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陶渊明在世界的名气极其响亮,《剑桥中国文学史》中称:“陶渊明又名陶潜,被公认为传统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但是罗马城不是一天建立起来的,后世对陶渊明有如此高的评价,也同样是层垒式的叠加,这个过程中有两个人物最为关键,一个是梁代的萧统,第二位则是宋代的苏东坡。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陶渊明像

陶渊明去世后,他的最亲密朋友颜延之写了篇《陶征士诔》,颜在此文中基本上是赞叹陶渊明的人品如何高尚,但对陶所作诗文,颜延之的评价只有四个字——“文取指达”。这四个字的涵义是怎样的呢?按照《六臣注文选》中刘良的说法,“文取指达”这四个字的意思是:“文章但取指适为达,不以浮华为务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陶渊明的诗文不浮夸,比较朴实。这句评语显然不够响亮,当然也不高大,即此可知,陶渊明在其当世并没有人看重他的诗文,包括他的密友。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陶渊明的爱物:酒与菊

钟嵘的《诗品》将古人的文章分为上、中、下三等,他将陶渊明列在了中等,虽然如此,钟嵘是第一位评价陶渊明诗文水准的人。显然这些人都没有发现陶渊明所作诗文的精彩之处,将这个发明权安在萧统的头上,应该绝无问题。萧统身为贵胄,却能发现陶渊明这位隐士型人物的光辉,可见其眼光有着独到之处。萧统认为陶渊明的人品极其高洁,于是到处搜集陶渊明留下来的著作,总计集得八卷,可以说萧统是第一位系统地搜集陶渊明著作的人。在这部著作出版时,萧统写了篇《集序》,他搜集的这部《陶渊明集》,而今已经失传,但写的这篇序言因为收在了《文集》中而得以流传至今。萧统在这篇《集序》中称:“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加搜求,粗为区目。”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陶潜撰《陶渊明集》八卷首一卷末一卷,清四色木活字套印与木刻套印混印本,书牌

萧统直言自己特别喜欢陶渊明的文章,以不能与其相识为恨,所以他搜集陶渊明的著作。为什么有如此之爱呢?萧统在此篇《序》中说:“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看来当时也有人对陶渊明的文章不以为然,因为陶氏中几乎每一篇都谈到他喝酒之事,但萧统认为陶渊明并不是以喝酒为务,他的文章极其精彩,这样的人他认为值得赞赏。

不仅如此,萧统在搜集陶渊明著作的同时,还写了篇《陶渊明传》。其实在此之前,沈约在《宋书》中已经给陶渊明立了传,可能是萧认为沈所写还不能突显陶渊明的伟大,于是他就另外写了一篇。然而将他的这一篇与沈《传》相比较,发现两者所记大略相同,即此可知,萧统所作之传,是在沈《传》的基础上增添修改而成者。曹道衡、傅刚在所著《萧统评传》中将这两部传记进行了比较,列出了两者之间的九条不同,比如第二条,萧统就是在沈《传》“少有高趣”之后又加上了“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这几句,由此就能看出萧统对陶渊明是何等的喜爱。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苏东坡像

真正让陶渊明大放光彩的人,应当是苏东坡。东坡为什么这么喜爱陶潜?其中的原因,我觉得跟苏轼的经历有较大的关系。苏轼的一生,大半时间都在被贬的过程里,那时的心境肯定会让他思念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但这也不足以解释他对陶所爱之深。东坡在《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中说:“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东坡在读陶诗时,每次都仅读其中的一小部分,他担心自己由着兴致一次性读完,今后就没有让自己过瘾的书了,这种喜爱之深,凡是爱书人都在某个时刻有过类似的体会。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陶潜撰《陶渊明集》八卷首一卷末一卷,光绪五年广州翰墨园朱墨套印本,书牌

有两件事可以说明苏东坡对陶渊明爱意之深。陶渊明作品的名篇之一《归去来兮辞》,当然是一首千古绝唱,东坡对此极其喜爱,但他觉得这首词只能读不能唱,于是他就将《归去来兮辞》里的语句拆散,并重新排列组合,填为了一首《哨遍》。东坡在此词的序中称:“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既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钺)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檃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童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原来东坡在贬地盖了一间房,人们看后都笑其所建太过简陋,只有一位叫董毅夫的人特别喜欢,并且说还想来此做邻居。得到这样的知音,让东坡很高兴,于是他就将《归去来兮辞》改编为了一首歌,而后让家僮唱给董毅夫听。当时很多人听到了这首歌,都放下了手中的劳作,拍着牛角打节拍,这让东坡极其得意。他改编的这首《哨遍》,上阙为: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 

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 

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

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 

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 

云出无心,鸟倦知返,本非有意。

为了能够进行对比,我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前一部分也录在这里: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陶潜撰《陶渊明集》十卷,清道光二十一年温陵李氏秋柯草堂刻本,书牌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陶潜撰《陶渊明集》十卷,清道光二十一年温陵李氏秋柯草堂刻本,卷首

不仅如此,东坡还将陶渊明的诗进行了唱和,也就是说,他用陶渊明所作之诗韵,而后一篇篇地改写内容。这种做法,东坡也是千古第一人。他在给《与苏辙书》中称:“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看来东坡也认为自己是第一位古代诗人的追星族,因为在他之前确实没有人会将一位古人之诗几乎全面地进行唱和。他所作的《和陶诗》成为了古代诗词中的一个独特品种,得到了人们的广泛喜爱,而《和陶诗》的宋代刻本,流传至今者可谓稀若星凤,我有幸得到了其中的一部分,这也是我藏书生涯中的骄傲之一。

那么东坡唱和的这些陶诗质量究竟如何?他在《与苏辙书》中做过自我评价:“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这“不甚愧”三个字,似乎是想表现一下谦虚,但品其味,还是能感到东坡的得意:他觉得自己所和之诗,应该比原作不差。东坡还说过“学道虽恨晚,赋诗岂不如”这样的话,这更加表明:他认为自己写诗的水平不比陶潜差。他的这种自我鉴定,有人赞同,也有人反对,比如宋代大儒朱熹就认为东坡所和之诗达不到原诗的真趣:“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虽其高才,似不费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陶潜撰《陶渊明集》八卷首一卷末一卷,清木活字四色套印本,书牌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陶潜撰《陶渊明集》八卷首一卷末一卷,清木活字四色套印本,卷首

而王若虚则批评东坡改写《归去来兮辞》:“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尔,是亦未免近俗也。”(《滹南诗话》)王若虚认为东坡的这种改写有些近俗。但总的来说,这种批评之声还是少数,大多数人更加赞同东坡的这种做法,比如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就认为天地间唯有东坡能够配得上改写陶渊明的诗文:“陶公如天地间之有醴泉、庆云,是惟无出,出则为祥瑞,且饶坡公一人和陶可也。”

我的看法,以东坡的超凡才气,他改写陶诗,反而增加了陶渊明在社会上的影响力,他的这种做法是真正推动后世对陶渊明内在价值的重新认识。东坡对陶渊明的喜爱已经到了不允许他人有任何微词的地步,比如唐代大诗人王维在其晚年给朋友魏居士写的一封信中有这样一段话:“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知其后之累也。”王维在这里认为:陶潜赌气而辞官,后来因为穷困又写了《乞食》这样的诗,是“忘大守小”的不明智举措。针对王维的这个说法,东坡在《书李简夫诗集后》予以了回击:“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仲子,恶其不情也。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贪,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东坡认为:陶渊明想出来当官就当官,想隐居就隐居,这正是他真性情的表现,所以陶渊明怎样说怎样做都有其道理在。总之,苏轼认为陶渊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个完美的人,他甚至明言:“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陶渊明撰《陶靖节集》六卷,民国七年上海中华书局石印本,书牌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上)韦力撰


陶渊明撰《陶靖节集》六卷,民国七年上海中华书局石印本,卷首

东坡说自己对于古代的诗人最喜爱者仅是陶渊明,而不是“其一”,他夸赞了渊明诗之美,他认为包括曹操、鲍照以及李白、杜甫等,都赶不上陶渊明,如此的夸赞,可谓极致。而宇文所安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中称:“苏轼和他的追随者们把陶渊明奉为整个六朝唯一伟大的诗人。他们对陶渊明作品中文本异文的选择,巩固了陶渊明乃是一位宁静自然的隐士、对诗艺不关心的形象。”

宇文所安所说的“异文的选择”,指的是陶渊明那首著名的《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首诗算不算陶渊明的代表作,还不好下这样的定语,但其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谓是世人皆知的名句,但这句诗中的“见”字还有一解,则是望。这本是古诗中的异文,我在上中学时,老师重点地讲解这个“见”字本同“现”,因为看见和自然出现,这是主、客观之间的重大区别,而苏东坡也抠这个字眼儿,他认为“望”字不对,应当是“见”。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宇文所安说:“苏轼坚称‘见’是陶渊明本人采取的字眼,因为对苏轼来说,‘见’比‘望’更能显示一种自然的态度,因而与苏轼想象中的诗人个性更为接近。自从苏轼开始对陶诗文本异文根据意识形态原则作出取舍,‘见’,而不是来源于更早的文献来源中的‘望’,成了标准的版本。”从这些事都可看出东坡对于陶潜的喜爱之深,显然这是情感成分主导所致。陶渊明的确伟大,但再伟大,他也是人,而不能把他当作神来看待。我倒觉得把陶渊明还原为正常的人,才更能显现他的真性所在,并且也丝毫不影响他那伟大和光辉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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