志》说:“西兴驿,唐之庄亭也,宋曰日边驿。”庄、樟、妆音近。

这诗似乎有点伤感。白市长显然是刚来杭州不久,睡眠还没有调整过来呢,睡到半夜,仍然没有睡意,那就索性起来,伫立驿馆的楼台外远望,夜都已睡去,寂静无声,亮亮的月光下,白茫茫的钱塘江水不知疲倦地奔涌着。

估计是西陵驿风景不错,白大诗人后来又写了一首《樟亭双樱树》:

南馆西轩两树樱,春条长足夏阴成。素华朱实今虽尽,碧叶风来别有情。

此诗应该写在天气比较炎热的夏季,他住在驿馆的南楼西边,窗前就有两棵长势良好的樱桃树,虽然樱桃果子已经没有,但碧绿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实在让人神清气爽。

唐大和七年(公元833)十月三日,李绅担任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他渡钱塘江到了西陵渡,正遇久雨天,刚成熟的水稻受水淹,快淹到稻穗了,“冬雨害粢盛”。他向东祭拜大禹求晴。天果然晴了,居然连晴三十五天,他的《渡西陵十六韵》诗特地记载了此事。

我在西兴陈列馆里,见到了和西兴有关的几位名人,勾践,范蠡,李白,贺知章,谢惠连等,这个谢惠连就是前面谢灵运诗里提到的族弟。

一条不宽的河道,两街夹紧的头上,有一个老渡口,这就是著名的西陵渡。旁边立有全国文保的碑,2013年,大运河联合申遗成功,自然也有西陵渡的功劳。此渡的建造年代,应该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西晋怀帝永嘉元年(公元307),会稽内史贺循主持开挖西兴运河,连接曹娥江,一直到宁波甬江入海口。除了渡口一个喷洒着水花的装置,游人极少,行人也不多,几位老人在阳光下聊天。我沿着河往前走,我知道,前面不远就是滨康路。折转进河边的西兴老街,街道逼仄,没多久,就看到了“西兴驿”标牌,也就是唐朝的“西陵驿”,建筑已毁,码头废弃,一堵墙上立着张祜的水墨像和他的《题樟亭》:

晓霁凭虚槛,云山四通望。

地盘江岸绝,天映海门空。

树色连秋霭,潮声入夜风。

年年此光景,催尽白头翁。

西兴,自古以前就称“东南都会、宁绍噤喉”,驿馆的规模,我想也不会小。据《萧山县志》记载,清乾隆年间,西兴驿还保持着明代规模,有房子十二座。人员有:驿丞一员,攒曲一名,驿皂二名,纤夫一百四十二名,驿水夫七十名,探听夫一名,代马竹兜夫二十五名,渡夫十六名,轿夫十名。船只有站船七只,红船四只,中河船四只。这些船都停放在驿前运河里,就是我刚刚走过的那个西陵渡,所以当年这段河道应该特别宽阔,否则容不下那么多官船。

2019年03月29日 0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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