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o劇中人:我不願謝幕

ofo劇中人:我不願謝幕

三年,ofo搬過四次家。辦公室遷移恰如其分刻畫了這家公司的浮沉軌跡。前三次,由於資金池充盈和團隊壯大,辦公環境愈見開闊、華麗。只有最後一次是倒退。

2018年11月5日,ofo搬離見證它鼎盛期的中關村理想國際大廈。這是幻夢結束的一刻。

一位ofo的80後中層人士告訴《財經》記者,他原先覺得ofo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很美好,後來他的想法改變了。創始人說“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贏得戰爭”,但是“你是那個我們嗎?你是那個代價”。

短短三年時間,在資本的助推下,ofo以無可複製的速度攀上巔峰,而又以始料未及的速度跌落。於商業社會而言,這是一個無比極端的案例——所有急劇的內外衝突,在最短的時間,降臨在一位27歲CEO身上。

在這個ofo乃至共享單車行業的冬季,《財經》找到15位ofo員工,希望從他們的視角還原這段往事。為了追求故事的完整和中立,這15名員工來自ofo各個分支,加入時間和圈層各異。他們有剛畢業就跟隨戴威創業的元老級員工,有已過而立、背景光鮮的中高層職業經理人,也有驟然空降和神秘撤退的“滴滴系”。

它或許是一個令人難以喘息的故事。在大起大落的劇情腳本中,你能看到不同劇中人的剪影。

一個自稱在工作中軟弱、不與人爭的90後,後期看到公司每況愈下,在一次會議上公然對其他部門領導說:“你們太不負責任。” 一名早期加入、後因多輪人事更替離開一線的員工說,他們一直在等。“都到這種時候了,沒有人比我們更忠誠,公司危難的時候該我們上了吧。”他說,“結果也沒有。到後面,說實話心有點涼。”

一位離職高管發現戴威也變了。在經歷大風大浪商業的血洗之後,這個喜歡吃馬路對面便利店盒飯和包子、對財富沒有貪慾、個性單純甚至有些內斂的CEO,從去年什麼都相信,變成今年什麼都不信。

ofo的故事還未劇終。即使臺下觀眾已經疲憊倦怠,喝彩者寥寥,臺上卻無人願意鞠躬謝幕。這個故事承載了太多人的金錢、名望和熱血。一旦泡沫破滅,那麼多的錢、那麼多的車、那麼多的青春和夢想,都將灰飛煙滅。誰也不願意摁下“清算”的按鈕。

據《財經》瞭解,創始團隊在求助政府官員,謀求上市的機會;投資人中,阿里、滴滴、中信產業基金、DST組建ofo還債委員會,進行債務重組;不少供應商同意債轉股,這是他們拿回錢的唯一選擇。

ofo的員工們也不希望就此作散。“風口要結束的時候,難道我們做了一場春秋大夢嗎?”一位員工反問道。

對於這些缺乏商業歷練的年輕人,他們在故事的開始時,往往有著諸多不切實際的想法,但很快,現實會教育他們。而今天的荒謬之處就在於,現實是扭曲的。

|最好的時光

在2017年初年會上,酒至酣處,現場有人帶頭開始背詩。一位員工當場背了一首《滕王閣序》,戴威獎勵1萬元

即使冷空氣已經侵入骨髓,他們依然難以忘卻曾經溫暖而酣暢淋漓的日子。

“那是相當的rock and roll(搖滾)。”林春木(化名)於2015年9月加入,他這樣評價在ofo的早期時光。這時公司不過十來人,剛從唐寧ONE小區搬至向西3公里的立方庭。對諸多員工來說,立方庭是承載他們原始荷爾蒙、野性和青春的地方。

有“老三狗”之稱的ofo元老——紀拓、陳正江和王耿,此時已是風雲人物。他們是ofo上一個創業項目“ofo騎遊”僅留的三名員工。其中,紀拓經歷最傳奇,他曾七次入西藏,因為太愛西藏,畢業後在那裡做了一年公務員。

立方庭是臨近北京大學的酒店式公寓,ofo在這裡擁有一套雙層複式。運營坐一樓,產品、技術坐二樓。上午,運營經理會先到城市巡查,臨近午間回公司。每當紀拓回來,他總是拿起吉他,撥動琴絃,一群人跟著手舞足蹈唱起歌來。“幹活幹著幹著就唱起來了。”

2016年初加入ofo的夏一檬(化名)說,他們經常晚上加班到10點。走出公司,一群年輕人騎公路車從海淀出發,向南至公主墳,再一路向東橫穿整條長安街。接近凌晨回來,又跑到北京大學小西門吃夜宵、喝酒。一直折騰到凌晨2點才回家。

“我們這裡幾乎就沒有超過25歲的人。”林春木有些亢奮地說,這幫人年紀差不多,愛好差不多,彼此稱兄道弟;一起騎車去古北水鎮,去白洋淀;聚會吃火鍋——“一上來先來四十瓶啤酒,所有人必須喝醉。”

1991年出生的戴威這年25歲,剛從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碩士畢業。他家境優越,父親是國企董事長。一位下屬評價他,“是好學生,但骨子裡叛逆,有很強證明自己的慾望”——當年別人說他考不上北大,他考上了;別人說他競選不上校學生會主席,他選上了。“那真是個奇蹟。”這位下屬認為,這兩件事奠定了戴威的性格。而ofo的四位聯合創始人(薛鼎、張巳丁、於信、楊品傑)也都來自北大。

這時戴威經常和員工一起喝酒。林春木惟妙惟肖模仿起戴威,喝大了站起來,右手拿煙,左手舉過頭頂說:“Everyone,have my word。”不過通常的狀況是,喝多了什麼都說不出來。

在2015年至2016年絕大部分時間裡,ofo的故事始終圍繞高校展開。2016年4月,它遇到擴張中第一個麻煩——已經進入20所北京高校的ofo訂單徘徊不上(2萬單/天)。大量社會用戶和學生把車騎出校外,自行車丟失率很高。為表示不歡迎,ofo將社會用戶價格從5元上調至30元,但沒能把這些“不速之客們”嚇退。

清明節期間,眼看著訂單量一直往下掉,戴威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封校。趁著“五一”勞動節,ofo全平臺暫停三天。夏一檬還記得,他們滿北京城尋找失蹤的小黃車,找到後拿鋼絲鎖把車一輛一輛鎖住,標記位置,到傍晚租貨車統一運回。最終,他們從校內、校外分別找回3000多輛車。與之同時,員工窮盡手段,比如到菜市場發傳單、找拾荒者,最終以10元/小時的薪水僱來約50名老大爺看守校門。

封鎖學校大門雖讓ofo揹負罵名(因學生出校活動不便),卻讓他們嚐到了實際的商業甜頭。平臺重啟後,北京高校單量攀升。

一個生動的細節是,有黑摩的司機不爽共享單車影響他們生意,砸ofo的車。ofo後期轉化了一批相當數量的司機當修車師傅,化干戈為玉帛。

ofo此時處在雙線交錯的轉折上。一來ofo正執行其擴張野心——它的計劃是先從1個學校到20個學校,再從1個城市到5個城市,5個城市到20個城市,目前剛打完第一場戰役,開始向其他城市摸索;另一方面,他們在尋求第一筆以千萬美元計的大額融資,B輪往往是決定企業生死關鍵一步。資方對戴威的要求是:請證明你有日均10萬單的能力。而整個北京高校,還只有5萬多單。

紀拓建立功績就在這時候。ofo最早拓展上海和武漢高校,認為兩座城市可平分秋色,分別貢獻3萬單。不料上海連綿下雨,且上海學校遊說門檻高,薛鼎親自去前線督戰也無濟於事。而伴隨5月17日營銷衝單活動,僅武漢一城就貢獻4萬多單。武漢的負責人是紀拓。

“如果沒有這4萬多單我們B輪融資就很懸,當時是救命錢了。”夏一檬事後回憶。2016年9月,ofo宣佈完成千萬美元B輪融資。這為紀拓日後成為“雄踞一方的諸侯”提供了基礎。2017年初年會,戴威頒給紀拓一輛牧馬人。

也在這個800人的年會上,酒至酣處,現場有人帶頭開始背詩。一位員工當場背了一首《滕王閣序》,戴威獎勵1萬元。

ofo劇中人:我不願謝幕

|錢!瘋狂的錢!花不完的錢!

公司最鼎盛的時期,ofo前臺都通過獵頭來招

正當ofo興高采烈品嚐封校帶來的一系列勝利果實時,摩拜在上海街頭崛起。

因為車輛密度高,ofo在高校的運營效率令人欣羨。據員工透露,一輛車一天能被騎10次,每次5毛錢,一天掙5塊錢,一個多月就能收回成本。“模型太好了,大家有點沉醉在裡面。”然而,除了來自投資人的催促,2016年8月14日發生一件事,徹底激怒了ofo。

這天上班,ofo員工發現摩拜用200輛車,把方方正正的立方庭包圍了。“別的地方一輛自行車都沒投,明擺著是欺負人。”夏一檬至今氣憤。他們商量要把這些車挪開,戴威回覆說“不用”。

摩拜的舉動讓ofo惶恐。摩拜一輛車成本3000元,是小黃車彼時成本的15倍。他們擔心摩拜足夠受歡迎,更擔心其背後有強大生產能力。摸不清對手虛實的ofo,當即組織人在每日凌晨3時到中關村數車。連續三天,他們發現摩拜只是把相同的200輛車,每晚裝車挪到不同地方,才製造出車多的假象。而當他們懸著的心剛放下一點,2016年9月,摩拜又明目張膽挺進北大,ofo的大本營。ofo終於坐不住了。

一聲令下,ofo重開校門,小黃車湧入城市。這距離它封鎖校園剛剛過去四個月。從此,共享單車戰場真正有了硝煙的味道。

2016年10月底,剛拿完融資的ofo將辦公室搬到互聯網金融中心,短暫過渡兩個月後,又於聖誕節搬至理想國際大廈。這裡可俯瞰北京大學,也是眾多知名互聯網企業雲集地。在理想國際,今非昔比的ofo全面邁入大擴張、“大躍進”時期。

“熱火朝天的,每天有幹不完的活,當時覺得我們就該贏。”一位2017年5月加入的員工用“一場光榮的變革”來形容這種感覺。她記得入職第一天,理想國際11層人多到裝不下,他們只能把一個長條桌夾在過道里,三人擠一張桌子。第二天又有人來,實在沒座位,領導開玩笑說:“你坐個自行車上吧。”

向ofo洶湧而來的,除了敵人,還有金錢和慾望。公開資料顯示,ofo在2016年10月至2017年7月共完成四輪融資,從C輪到E輪,總融資額超過12.8億美元,約合88.9億元人民幣。涉及投資方包括滴滴、阿里、小米、螞蟻金服、DST、中信產業基金等十多個明星資本。(同時期摩拜披露的融資額超9.15億美元,約合63.5億元人民幣。)

“我們那時候覺得,投資的金額遠大於我們需要的資金量。有資金積壓太多,一下子使用不掉的情況。”一位ofo離錢很近的員工說,“太多了!雖然這個錢跟你沒有半毛錢關係,但是花得那種瘋狂感……”

彼時業界公認的共享單車競爭模式是:融資-擴產能-鋪車。絕大部分資金都流入自行車採購中。據《財經》記者瞭解,2017年3月至7月是ofo採購最瘋狂的五個月。每個月採購量為300萬-400萬輛,總計採購1600萬輛單車,實際履行約1200萬輛。

一位ofo供應鏈人士給《財經》記者算了一筆賬,那時ofo自行車單均成本360元人民幣,機械鎖約20元,運輸物流約15元,合計近400元。換智能鎖再加200元,合計接近600元。五個月總採購量1200萬,乘以600元單均成本,得到這五個月的採購應付金額為——72億元人民幣(該部分尾款是導致ofo資金鍊緊張的因素之一)。

多位接受《財經》記者採訪的人士表示,ofo當時很多部門花錢鋪張。一個他們常拿來舉的例子是,2017年4月ofo花費千萬請鹿晗當代言人;公司為每個員工購置價值2000元的升降桌,而據一位早期員工回憶,ofo早前辦公室標配是119元宜家桌子+39.9元椅子;此外,有管理層還透露過想贊助環法車隊,這大概需要花費數千萬歐元,當然最後沒有執行。

此前財新網報道ofo管理層“一人一輛特斯拉”,據《財經》記者瞭解,ofo創始團隊有兩輛特斯拉,戴威一輛(大概率是公司所有),張巳丁一輛(個人所有)。而楊品傑的車是寶馬x5。

一位和ofo有業務往來的公司高管回憶,當時和ofo有一項合作,他們說自己承擔哪些費用、多少錢,ofo的反應是——“你給什麼錢,這是看不起我們。”

“所有人都在搶時間。”上述人士從外部視角看,說:“就像三歲小朋友身邊放了一堆金銀財寶,誰都想去搶一下。他自己又不知道,別人給他一塊糖,他可能就回對方一顆鑽石。”比如當時,ofo的前臺都通過獵頭來招。

不過,在其他部門豪放投錢的時候,ofo對硬件部門相對精打細算。“車和鎖想去要錢很困難,成本線卡得很死。”硬件部門員工金葉秋(化名)有些沮喪,“整個硬件在ofo的地位是很下面的。”

一位ofo公關部人士解釋,這是因為ofo和摩拜是兩種模式選擇。ofo始終認為自己是互聯網公司,商業模式、訂單增長和速度為第一位,車和鎖不過是完成目標的手段;摩拜從一開始認為自己是物聯網公司,因而更看重硬件。

直到2017年下半年,ofo硬件矛盾此起彼伏地爆發,戴威才引起重視。一次,一批150萬的智能鎖因設計問題無法正常開啟,戴威在專項會上發過一次大火。在場人士稱,戴威一走進會議室就大聲地指名道姓,相關負責人起立。他說了一些類似於“沒做好”、“做錯了”、“重大問題”、“工作失職”這樣的話。

好消息是,2017年6月,一直處於追趕狀態的ofo反超摩拜。不過,在無節制的揮霍中,戴威察覺出不對勁。2017年中的一次內部會上,戴威對在座高管說,大家的業績和報告都很出色,但是高管對金錢沒有概念,這是一件嚴重的事。

“所有人都在完成自己的KPI(績效),你KPI都沒達成,還替公司思考財務問題,公司先把你開了。”一位在場人士說。

在狂熱競爭中,對手無時無刻都在刺激你的神經。“2017年我沒有睡過一天好覺,每天早上6點起床,晚上3點才睡覺。”一位ofo員工說。“你的大腦會不自覺緊繃,去追趕它(摩拜)的腳步,甚至是追趕前一秒你自己的腳步。”上述供應鏈人士說。

一位互聯網創業者稱,ofo和摩拜的戰爭很大程度陷入雙方資本的盲目對沖,為了戰鬥而戰鬥,忽略了商業本質問題——“你會誤以為押金是你的收入,但其實押金是你的負債;你會誤以為車是你的資產,做損耗貶值,而不是支出的費用;你沒想到採買成本可能是收不回來的,收回來要付出更高昂的代價。”

上述公關部人士說:“雖然心裡面覺得財務模型跑不通,但覺得這麼多明星資本進來,自己肯定沒有投資人懂。既然投資人認可,ofo即便自己持續不下去……”他停頓一下說,“無論如何都能持續下去的。”金葉秋說:“ofo已經起來,我從沒想過它能倒下。”

而一位ofo離職高層人士表示,ofo之所以用一種看似激進的姿態向前走,是因為投資人跟戴威說得非常清楚——“跑到市場第一,這是你唯一的目標,錢的事你不用管。”

2018年初的年會上,ofo請來在立方庭時員工最喜歡的民謠歌手趙雷,舉辦了一場以“TOP ONE”為主題的嘉年華。場上3400人,有員工感到場面一度有些混亂。也有供應商指出,這場年會費用未結清。

|增長殘酷物語

一位員工說,戴威是一個在商不言商的人。

競爭的槍林彈雨已經讓人目不暇接,公司內部也處在急速擴張帶來的不間斷權力更迭中。很多人的命運在其中幾升幾落、幾起幾伏。心態隨之反覆。

2016年11月,在大擴張開啟前,張嚴琪以首席運營官的身份空降ofo。ofo迎來第一批“職業經理人”。張嚴琪是優步中國明星高管,因把成都帶成優步增長最快的城市聲名大噪。他加入ofo時,帶來了一支原優步運營團隊。

戴威對張嚴琪抱有很高期待,但他們的到來讓以紀拓為“旗幟”的老員工大權旁落。在張第一次參加的內部會上,一位老員工做彙報,張嚴琪問了一個問題,老員工不屑地說:“這我不是講過了嗎?”戴威連忙出來調停,略帶嚴厲地對老員工說:“你怎麼這麼牛呢?”

戴威對內對外多次表達對張嚴琪的欣賞。在2017年初的年會上,戴威宣佈張嚴琪為“聯合創始人”。另一個細節是,戴威舉行婚禮,公司高管中僅請了一名伴郎,就是張嚴琪。

張嚴琪彼時帶來三名管理層——範若愚接管北京,紀拓帶領上十位華北骨幹遷往深圳;歐竟接管上海,原城市經理被迫前往杭州;郭慶在總部負責策略。這時發生了一件在內部稍顯轟動的事:原上海城市經理和張嚴琪因一件“小事”在群裡發生衝撞,結果是這位城市經理做了辭退處理。

有員工回憶,高層當時安慰老員工說,他們也知道讓這個城市經理走沒太大道理,但張嚴琪剛來,不能讓他一點威信都立不起來。這之後老員工變得收斂。張嚴琪團隊接管一半城市,原來的城市經理均降級為運營負責人。

員工們剛開始適應這一組織變化,ofo又招了一位運營副總裁——池文明,內部人稱“大池”,他曾是阿里中供鐵軍。大池是單槍匹馬來的。按職級看,他在COO之下,在所有運營之上,但張嚴琪團隊只聽命於張。沉寂數月後,大池從外部招募一支新隊伍,多來自愛鮮蜂、回家吃飯等公司。這批人接管了剩下一半城市。

ofo運營團隊從開疆擴土的老員工,到陸續接管城市的張嚴琪、大池團隊,年齡呈上升趨勢。早期員工最年輕,1990年上下;張嚴琪的人在1985年上下;大池的人在1980年前後。到這裡,ofo運營的權力交割還未結束。

2017年7月25日,伴隨滴滴系三名高管進駐ofo——付強出任ofo執行總裁,柳森森和南山負責財務和市場,ofo運營體系又啟動了一輪重組。就在他們進ofo前,張嚴琪被調去海外。付強帶來運營副總裁蕭雙生,他與大池形成了短暫“劃江而治”的格局——大池掌管中國南部,肖雙生把守中國北部。他們的另一個title是“南中國區負責人”和“北中國區負責人”。

“我們這批人屬於心態起伏了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一位ofo早期員工表示。他希望可以儘可能客觀地評價這段經歷——他說,老員工有抱怨,覺得江山是我們打下來的,但換個角度想,我們之所以有機會打江山,是公司招不到更好的人。當公司強大,可以招攬更多更優秀人才,我們讓位無可厚非。

他繼續說,張嚴琪來時,雖然內心掙扎,但會想“是不是我們太狹隘,是不是我們太年輕才有領地意識,是不是我們職業化不夠,我們覺得是一種成長”。但是後來看到一批一批人被換掉,從優步到阿里到滴滴再到阿里,特別是這些人能力參差不齊,他的想法開始轉變。

心態崩塌是一步一步的。當時一位能力不錯的城市經理,開始在南京,張嚴琪來後被調到蘇州,大池崛起後又被調到無錫——城市越變越小。據一位與之熟識的人透露,大池手下喝醉酒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不是你不行,你不跟我們是一個圈子的。你到我們這個年齡你也這樣。”

一位城市經理至今無法釋懷,他在某城市把組裝費和合作方談好價格,他的城市被接管後,職業經理人把價格提回去了許多。“我很生氣,中間差價去哪了?”甚至,職業經理人語重心長對他說:“公司好不好,再說,我們要把自己搞好。”他不僅為自己難過,為最早一起開城的200位兄弟難過,更為公司難過。

滴滴空降高管,上述早期員工的心態變了——“你們好好幹,幹好了上市給我分股權分期權。”而當四個月後滴滴突然大撤退——“坦白講會有一絲幻想,是不是該我們重新撐起一片天空?”最後老闆選擇了大池。

這些只是運營層面。整個2017年,包括產品(CPO陳為)、供應鏈(副總裁楊飛)、市場(高級副總裁南楠)、人力(副總裁左佳)、財務(副總裁林葉明)、戰略(副總裁黃迪),甚至客服(副總裁杜靜)等,全部迎來新任高管,ofo全盤VP化。

2016年入職的ofo員工雷冬雪(化名)說,每一輪融資完都有新高管加入,所有部門都在不斷空降領導。經常的狀況是,一個領導來,他會招自己的團隊,原有員工被邊緣化,公司出現冗餘。

由於ofo業務的特殊性,輕到軟件產品,重至傳統制造、供應鏈、運營,引入管理層背景混雜,包括優步、樂視、阿里、百度、騰訊、福特、沃爾瑪、蘋果、亞馬遜、保潔等。管理挑戰可想而知。

雷冬雪說,他一年都沒有跳脫出空降上司的壓抑心態。“有種生出來的孩子帶到會走被人搶走的感覺。這孩子已經在跑,都已經跑了這麼久。”特別是當新上司剛入職,拿著ofo的一紙期權遞到他手裡,說“你看,我給你爭取到這麼高的金額”時,他崩潰了。

一位VP級職業經理人承認,有時候原來的人不是幹得不好,只是突然來了一撥人,他們就得把位置讓開。“我當時是有點莫名其妙的。”

而一位接近戴威的人稱,他曾私下表達過,“等你成為創始人,坐到我的位置上,你會做同樣的決定——把不適合的人裁掉”。但後來他也表達過,自己可能信錯過人。

|大佬、棋子、掙扎

等錘子真的掄下來,投資人、供應商、用戶,無一能倖免。但反過來說,也正是這些投資人、供應商、用戶親手將大錘交到這個孩子手裡。

2017年11月的一天,一支滴滴三四十人軍團突然消失。“一夜之間人全沒了。”一位ofo中層人士描繪那時的震驚,“就像恐怖片幽靈船,上船所有東西還在,咖啡還是溫的,但是人沒了。那一片空位都沒了。”他們打電話過去問,對方說在三亞度假。

對於ofo,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反抗行動。滴滴方的反擊亦有組織有紀律。一位滴滴系中層人士說,付強比他們早走幾天,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一起撤。“我們不走,在戴威眼中是滴滴系,滴滴這邊也反目成仇。神仙打架,你只能被動接受結果。”他們約好同一天集體不出現,連東西都沒拿。過了兩三週,得知雙方交涉告吹,才回去收拾。

上述ofo中層人士記得,滴滴的人回來辦離職,笑嘻嘻地跟他們打招呼:“走了走了,江湖再見。”

ofo對滴滴的態度經歷了三個大轉彎,三年走完了從強者崇拜,到蜜月,再到交惡的全過程。

一位員工回憶起2016年:在立方庭時,戴威每天出去見各種投資人,回到公司特別疲憊,沒一會兒就趴在工位上睡著。他曾多次對內說“程維是他的貴人”。這位員工認為,這時期戴威和投資人更像是學生和老師的關係,完全沒有意識到博弈。

2017年7月1日,ofo做了一件外界沒有看懂的事。這一天,ofo宣佈成立黨委,戴威當選為黨委書記,聯合創始人及核心高管當選黨委委員。有高管稱,創始人根正苗紅。也有觀點認為,他們的另一個用意或許是,在董事會公司治理結構之外希望再設一層決策機構,以保證公司控制權。此舉表明,ofo已對股東存有戒心。

不久,7月25日滴滴高管進入ofo。據瞭解,ofo和摩拜正打響一輪全球範圍搶人大戰,恰巧部分被滴滴收購未被重用的快的員工大批外流,兩家公司都在挖滴滴的人。但ofo挖,滴滴不高興。一次戴威在內部會上說,要去跟滴滴商量一下,“如果我們不找這些人,這些人會跑到摩拜去,那還不如給我們呢”。

與之幾乎同時發生的是,滴滴承諾幫ofo搞定軟銀的投資,條件是讓滴滴的高管進來。“戴威年輕,不知道為什麼讓他們提前進來了,而且人這麼多。”一位高管稱,一個管花錢,一個管看錢,相當於“看到ofo的底牌了”。大體摸清情況後,滴滴方又抽調一批中層過來。

ofo員工中,有人感受到滴滴團隊的專業(財務規則開始梳理),有人感受到流程繁瑣、氣氛怪異。而供應商覺得:“來了個大哥,至少以後貨款能給。”

上述滴滴系中層人士的感受是,頂著“滴滴的光環”,在ofo推行的幾項方案都算順利,幹得鬥志滿滿。一位ofo員工說,人家是當做自己的事在幹。

交鋒發生在更高層面。一位知情人對《財經》記者表示,付強到ofo後,擺出一副要接管的姿態。高管會上,戴威很多想法他都持否定態度。其中一個例子是,戴威想收購小藍單車,付強不同意。

小藍單車的故事貫穿ofo始終。據《財經》記者瞭解,最早,小藍名為“野獸騎行”,是ofo硬件方案提供方。當時ofo支付了一筆百萬金額預付款,結果對方反悔了,不但沒有把方案給ofo,預付款都沒退回來。並且,小藍推出了自己的單車業務。小藍的態度是,我沒錢給你,要不你就轉股份吧。ofo在內部認真討論了這件事,當時有人提議,“不要扶持一個敵人,必須掐死它。”然而管理層“心慈手軟”。

“所有的梗都埋在這裡。”上述知情人士說,去年底小藍單車破產,ofo接管一支小藍硬件團隊。然而,滴滴卻全面接管小藍單車運營,這為後來滴滴推出自有單車品牌“青桔單車”解決了一批城市牌照問題,而青桔的存在成為滴滴談判桌上一張王牌。“這真是一環扣一環。”

在滴滴和ofo的“蜜月期”,還有另一個意味深長的轉折點。ofo接入滴滴的流量,測完發現,打車和騎車的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群體——騎車的人會打車,但打車的人很少騎車。“證明兩輪車可以去吃四輪車的市場,四輪車養兩輪車是一個新市場。”上述ofo高管說,但ofo融資條款中規定不能做網約車。

“數據出來,大家開始意識到這事兒有多大。”林春木說,“大家都要掌握控制權。ofo不想作為盤中餐,但來不及了,它已經把脖子送給別人。”

不過,絕大多數員工對高層間的明槍暗箭並不知曉。在大部分人看來,滴滴團隊到來後把ofo帶上巔峰。2017年10月,在滴滴派來市場副總裁南山的領導下,以“一元月卡”和“紅包車”兩項活動,ofo在低迷幾個月後力壓摩拜。10月20日,ofo訂單衝到3200萬單——這是ofo有史以來的最高點,亦是整個共享單車行業的最頂峰。

整個10月,ofo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能達到目標,只要你想到就一定能做到。”一位員工描繪當時的境況。ofo立於盛世之巔,但這個盛世是“飢餓的盛世”。危險已經降臨。

就在這時,滴滴、騰訊推動ofo和摩拜在年底前合併,滴滴承諾爭取的軟銀投資遲遲沒有結果,市場上出現ofo高管貪腐、合併等傳言。在資本的斡旋中,對ofo致命的威脅是,新的融資沒有進來。而將ofo推上頂點的月卡和紅包活動,加劇了這場資金鍊危機。

一位接近軟銀人士說,當時關於軟銀投資ofo的新聞稿已經寫好,通稿上寫的融資額為18億美元。

把付強趕走當天,戴威在內部召集臨時會,通知公司要做收入——這是傳遞出資金不足的一次確切信號。“這之前大家一直信心滿滿,覺得要有一大筆融資進來,把摩拜收了,或者合併ofo佔主導,或者至少滴滴佔主導吧。”上述滴滴系中層人士說。

一位接近戴威的人士稱,戴威事後反思,去年在融資節奏把握上過於樂觀。2017年9月、10月,ofo、摩拜競爭焦灼上升,ofo佔據有利地位。“那時國際資本排著隊要投,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缺錢。”

ofo走到現在,身陷複雜牌局是本因——最上層是阿里和騰訊的局,中間是螞蟻金服、滴滴、美團的局;公司治理、成本控制、創始人經驗、金融環境,都是相關因素,每一個因素佔一定比例,每一個因素都有量變,共同促成今天的局面。

“一個小孩去揮舞大錘,他能駕馭得了嗎?剛掄起來,就扛不住了。”一位ofo供應商說,現在大家希望這個錘子能再懸一下,讓陰影下的螞蟻趕快跑。等錘子真的掄下來,投資人、供應商、用戶,無一能倖免。但反過來說,也正是這些投資人、供應商、用戶親手將大錘交到這個孩子手裡。

|大夢一場、青春散場

“大家都在等結局,但是你以為你活到了最後一集,卻一直是倒數第二集。”

在ofo搬離理想國際前的最後一個週五,《財經》記者來到ofo辦公室。彼時10層、11層已在一個月前退租,15層、20層即將退租。金黃色的背景襯托辦公室明亮如往昔,只是已經沒什麼人。滿屋子堆放著打包好的紙箱,辦公桌也基本收拾乾淨,桌面大片大片空白。ofo總部已從繁榮時的3400人裁減至400餘人。才17點30分,員工熙熙攘攘下班往外走。

一位在場員工感慨,在ofo的這幾年,總在不停搬家。一開始因為擴張,一層放不下,變兩層、三層、四層;現在不僅從四層縮回兩層,還從兩三個辦公場所全部集中到一個場地。而ofo給員工配備的2000元白色升降桌,在半價出售。

記者在現場看到,ofo辦公室掛了兩張畫像——何塞·穆里尼奧和丘吉爾。兩張黑色背景的海報上,分別是他們的兩句名言:“早已註定,我只能在荊棘中採拾鮮花,但重要的是要對勝利和信念充滿執著。”“我沒有別的,只有熱血、辛勞、眼淚和汗水獻給大家。你們問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我可以用一個詞來答覆:勝利!”兩句話正好代表戴威絕地重生的心境。

另據《財經》記者瞭解,一段時間ofo有合夥人在讀特朗普自傳《永不放棄》。

過去一年,不同員工的感知和內心起伏不盡相同。在大多數員工還在各種收購、合併傳言中不知所措時,供應鏈最早感受到蕭條。自去年底,ofo就在接連對供應商拉長賬期,先是從一個月到三個月,後來是半年。本來在今年1月有一批尾款該支付,但ofo實在撥不出錢,供應鏈員工們每天忙著應對各路供應商的聲討。“我們一定會付,您再理解理解。”他們會這樣說。

公關部、政府關係和地方運維在撤退前,聯手為ofo打了一場反擊戰。面對青桔和哈羅單車進攻,ofo同時動用十幾個地方媒體資源給當地政府施加壓力,間接撬動地方政府讓其限制投放,這使得本來準備在年初大量投放的青桔、哈羅進城時間表大幅延誤。“我為我們地方團隊感到驕傲。”一位公關人士說。

但ofo鋪天蓋地的負面沒有停息過。“公關的工作是要把窗簾拉上,不讓光進來,等到要宣傳的時候再把窗簾打開。”另一位公關人士說,“這半年每天都在鏟屎,他們還覺得我們鏟屎都鏟不乾淨。”

原先衝在最前線的線下隊伍反倒清閒了,他們是裁員第一波殃及地;聲勢浩大的海外團隊,在資金步步緊縮下死撐到今年4月,無奈開始撤離;硬件團隊反應比較慢,原小米生態鏈總監張蕊在去年底加入後,帶領團隊在今年研發了一款叫“FU”的智能鎖,不繼續沿用“海王星”“天王星”“水星”的命名方式,是勵志和ofo落寞的硬件時代撇清關係。然而,“FU”應該無緣問世了。

2018年4月4日,美團宣佈收購摩拜,戴威在群裡說了句“真的很可惜”。在此之前,他四處找錢試圖攔下這筆交易。可惜錢找到了,交易沒有攔下。

“我是很想和你把這個事玩到底,你現在跟我說你不玩了。”一位運營員工耿耿於懷。另有員工感慨:“ofo和摩拜因為沒有合併,命運發生了分叉。”

5月,戴威在內部發表了一場“丘吉爾演講”,併發起Victory計劃,提出戰鬥到為ofo賺到1元利潤。因為V計劃,ofo將雙休改成單休,但不久發現員工沒那麼多事,就又調了回來。有敏感的員工將其解讀為“隨著這份郵件發出,代表勝利的計劃已經宣告失敗”。

一位員工還記得,去年6月6日ofo兩週年,公司本來說沒什麼錢,就不辦了。但是在前幾天,新的錢突然進來,兩週年辦得熱熱鬧鬧。而今年三週年,本來人力準備辦活動讓大家High一下,結果前一天被叫停。最後他們一起在階梯教室簡單聽老闆講了幾句,吃了個“生生不息”的蛋糕。活動上,她的同事告訴她:“我要離職了。”

這以後,裁員和離職愈加頻繁。500人的離職群已經加滿,現在有了第二個。群裡員工最關心的問題是:“什麼時候有補償?”現在只有一小部分員工拿到。遲遲沒有等到的,已經有人準備動用勞動仲裁。

“大家都在等結局,但是你以為你活到了最後一集,卻一直是倒數第二集。”一位2018年7月離職的員工說。

2018年9月,《財經》記者從兩個獨立信源處獲悉,滴滴收購ofo的交易快到最後環節,就差雙方簽字。ofo對供應商放風:“滴滴的錢就在路上。”很可惜,8月24日滴滴順風車遇害案爆發,案件和後續的監管風暴一波三折,滴滴無暇顧及於此。

供應商的心態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們尊重創始人的青春與熱血,希望ofo能再站起來;另一方面又覺得在與ofo的合作中,他們步步退讓——從開始幾頁紙的條款增至二十多頁,但面對他們因債務陷入的慘淡,ofo態度不真誠。一位聯合創始人在供應商溝通會上說:“我們也是第一次創業。”“你第一次創業,和我們要傾家蕩產沒關係,和全世界都沒關係。”一位供應商私下反駁。

在ofo這幕歷時三年的興衰劇中,很多劇中人內心發生了巨大轉折。“如果誰要是說ofo不好,我就會很難受,很後悔,甚至有點自責。”硬件部門金葉秋說著說著哭了出來。很多人把ofo今日境遇怪罪到智能鎖的頹靡上。

“就算不發錢,我也願意給ofo幹一段時間。”一位90後員工說,但他還是走了,因為忍受不了部門糾纏不清的人事關係。“你可以不叫它ofo,叫of,因為沒有車輪子了。它壞了,就是這種感覺。”

經歷了空降上司的雷冬雪說,他遲遲不敢確認下一份工作,因為心裡帶著害怕、恐懼和不確定,擔心“這件事會不會又在背叛我”。他說:“我們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不夠職業,我們用感情在工作。”

而早期員工夏一檬說,在ofo,450元的差旅費,他為了幫公司省錢,每次只捨得花250元。但在後期見多了貪汙、撈錢、謀私利,還混得風生水起,內心不平衡。不管他未來在哪裡,都會封閉情感。他正在努力成為一名真正的經理人。

當資本之手越來越熟練,創業者永遠是生澀的創業者。在ofo的故事裡,包括創始人在內的年輕團隊不堪重負,一切都在變形。

在2018年這個霧霾席捲城市、對ofo來說尤為難熬的冬日,有一些片段是溫暖的。11月28日,戴威在內部信末尾寫道:“只要心中有信念,寒冬和黑暗就無法將我們打倒。”夏一檬說,只要組織需要,他隨時都願意回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