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校訓的提出者羅家倫先生是如何看待生命的意義

今天介紹羅家倫先生的文章《生命的意義》,羅家倫,曾擔任國立中央大學、國立清華大學校長之職。南京大學今天的校訓"誠、樸、雄、偉",就是由羅家倫所提出。

我們人類的生命很多,宇宙間萬物的生命更多。生之現象,非常普遍。但是我們為什麼生在世上?這個問題,數千年來經過多少哲學家科學家的研討和追求。如果做了人而對於人生的意義不明瞭,渾渾噩噩,糊塗一世,那他真是白活了。因為對於本身的生命還不明白,我們的行為,就沒有標準;我們的態度,也無從確定。有許多人覺得生活很是痛苦,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生命毀滅掉。他覺得活在世上,乃是嘗著無窮盡的痛苦;在生命的背後,似乎有一種黑暗的魔力,時刻逼著他向苦難的路上推動,使他欲生不能,欲死不得;因此他常想設法解除這生命的痛苦。佛教所謂“涅槃”,也就是謀解除生命痛苦的一個方法。不過是否真能解除,乃是另一問題。又有些人認生命是快樂的,以為世界上一切事物,宇宙間一切創作,都是供我們享受的,遂成為一種絕對的享樂主義。其他對於生命所抱的態度很多,要皆各有其見解。我們若是不知道生命真正的意義,就會彷徨歧路,感覺生命的空虛,於是一切行動,茫無所措。所以我們對於這個問題,至少應該有一種初步的,也就是基本的反省。

南京大學校訓的提出者羅家倫先生是如何看待生命的意義

第一,在無量數生命中,人的生命何以有特別意義?

如果就“生命”二字來講,他的意義非常廣泛。談到宇宙的生命,其含義更深。這個純粹的哲學問題,此處暫且不講。生命既然很多,人類的生命,不過為宇宙無窮生命之一部分。莊子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蟪蛄,何嘗沒有生命?大之如“天山龍”,固曾有其生命,小之如微生物,也有生命。但是在這無量數的生命中,為什麼人的生命,才有特殊的意義?為什麼人的生命,才有特殊的價值?為什麼只有人才對他的生命發生意義和價值的問題?

第二,生命是變動的,物我之間,究有什麼關係?

生命是變動的。我們身上的細胞,每天有多少新的生出來,多少陳舊的逐漸死去。這種新陳代謝的變動,可說無一刻停止。我們採取動植礦物的滋養成分為食料,以增加我們的新細胞,維持我們的生長;但一旦人死了,身體的有機組織,又漸腐敗分離,為其他動植礦物所吸收。生命之循環,變化無已。我們若分析人類的生命,與其他動植物的生命,可以發生許多哲學上的推論。如近代柏格森、杜裡舒等哲學系統,都是由此而來的。即梁啟超的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故不惜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宣戰的一段話,也是由於觀察生命不斷變動的現象而來的,不過他得到的是不正確的推論罷了。可見我們總是想到在生命不斷的變動當中,物我之間究有什麼關係這個問題。

南京大學校訓的提出者羅家倫先生是如何看待生命的意義

第三,生命隨著時間容易過去。

生命隨著真實的時空不斷地過去。人生上壽,不過百年,轉瞬消逝,於是便有“生為堯舜死亦枯骨,生為桀紂死亦枯骨”之感。在悠悠無窮的時間中,人的一生不過一剎那。印度人認宇宙曾經多少劫;每劫若干億萬年。人的生命,在這無數劫中,還不是一剎那嗎?若僅就生命現在的一剎那看來,時光實在過於短促;生命的價值,如果僅以一剎那之長短來估定,那末人生實在沒有多大意義。堯舜苦心經營創制,不過是一剎那的過去;桀紂醉生夢死,作惡殃民,也不過是一剎那的過去。若是把他們的生命價值認為相等,豈非笑話!故以生命之久暫來估定他的意義與價值,當然是不妥。一個人只要有高尚的思想,偉大的人格,雖不生為百歲老人,亦有何傷?否則上壽百歲與三十四十歲而死者,從無窮盡的時間過程看來,都不過是一剎那。欲從這時間久暫上來求得生命的意義,真是微乎其微。故生命的意義,當然別有所在。這就是我們對於生命初步的反省。我們從此得到了三個認識,就是:生命是無數的,生命是變動的,生命是容易過去的。

人生的意義在能認識和創造生命的價值宇宙間的生命,既是如此的多,何以只是人類的生命,才有特別的意義?想解答這個問題,是屬於價值哲學的研究。人的生命之所以有意義,乃是因為人能認識和創造人生的價值。因為人類能夠反省,所以他能對於宇宙整個的系統,求得認識;更能從宇宙的整個系統之中,認識其本身價值之所在。人類的生命,雖然限制在一定的空時系統之中,但是他能夠擴大經驗的範圍,不受環境的束縛;能夠離開現實的環境而創造理想的意境。其他動物則不能如此。例如蛙在井中,則以井為其唯一的天地;離開了井,他便一無認識。人類則不然,其意境所託,可以另闢天地。只有人才能把世上的事事物物,分析觀察,整理成一個系統,探討彼此間的關係,以求得存在於這個系統內的原理,並且能綜合各種原理,以推尋生命的究竟。說到人類能創造價值一層,對於生命的意義,尤關重要。一方面他固須接受前人對於人生已定了的價值表,一方面更須自己重新定出價值表來,不斷地根據這種新的啟示,鼓勵自己和領導大家從事於創造事業和完成使命。如此,不但個人的生命,不致等閒消失,並且把整個人類生命的意義提高。古聖先哲,終生的努力,就在於此。這是旁的生命所不能做,而為人類生命所能獨到的。所以說宇宙間的生命雖是無量數,惟有人類的生命才有特殊的意義。

南京大學校訓的提出者羅家倫先生是如何看待生命的意義

人格的統一性與一貫性生命不斷地變,但必須求得當中不變的真理。我們人類雖每天吸收動植礦物的滋養成分,以促進身體上新陳代謝的變化,但是生命當中所包含的真理,決不因生理上的變化而稍移易。這種生命的一貫性和統一性,就是人格。人因為有人格,所以不致因為今日食豬肉,就發豬脾氣;明天食牛肉,就發牛脾氣。只是以一切的物質,為我們生命的燃料罷了!至於“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宣戰”的見解,正是因為缺乏了整個的人格觀念,所以陷入於可笑的矛盾。世界上人與人相處,彼此之間全賴有人格的認識。大家所共認為是善人的,應該今日如此,明日也必定如此;今年如此,明年也必定如此。若是人類無此維繫,便無人類的社會可言。所謂人格,就是一貫的自我。他應當是根據我們對於宇宙系統的研究與反省所得到的精確認識,而向著完滿的意境前進,向著真善美的世界發展的。他須努力使生命格外美滿和諧,使個人的生命與整個宇宙的生命相協調。他更須佐以淵博的知識,培以豐富純正的感情,從事於促成生命系統的完善。這種好的人格才真是一貫的;因為是一貫的,所以是經得起困苦艱難,決不會隨著變幻的外界現象而轉移的。有了這種人格,然後在整個宇宙的生命系統當中,人的生命才可立定一個適當的地位。倘若今日如此,明日如彼;苟且偷安,隨波逐流,便認為是自我的滿足;那不但是無修養,而且是無人格。人與其他生物的分際,就在人格上。人雖吸收了若干外來的食物成分,變其血輪,變其細胞,變其生理上的一切,但他的人格,理想上的人格,永久不變,這就是人格的統一性與一貫性。可見生命雖不斷地變,尚有不變者在。這也是人類生命的特殊性。

要保持生力,從力行中以生命來換取偉大的事業生命隨著時間容易過去。《莊子》上所說的朝菌蟪蛄,固然生命很短;楚南冥靈,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這種生命可以說是很長了,然而在整個時間系統之中,又何嘗不是一剎那的過去?故生命的長短,不足以決定生命之價值。生命之價值,要看生命存在的意義如何,乃能決定。吾人之生,決定要有一種作為。生命雖易過去,但有一點不滅,那就是以生命所換來永不磨滅的事業。古今來已死過了的生命不知有多少,若以四萬萬人每人能活到六十歲來計算,那麼,每六十年要死去四萬萬,一百二十年就死去八萬萬,照此推算下去,有史以來,過去了的生命,不知若干萬萬。但是古今來立德立功立言的人,名垂青史,雖在千百年以後,也還是為人所景仰崇拜;那些追隨流俗,一事無成的人,他的姓名,及身就不為人所知,到了後代,更如飄忽的雲煙,一些痕跡也不曾留著。所以唯有事業,才是人生的成績,人類的遺產。孔子雖死,他的倫理教訓,仍然存在;秦始皇雖死,他為中國立下的大一統規模,依然存在;拿破崙已死,他的法典,仍然存在。生命雖暫,而以生命換來的事業,是不會磨滅的;其事業的精神,也永遠會由後人繼承了去發揚光大。諸葛亮在隆中,自比管樂;管樂生在數百年前,其遺留的事業精神,諸葛亮繼承著去發揚光大。左宗棠平新疆,以“新亮”自居,也就是隱然以諸葛亮自承。所以生命之易消逝,不足為憂;所憂者當在這有限的生命,能否換來無限光榮的事業。若是苟且偷生,閒居待死,就是活到九十或百歲,仍與人類社會無關。生命千萬不可浪費,浪費生命是最可惜的事。蕭伯納曾嘆人生活到可以創造事業的年齡,即行死去,覺得太不經濟。他想如果人能和基督教創世記所載的眉壽是拉一樣,活到九百六十九歲,則文明的進步豈不更有可觀。但這是文學家的理想,是做不到的事。然而西洋人利用生命的時間,比中國人卻經濟多了。西洋人從四十歲到七十歲為從事貢獻於政治、文藝、哲學、科學以及工商社會事業的有效時期,而中國人四十歲以後即呈衰老,到六十歲就打算就木。兩相比較,中國人生命的短促和浪費,真可驚人!我們既然不能希望活到九百六十九歲的高齡,那我們就得把這七八十年的一段生命,好好利用。我們要有長命的企圖,我們同時要有短命的打算。長命的企圖是我們不要把生命消耗在無意義的方面。短命的打算是我們要活一天做兩天的事,活一年做兩年的事。不問何時死去,事業先已成就。我們生在世上一天,就得充分的保持和發揮自己的生力一天。無生力的生命,是不會成就事業的,無永久價值的事業的生命,是無聲無息度過的。

所以人生在世,不要因生命之數量過多及其容易消逝而輕視生命,不要因生命之時常變動而隨波逐流,終至侮辱生命。我們須得對人生的價值有認識,對人格能維持其一貫性;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精神,加緊的去把自己的生命,換成有永久價值的事業。這樣,才不是偷生,才不是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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