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唱比賽“地下 8 英里”的 7 年,freestyle 在哪裡?

说唱比赛“地下 8 英里”的 7 年,freestyle 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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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 8 英里”的第一場比賽是在 2012 年 6 月 20 日,在西安一家叫做“光圈”的夜店裡舉行的。

背景板掛著它們早期標誌性的 logo :黑白相間的圓和五角星,正中間是個黑體的“街”字。舞臺不能更簡陋了,除了支起來的打碟機,也就夠參賽的選手一人站在一邊。主持人賣力又費勁地吆喝。夜店迷離的燈光從後面遙遙地打過來,像是一個普通的蹦迪之夜。要一直到參賽的選手正式開口,才有了點 freestyle battle 的感覺。

七年前的比賽現在看來非常粗糙。當時從頭到尾操辦第一屆地下 8 英里的人是聶磊,和夜楠一起玩的朋友。聶磊找到當時西安玩嘻哈的人,拍了個看上去很隨便的宣傳視頻,背景音樂甚至蓋過了其中說話的人聲。

聶磊也沒怎麼宣傳,就通過微博、人人網發佈了一下信息,口口相傳。6 月 2 日,他們發出了第一條微博。一天後,有人在評論問聶磊這比賽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他也只是回答,六月中旬、西安南邊。就這麼口口相傳,最後現場來了差不多 100 個人,每人收 10 塊錢門票,加起來差不多剛好夠一千多塊錢的場地費。

整個比賽沒有流程,沒有介紹,也沒有評委。誰勝誰負全憑臺下觀眾的歡呼聲,誰獲得的聲量大,誰就能站到最後。夜楠覺得第一屆的地下 8 英里“其實就是一個很小的比賽”,舉辦的初衷也只不過是因為他和身邊的朋友一直在忙工作、生活中的事情,“必須得找找自己喜歡的音樂,不能讓心中的火焰給熄滅了”。

但也只有放在一個更長的時間維度中,人們才能意識到那一個簡陋的比賽意味著什麼。在當時不到 20 個選手中,有已經創立了紅花會的丁飛,他也和聶磊一起籌辦了地下 8 英里。那一屆的冠軍則是同為紅花會成員的貝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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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如今對於地下 8 英里所承載的 freestyle battle 的認知大多停留在吳亦凡在《中國有嘻哈》中不斷追問選手“你會 freestyle 嗎?”的印象中。但在整個嘻哈文化中,freestyle 承載了巨大的意義。

嘻哈作為一種誕生於美國黑人的音樂文化,從一開始就承載著追尋自由以及反抗現實的功能。由此應運而生的 freestyle battle,一對一用侵略攻擊性的即興說唱對抗,則是這種精神的最好體現。

中國嘻哈歌手對於 freestyle 的認知大多來自於美國嘻哈歌手阿姆主演的半自傳性質的電影《8 英里》。小青龍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嘻哈音樂,但卻一下子被抓住了:“原來罵人還可以這樣罵,太酷了。”而聶磊、夜楠也是看了這部電影,才萌生了舉辦一個 freestyle 比賽的想法。“咱們中國為什麼不能有,一定是可以有的。”地下 8 英里的名字,顯然也取自這部電影。

说唱比赛“地下 8 英里”的 7 年,freestyle 在哪里?

當時國內已經有這樣的比賽。和阿姆一樣來自底特律的 Dana Showtyme 1999 年來到中國,走進了一家打著 hiphop 旗號的夜店,看到的卻是 Michael Jackson 的模仿秀。他想把 freestyle battle 的形式引入中國,兩年後,他在上海辦了第一屆 Iron Mic。

雖然仍然屬於小眾,但是嘻哈圈子正在越來越熱鬧。差不多 2000 年前後,各地出現了不少玩說唱的團體廠牌。2000 年,隱藏組合成立,成員中就包括後來拿了前三屆 Iron Mic 比賽冠軍的王波,2002 年,竹遊人在上海成立,說唱歌手 Lu1 曾提到竹遊人在韻腳上的玩法讓他開眼。

與美國嘻哈文化很早就能夠通過大眾媒體傳播開來不同,freestyle 成為了中國嘻哈歌手練習、交流、學習、創作的主要渠道。

“在之前,大家掌握的資訊少,傳播音樂的方式比較有限。那時候微信、微博都沒有,是 BBS 論壇時代。也沒有太多人掌握製作音樂、錄製音樂的能力。所以就是 freestyle。”說唱圈“前輩級”的小老虎最早也是以 battle mc 的身份出道的,他是兩屆 MC Battle 龍虎鬥的冠軍。

“大家就是通過地下的比賽,人跟人密切的接觸,小圈子的切磋,還有很真實的這種 freestyle。不是說我現在就在臥室裡寫首歌,然後加 auto-tune 或者找著哪首火熱的歌我自己做一個,發到網上去、拍個 MV ,可能就被大家知道了。這是現在的方式,但過去,你能贏得尊重,或者跟別人交流認識,就是 freestyle。到哪兒去,去 battle 吧,去說吧。大概就這樣。”

而比賽則為嘻哈歌手進一步提供了一個評價體系,也吸引著嘻哈歌手前仆後繼地參加,磨練自己的技藝。PG ONE 在 2013 年的一場全國 battle 的比賽中得到第三。“不甘心嘛,就想當第一好好做……我練 freestyle 的時候,持續了半年的時間,每天練 10 個小時以上,任何人在那種環境下,freestyle 都是有提升的,你就算你天賦不好,你腦子也積累了一定的詞彙,對吧?”

2015 年,小青龍在地下 8 英里的半決賽對上了 PG ONE。兩個人針鋒相對,也都有就現場的內容進行即興回擊。最後,小青龍戰勝了 PG ONE,併成為了最終的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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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夜楠的說法,他操辦地下 8 英里,一方面是希望能從無到有地建立一個推廣嘻哈的平臺,另一方面,也希望 freestyle battle 有一箇中國本土的品牌。

在中產家庭環境中長大的他在初高中喜歡上了嘻哈音樂,並開始嘗試。為了聽歌找伴奏,在網吧經常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後來,他通過論壇發帖,認識了幾個當地同樣喜歡嘻哈音樂的朋友,大家就一起組了團隊。

夜楠成立的“亂戰門”是西安最早發揮影響力的一個嘻哈廠牌。後來成立了 Nous Underground、並且在《中國新說唱》中有所表現的派克特也是亂戰門的成員之一。2008 年,亂戰門發佈了第一張專輯《1506》,其中包括 18 首完整的歌曲,以及 Intro 和 Outro。專輯中寫道:“新的工作室,新的起點,從愛好變成事業,是個新的起點,從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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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當時的說唱還是屬於小眾的存在,靠著在酒吧等地演出的說唱歌手並沒有什麼收入。一個亂戰門成員的家長對自己的孩子說,只要每個月能夠有 1000 元的收入,就不干涉他的愛好。

“音樂小眾化也好,還是國情也好,而且在那個時候互聯網也很弱小,(我們)也沒有什麼自身的宣傳渠道。多方面因素導致那時候你不可能走起來,沒有任何一個說唱歌手在 2010 年之前會活得好。”夜楠說。

在這樣的背景下,夜楠考慮起了公司化的運作方式。他在 2010 年成立了頑態地尚(OneTym)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涉及藝人包裝、音樂創作、企業策劃以及影視製作等方面的生意。公司在當初賺了些錢後,就立馬投入到了地下 8 英里的賽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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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 8 英里很快壯大。

“在 8 英里之前,西安一年的 hiphop 活動可能就三場四場。8 英里之後,尤其到了 14 年的時候,西安一年每個月 hiphop 活動就有三四場。”夜楠說。

影響力提升後,夜楠陸續收到各地嘻哈愛好者們的詢問,什麼時候地下 8 英里也能夠在他們那裡開展。起初並沒有想著要把地下 8 英里做多大的夜楠就開始張羅各地的賽事。後來有人提議把所有分區的冠軍都叫來一較高下,全國範疇的較量由此誕生。

小青龍是地下 8 英里拓展到全國範圍後的第一個冠軍。他參加比賽的時候,因為集聚了全國的選手,地下 8 英里已經擁有了能夠與 Iron Mic 比肩的權威性。

在參加地下 8 英里之前,小青龍做了很多的準備。小青龍第一次面對面和人 battle 是在 2013 年 Iron Mic 昆明站的舞臺上。當時他已經練習 freestyle battle 有四年多的時間,但主要是通過 YY 語音,沒有什麼與人面對面的經驗。小青龍回憶,第一次線下的 battle 比賽,他緊張得腿都在發抖,動作也很彆扭,在第二輪就被淘汰了。

小青龍之後“瘋狂地參加比賽”。各地層出不窮的比賽也給他提供了機會。他把那段時期稱作是“中國 battle 的黃金年代”——在 2014 年上海 Iron Mic 總決賽之前,去比賽的地方,住在雲南昭通的他都不用坐飛機。他說當時每天都 freestyle 練習 2-3 個小時,有時候在網上和別人會 battle 上一個小時。

2014 年初,小青龍辭去公路局的工作,來到昆明。在那裡,他當過夜店歌手,做過導購,比賽的時候就請幾天假去參加。等到 2015 年參加地下 8 英里比賽的時候,小青龍已經是一名非常成熟的 battle mc 了。他擅長反擊,對方剛說完,到他的回合他就開始用對方的詞作梗了。

站在地下 8 英里決賽的舞臺上,小青龍向工作人員要過一瓶水,喝了一口後放在地上。他低著頭在舞臺上踱步,雖然眼睛沒有看著對手,但是他一邊聽一邊想著等下該怎樣還擊。

伴奏切斷,小青龍接過話筒。《California Love》的伴奏響了起來,光是這個經典的伴奏已經讓臺下觀眾發出歡呼並隨著節拍揮手。“老子可以用我的方言給你在這個地方耍點 flow,讓你曉得老子耍 flow 達到雲南說唱高手。”小青龍以兩句雲南方言開始了自己的 freestyle,作為對對方說他 freestyle 沒有 flow 的反擊。臺下爆發出了一陣比剛才更響的歡呼。

無論是比賽過程中觀眾的歡呼反饋,還是最終評判時聲量的表態,小青龍獲得的聲音都高於對手。就這樣,小青龍成為了第二屆地下 8 英里比賽的全國冠軍。

“很興奮,我居然做到了。我是全國冠軍了。”四年後,回憶起這場 freestyle battle 的小青龍這樣說道。雖然語氣平淡,但是他的後半句給出了激動的理由——“我覺得,在我那個年代的全國冠軍,它真的是含金的。”

小青龍現在與香蕉娛樂簽了約,就在今年 3 月還發行了個人的第一張專輯《禾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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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從底層(發展起來),hiphop 的夢想,尤其是在 8 英里舞臺上獲得的東西,給他在那個階段的激勵和最大的幫助,以至於讓他今天能夠站在一個藝人的角度去看這個世界。”夜楠提及“地下 8 英里”對小青龍的影響時表示。

小青龍同意“地下 8 英里”給他帶來的認可,不過他現在對自己的定位仍然和以前一樣是“rapper”而不是“藝人”。時至今日,他說仍然會懷念當初 battle 時的那種戰鬥感:“(懷念)我只要上臺去,我就想要屠殺所有人的那種感覺。就很不 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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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是“地下 8 英里”的轉折點。

這個比賽當時已經走出地下。它出現在包括臺北在內的 22 座城市,報名選手突破 1000 人,並有 20 多個品牌聯合贊助,現場觀眾總計突破 3 萬。晚上 7 點開始的比賽,下午 2 點就有人在西安大華 1935 排隊。總決賽觀眾超過 2000 人,熊貓直播同時在線觀看人數超過了 100 萬,光安保的數量就有 60 人。最終的冠軍爆音獲得了 10 萬元的獎金。

版圖擴張的過程中,夜楠有過擔憂:落戶到其他地區的地下 8 英里如果由當地自己的賽事組織主辦,可能會出現黑幕的情況——夜楠把裁判因素看做是可能導致 Iron Mic 口碑和影響力下滑的原因之一。

與 Iron Mic 不同,地下 8 英里沒有裁判,觀眾的歡呼聲是決定勝負的唯一標準。為了確保不存在當地關係的介入,現在地下 8 英里在哪裡辦,地下 8 英里的團隊——不僅包括主理人,還有負責拍照攝像以及負責食宿管理的人員——就走到哪裡。

另一個改變了地下 8 英里處境的因素是《中國有嘻哈》。這檔風靡了整個夏天的綜藝節目徹底改變了嘻哈音樂的地下狀態,讓它隨著 freestyle 等詞彙的走紅一同出圈。演出邀請、商業合約的紛至沓來,讓曾經處在邊緣的說唱歌手們名利雙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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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龍也憑藉節目中與輝子合作的《TIME》走進了主流的視野。PG ONE 在一夜之間被推上神壇。環境的改變也讓地下 8 英里等 freestyle battle 賽事更加火熱。在 2017 年地下 8 英里舉辦的時候,《中國有嘻哈》導演車澈以及歐陽靖、小青龍、辛巴和卓卓等參賽選手也通過視頻表達了對賽事的支持。

地下 8 英里現在已經脫離了一個人跑上跑下搞定一切的模式。“我們現在是組委會的模式,一共有十個人。”夜楠說,有專門拍照的,攝像的,負責照顧大家住宿、訂機票訂車的,“還有統籌人員,舞臺的。”

比賽的形式也有所變化。在 freestyle 之外,還加入了作品賽。“加了這樣一個環節,其實我們也要看一下市場的反應,和我們自己在操作這個時候遇到的 Rapper 他們的素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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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 hiphop 裡,只有 mc battle 會留下來。不管給你投多少錢,你再屌,咱倆 one by one,face to face,mc battle 說得好就是說得好。說得不好就是說得不好。”派克特在 Iron Mic 舞臺上說過這樣一番話,因為 freestyle 被看做是商業無法左右的一種形式,但更多的嘻哈歌手逐漸開始意識到出圈了的 freestyle 開始發生變化。

”我不承認我是一個只玩韻腳的 mc,我覺得我是玩梗的。”小青龍說。在他看來,現在很多人為了押韻而押,讓他們的詞很模式化,battle 也沒有了當初的自由感。

小老虎在《中國有嘻哈》播出後拍攝起了一個叫做《 freestyle 很危險》的系列視頻。他想借助這個方式進行一場 freestyle 的試驗,視頻中出鏡的對象,可能是歌手、製作人、舞者甚至是路人,小老虎本人每次都會出鏡,需要配合伴奏即興說唱。幾期節目不盡相同,比如提示關鍵詞,又比如問答式即興說唱,但總之就是要 freestyle,而且只拍一次,不會重來。

“電視上和媒體都比較喜歡精緻的、簡單的、符號化的東西。但是 freestyle 這個東西是驅除這些的,發揮你的本能,又要提高你的技巧,但最重要的就是,隨時隨地,只能一次,沒有重複。”他說。

Freestyle 需要自由,這恰恰是它最大的風險。

小青龍和 PG ONE 在 2015 年地下 8 英里的半決賽儘管被愛好者奉為名場面,但當人們將當時的視頻挖出來的時候,他們憤怒地發現 PG ONE 在其中唸了一句,“送你去見姚貝娜”。冒犯死者,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禁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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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style 中被傳統文化認定為髒的那一部分也無法禁絕。地下 8 英里的 freestyle battle 是兩人之間的攻擊。攻擊中可以帶有髒字,甚至允許人身攻擊,但是在根據現場氣氛的即興反應或者拋出針鋒相對的梗是一種能博得更多喝彩的方式。

2019 年 3 月 15 日,地下 8 英里成都站比賽開始前幾小時,組織方收到了來自文化部的禁演通知,雖然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完善了文化部要求的六種資質和五層審批。

三天後,主理人夜楠通過社交媒體發消息稱,2018-19 賽季地下 8 英里的比賽全線暫停。

夜楠說,地下 8 英里會以新的內容和形式與大家再次見面。新的形式和審查的壓力沒有關係:“這個完全是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得讓這個東西變得更加好玩,更有意思,符合大家也符合 hiphop 本身的特質,我們得探尋新的東西出來,也就是創新。”

“中文說唱 20 多年,有哪一年是容易的。”

題圖和長題圖來自:《8 英里》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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