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四十三:恶鬼天牢

在李大嫚和李文礼的精心照料下,董承金和何栖云的伤势大为好转,董承金本就是被小吴用的术法压伤了膝盖,所以第二天已基本恢复,行走已不成问题,而何栖云虽然伤在五脏,但他用皇极生象术调理一番,身体也无大碍,可以缓缓行走。二人担心绺子里再出变故,所以急匆匆地就要上路。李文礼拉着何栖云的手,指着四面梁的山头说:“大哥哥,回去之后千万要小心啊!那个方向有不干净的东西。”何栖云点点头,知道他这么说一定又是看到了什么。李大嫚取出一个窝头塞到何栖云手中:“大哥哥,你拿着在路上吃吧,昨天我偷偷藏起来的。”何栖云十分感动但还是推辞道:“你也没吃啥东西,这窝头你留着自己吃吧。”李大嫚道:“我不饿,家里都给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回去再吃也不迟。”说着将窝头硬塞给何栖云。董承金在旁说道:“这丫头也是好意,你就拿着吧!回绺子之后别忘了好好报答人家。”何栖云被董承金一说,觉得不太好意思,忙说道:“我回去之后就送些抻腰子过来。”董承金道:“那咱们就走吧!”李大嫚和李文礼朝他们挥手作别,直到走出很远还能望见。

董承金折了根树枝,用掌缘剃去上面的枝桠递给何栖云作拐棍,两人慢慢地沿山路折向四面梁。何栖云想起昨天白兴娃和冷照海折返山寨一事,觉得有些奇怪,他对董承金说道:“董大哥,这事儿不对呀!雪花万他们走了得有快一天光景了,他们身高腿长,从这里走回去最多也不过两个时辰,若是遇到咱们绺子的了水肯定更快。以大掌柜的脾气,肯定得问到我们两个的情况,没道理不派人过来。”他说的董承金也想到了,董承金也早在担心他们,但现在苦于无法和绺子联系,一切都只能是臆测,所以他只是道:“回绺子看看不就全清楚了,他们也可能是半道碰上猛兽啥的耽搁了。”何栖云对这个说法并不能满意,要说猛兽也不过是山神爷和仓子,可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再说就算遇到了他们也绝不会因此而耽误如此长时间。他心中暗暗焦急,想走得快一些,但他受伤后脚步虚软无力,这一块就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下,董承金慌忙从旁扶住。董承金道:“你这样不行,还是慢慢来吧。”何栖云也知道欲速不达的道理,只得按着性子慢行。

两个人走走停停,过晌才到了四面梁山门外,恰巧碰到了一个出来巡风的土匪。那土匪正是海字棚的,一见董承金便惊喜地喊了出来:“棚炮头回来了!您不在这几天,可把大伙儿想坏了!”他再一看旁边何栖云病恹恹的样子:“这怎么还受伤了?”董承金嫌他多嘴:“你快去找人来抬九江八。昨天我把雪花万和上冻万派回来,他们到了没有?”那土匪摇头道:“没见着呀。我还是先去找人吧。”他说着蹬蹬蹬跑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从怀中取出个牛角号,再鼓着腮帮子用力地吹了起来。牛角号的呜呜声响很快传遍了周围的数里之地,不多时便有数个战东道的土匪循声跑了过来,他们是认得董承金和何栖云的,见状急忙抬起何栖云就往山上走,董承金步行跟随在后。

绺子里的几个掌柜也听到了牛角号的声响。水香孟仲义侧耳倾听,分辨了一下号子的节奏说道:“是一长两短的消息号,估计是下山的那几位弟兄回来了。”镇八方道:“他们可算是回来了。昨天就有插千的兄弟说姓古的在家里后花园被人干掉了,圈子里闹成了一锅粥,整个圈子四门都不准进出,到处搜查嫌犯,肯定就是这几位弟兄干的。不过我昨儿个等到半夜,也没见他们回来,派出去的了水也没见着他们,是有啥事咋地?”孟仲义道:“您这是心急了,等一会见着他们本人一问不就清楚了。”丁福林、朱大个等人也劝镇八方宽心,说这次他们下去刀上见了红,是绺子的大喜事,好饭好菜不怕后上。镇八方被他们哄得开心,忍不住拈须微笑。

等董承金和何栖云一进聚义厅,镇八方却不由愣住了,董承金走起路来踬踬颠颠,全无之前的风采,而何栖云被人抬着脸色煞白更是情况不对,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就你们两个?白兴娃和冷照海去哪了?”董承金早猜到大掌柜会有此一问,当下将从下山到回来的情况都说了一遍,并着重强调说昨天已派这两个人回山。镇八方道:“照理说你们昨天呆的那个山洞离这儿也不远啊,怎么可能没见人呢?”孟仲义道:“大掌柜,我去调些人查查。”镇八方点点头:“好,活着要见人,就是睡了也要见尸倒,一定要查清楚!”转过来他又对董承金和何栖云说道:“你们这次下山,活儿干得不错,你们是绺子的大功臣!每人我赏五块大洋,先歇一个月调养身体,炮头,记大功一次!”朱大个在旁边应道:“已经记下了。”

镇八方命人将董承金和何栖云安顿好,几个掌柜的继续坐在聚义厅中议事。朱大个说道:“如今绊脚石也搬开了,船厂那边的人估计也无话可说,回头还是得乖乖和我们做买卖,绺子总算可以安稳几天。”丁福林道:“云中龙的事还没解决哪。他们现在有日本人作靠山,一天比一天猖狂,我们已经跟跳子干了这么多年,再和日本人干起来,两面受敌吃不消,现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蹦跶。头几天听去奉天的兄弟说,在东三省的日本人中有一批年轻人,像什么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他们自诩中国通,成天鼓吹田中奏折,想着在东北搞点大事,他们的大头头都压不住。而这些人偏生又很有本事,我估计他们迟早都得掌握大权,我看咱们的国运堪忧啊。”

吴绪昌接过他的话,继续说道:“最近从报纸上看到南面的革命党又分裂了,宁、汉、沪各占一头,此外还有一些其他势力。政出多门,暂时也无力威胁大帅他们。但从长远来看,大帅的军队不是革命党的对手,革命党一定会从形式上统一全国。但革命党的内部纷争解决不了,几大派系都锋芒毕露,冯玉祥、阎锡山、唐生智、张发奎哪一个也不是白给的角色,谁也不肯屈居人下,所以弄不好内部还要再干上几仗,但这就给了日本人可乘之机了。总而言之一句话,现在国之不国生灵涂炭,但日人亡我之心不死,这是最可担忧的。”镇八方听他又提起抵抗日本人的旧调,心中有些不耐烦,但又不能表现出来,所以只在喉咙中含糊地答应了两声。吴绪昌眼神何等锐利,早已瞧出镇八方对此并不上心,后面本来还有一大段苦口婆心的话也就咽了回去。

几个掌柜在聚义厅议事的时候,何栖云已被抬到了后边自己住的地方。平日里和他交好的几个土匪听说他受了伤,都提着东西来看他,有人拿的是一块腌猪肉,有人提着一个本地产的厚皮红瓤的大西瓜,还有的人则送来了一盒沪上出产的午餐肉罐头,而杨二狗在这批人中是最后一个进门的,他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手中还拎着一个瓦罐。他到屋里之后,将瓦罐的上盖揭开,顿时一股肉香随着袅袅升起的水蒸气四散开来。何栖云偏着头看了他一眼,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是牛肉吧?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杨二狗一下子急了:“九江八,这哪里是牛肉?这是我听说你回来,把老田养的那条大黄狗给宰了,专挑好肉给你炖上了。狗肉是越老越香,老田这狗养了五年了,你闻闻有多香!”

何栖云知道他说的老田是绺子的一个老杆子,专爱喂养驯化各种狗类,最多的时候他曾经养过十多只,但架不住绺子里的弟兄都是馋肉的,趁他哪天不在就偷一条炖上作下酒菜了,老田也不能和兄弟们较真翻脸,就只能一笑了事,所以何栖云打趣道:“你宰了老田的狗,看他回来不和你翻脸!”杨二狗急道:“你知道什么呀?这是我花钱从老田那里买的,老田漫天要价,非要一个大洋,我好说歹说,才给我打了个对折。杀这狗也费了不少心思,光燎这狗皮上的毛就用了半捆松树枝子!”何栖云见他真急了,忙笑着拍拍他的手:“知道你辛苦了,快拿来我尝尝!”杨二狗夹了块狗肉塞到何栖云嘴边:“你一吃就知道,这狗肉炖的老香了!”何栖云一尝果然如此,不过他有伤在身,而狗肉属大热之物,对他疗伤不利,所以他也只吃了这一块。

杨二狗看他吃得香,便又数落起他来:“我说你和明白人也真不够意思,蔫么悄的就溜了,招呼也不打一个!”何栖云道:“你不知道这次下山有多危险!那圈子里到处都是拿着拐子的官跳子,还有的人骑着东洋大马来回巡逻。他们要是知道我们的身份肯定连圈子都混不进去!那古家更是门户森严,光大排队就有几十人,这还不算在大烟馆看场子的。如果不是董大哥有意拖延时候,我们连姓古的人都见不着,就他那个猰兽你知道有多厉害吗?这多亏了先生点化,否则我都不能躺在这里和你说话!”杨二狗听来听去,也没发现他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便直率地问了出来。何栖云跟这些体己兄弟也没啥隐瞒的,就将自己和小吴用斗法的事说了一遍,众人听到后都连连感慨,说何栖云是命大福大,捡了一条命回来。杨二狗终于知道了何栖云的苦心,不再埋怨他凡事都不带自己了。

何栖云看大伙儿也都口渴了,便叫杨二狗将西瓜切开款待大家。杨二狗操起菜刀,一刀下去西瓜自动分成两半。杨二狗翘起大拇指称赞道:“别看这瓜皮厚,脆倒是够脆的,从哪儿买的?”掂来西瓜的土匪道:“买啥买呀?泥崴子那儿新来了一户人家,他家今年种了不少,不过都是这种晚熟的土瓜,个也长不大,我说我摘两个尝尝,他就直接送我了。”杨二狗道:“你这是猪八戒进高老庄,有吃有喝还得拿呀!”那土匪抓起一块西瓜,两口就将上面的红瓤啃个一干二净:“肚量大,能吃,没办法。”何栖云只吃了两块,杨二狗还要再劝他,他摆摆手说吃饱了。

正在大伙儿吃得热闹的时候,门口探出了一个脑袋,却是个传号的土匪:“都吃上了?水香叫我喊几个人下山去,正好你们都闲着,就跟我一块下去吧。”杨二狗站起身来:“啥事啊?”那人道:“你跟着去了不就知道了?”杨二狗将屁股又放回到床沿上,并且向里缩了缩:“找人没好事,好事不找人。这么多年我算看明白了,能找到我头上的就没啥好事。”那传号的土匪说道:“那你不去就算了,反正水香说了,今天去的晚上都有面糊饼吃,外带加两个咸鸭蛋。”那面糊饼是将新鲜菜叶洗净切碎,和面粉加水搅成面糊,在大锅加点油,两面来回烙,香喷喷热乎乎,既好吃又解馋。而咸鸭蛋却是用本地鸭子开春下的青皮鸭蛋,用白酒、盐、花椒、大料制成的五香水腌制的,个个蛋黄出油,是下饭的佳品。

杨二狗是个馋嘴的主,他一听有好吃的屁股也坐不安稳了,直接就站了起来:“那我去还不行吗?”传号的土匪又好气又好笑:“要去麻溜的,水香在外头等着大伙呢。”杨二狗扭头冲何栖云道:“我回来拿咸鸭蛋给你吃。”何栖云口中答应着,脑子却转开了:刚才在聚义厅的时候水香悠闲得很,不像遇到什么大事的样子,难道他那时候派出去的兄弟有什么麻烦了,所以他才要亲自带人过去?不过想归想,他现在有伤在身,也参加不了这次任务,只有目送杨二狗和其他几个土匪出了门。

杨二狗刚出门不久,何栖云就听门口一声轻咳,他听出来是先生的声音,急忙坐了起来,却见先生手扶墙壁,缓缓地走了过来。被管半城所伤之后,先生始终未能完全恢复,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清癯,两颧因为腮部的凹陷而显得更加高耸。他进门时用手撑着门框,何栖云看到那只手骨骼外露,仿佛竹节一般,心头不由一酸,眼泪差点没掉下。他低唤了一声“先生”,吴绪昌颤颤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伸出三根指头搭在他的三脉上,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何栖云道:“只是被人用拂尘扫了一下,幸亏我用皇极生象术略作抵挡,现在身体也没大事。”

连载四十三:恶鬼天牢


吴绪昌轻咳一声,不再就此事多做言语,他从怀里取出一本线装笔记,将他放到何栖云身边:“好徒儿,你我师徒一场,算下来也有四年了。这四年我作为绺子的翻垛子,事情又多又杂,到后来也没法用皇极生象术,成了个废人,也没能教你什么。当时总想着日后有的是时间,你天资聪颖,年纪又小,慢慢学起来也不大为难。但现在看来,当初所想还是太乐观了。好在你已经掌握了皇极派的基本道法和修行方略,日后进阶超越我的成就也不为难。这笔记是我平生的心血,就留给你慢慢研读吧。”何栖云听他这番话后惊疑不定,他说道:“先生,您何出此言?您先在春秋正富,我也想随时向您讨教,这笔记您还是先收回去吧。”吴绪昌轻轻摇头:“这笔记就留在你这里,反正这上面的东西我已烂熟于心,在我手里也没啥用途,倒不如先传授给你。”何栖云见那笔记已十分陈旧,用作封皮的一张熟牛皮坑洼不平,不知在先生手中摩挲了多久,他知道这是先生呕心沥血之作,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收好。

吴绪昌又道:“我的金梭子你也知道,总共有九枚,之前我让你随身带着三枚,其他六枚我放在了卧房之中,和太初玄武鼎并在了一处,等你伤好了之后自己去拿吧。”何栖云听他语气不对,问道:“先生您可有什么心事?待徒儿为您了却。”吴绪昌强笑道:“也没啥心事。来,我看你最近进境如何。你说说,‘天之有数,起乾而止震,余入于无者,天辰不见也。地去一而起十二者也,火常潜也’,这句话作何解释?”何栖云应声道:“天自震以上,地自晋以上,有数也。天自益以下,地自豫以下,无数也。故天以体为基,而常隐其基;地以用为本,而常藏其用也。”吴绪昌和何栖云的问答都出自《皇极经世书》的《观物篇六十二》,何栖云回答得准确细致,吴绪昌不由微微颔首。师徒双方又对答了半饷,吴绪昌满意地道:“你能有这样的基础,将来必成大器,你安心休息吧,有空了我们师徒再见。”说着便起身要走。

何栖云忽而想起自己传授李文礼返闭局口诀的事,便在后头叫了一声:“先生!”吴绪昌回过头来:“还有什么事?”何栖云约略将情由叙了一遍,又说道:“弟子那时情非得已,没向师尊禀报,实在罪该万死!”吴绪昌却似早已对此了然于心:“我吴绪昌的徒弟哪有那么迂腐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万事不易之理也。你能因敌制变,这很好。但我们皇极派有规矩,非门内之人不得传授。这孩子既然如此有天分,那我就将他收录门墙,日后你代我传授吧。”何栖云没想到先生两句话就解决了自己的这个困惑,不由大喜过望:“谢先生指点!”吴绪昌点点头,竟自出门去了。

回头再说杨二狗他们几个土匪,一出门就见水香孟仲义挺胸昂首站在面前,脸色有些阴沉,从各棚抽调出来的土匪都不知道什么原因,纷纷互相打听,就听孟仲义在前大喝一声:“都站条子,麻溜地!”大家不敢多话,按照各棚的次序排成一列。孟仲义开口了:“山底下出了点状况,大家随我一块下山,没有命令不得擅自离队!”杨二狗一听这口气,觉得有些来者不善,这才知道水香的面糊饼和咸鸭蛋不是那么好吃的,但既然来了他也不能退出去,只能硬着头皮随大队人马下了山。

他们出了泥崴子,沿着山缘的南侧行进,不多时就进入了这里的原始森林。此时已近中秋时节,东边道的森林中松树仍然苍翠欲滴,但杨树的叶子已经飘零殆尽,其他树木的叶子则介于两者之间,有的叶片开始染红,有的叶片镶上了深黄,一眼望去森林中五颜六色,正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时节。不过孟仲义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他大踏步走进森林,沿着树木的空隙向前穿行,众人都不敢言语,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终于他们看到树林深处有几个战东道的土匪畏手畏脚的站在那里,神情中还带着几分惶惑,这几个土匪身边有一个高耸的落叶堆,都是鲜翠欲滴的绿叶,看样子并不是从树上飘零的落叶,而是直接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新鲜叶片。杨二狗跟随何栖云办过好几次事,每次总能遇到点邪门的玩意,所以对类似的情景已有些感应,他头皮一紧,暗道这次为了点好吃的就过来可是太不值了,只怕遇到的不是一般的麻烦事。

果然,等他们走到近前终于发现,这高高堆起的树叶堆中露出一张人脸,这张脸紫红面皮,一副久经劳作的模样,却是大家都熟悉的白兴娃。杨二狗身边有个土匪问先前在这里的人:“他是死是活?怎么不把他放出来?”就在这问话的当口树叶堆轻轻颤动,窸窸窣窣地朝前挪了半尺有余,而白兴娃的脸上眼睛眨巴了几下,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大家都吃了一惊,有人喊道:“他还活着!”孟仲义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他对白兴娃道:“兴娃,你也别在这装神弄鬼了,好端端的演的哪一出,快点自己出来吧。”

白兴娃眼睛闭合,树叶堆也不再颤动,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对孟仲义理也不理,似乎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孟仲义在绺子里担当水香已有多年,谁不知道他位高权重,大伙儿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地跟他打招呼极少有人敢当面挑战他的权威。这白兴娃平时也是个老实疙瘩,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现在不仅把自己套进了树叶堆里,还敢漠视水香,跟着孟仲义过来的土匪都有些愤愤不平。

孟仲义气得七窍生烟,他一点杨二狗和另外一个土匪:“你,还有你,把他身上的树叶子扒了,这样像什么话?”杨二狗被点了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狠劲地揪白兴娃身上的树叶。但说来也奇怪,那些树叶明明都是离开树干的,可就是薅不下来,仿佛白兴娃身上有一种黏力将它们吸附在身上一般。就在杨二狗伸出双手用力地拉扯树叶的时候,白兴娃忽然睁开眼睑,嘴唇开合,发出一串嘎嘎的笑声,这声音完全不像他平时说话的沉闷语调,倒像是夜猫子在叫。杨二狗吓得一个激灵,在原地一蹦三尺高,手不知不觉也松开了。对面的那个土匪也被吓得不知所措,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孟仲义十分不满杨二狗的作为:“瞅瞅你们两个,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他笑你就让他笑呗,还能笑掉你们块肉是咋地?罢了罢了,还是我自己来吧!”他说着走上前去,抡圆了胳膊啪啪就扇了白兴娃两巴掌。白兴娃被扇得左右摇晃了两下,身上的叶片哗啦啦直抖。他大睁双眼,满脸怨气地看着孟仲义,低低地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十五年前的朱合屯吗?”孟仲义吃了一惊,脸色瞬间就变了。十五年前他还是个跑单帮的独脚大盗,一天跑到朱合屯做活,溜进了一个门户齐整的四口之家,在杀了那户人家的男人之后,见家里没啥值钱的财物登时狂性大发,将女人和两个孩子也都杀了,最后还将房子一把火点着了事。但这种事深为江湖之人不齿,所以孟仲义加入战东道之后,任是谁也没有提过。白兴娃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进绺子也没几年,这事儿他怎么会知道?他抓着白兴娃胸口的树叶,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不是白兴娃,说,你到底是谁?”白兴娃不回答他的话,却又嘎嘎地笑了。

孟仲义被他笑得心烦,一把推开了他,在原地来回踱了数步,忽而他想起冷照海还没踪影,就冲后面看傻了的众土匪吼道:“都别在那儿卖单!来几个人,做个担架把这家伙抬回去,听候大掌柜的发落!剩下的人以这个位置为中心,找找上冻万去哪了!”大家一听立刻行动起来,因为白兴娃看起来实在太过古怪,所以众人都一窝蜂地去寻找冷照海的下落,直到孟仲义从后面喊住了几个人,他们才闷闷不乐地回头到树林中砍小杆作担架。

杨二狗刚才被吓得不轻,他可不想再和白兴娃打交道,所以孟仲义一下令他就蹿了出去,比山上的野兔跑得还快。冷照海也确实没了踪影,但他在哪里也是个未知数。杨二狗主动出来找他也没抱太大希望,他和几个土匪兜兜转转,在树林中越走越远。此时日影西斜,失血之光渐渐隐没,树林中因为光照不足而早已暗淡一片,杨二狗因为胆子小,也不敢和别人走得太远。忽听前面有人喊道:“在这里了!”杨二狗急忙奔上前去,见一棵大海碗粗细的椴树背后有一个人倚卧在那里,他面色乌青,眼珠努出眼眶,舌头伸出老长,一身衣服破破烂烂,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他和冷照海照过几次面,确认是他无疑。

周边的几个土匪听到叫喊,纷纷围拢过来。因为有了刚才白兴娃的事情,大家如临大敌,有人试着喊冷照海的名字,见他毫无反应,又有人拿小棍试着触碰他的胳膊和额头,他也毫无反应,大家这才确认冷照海的尸体并无古怪,他确实已死得透了。有人说道:“都是绺子的兄弟,把他抬到有亮的地方,让孟掌柜看看咋回事。”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冷照海从椴树下抬了起来,杨二狗掂着冷照海的一条腿,觉得他分量极沉,需要用双手才能搬动,其他几个抬人的土匪也并不轻松,一个个都紧抿着嘴角默默用力,好不容易才将冷照海从森林深处抬了出来。

孟仲义看到冷照海的尸首后先是一怔,随即镇定下来,问道:“他怎么死的?”有土匪扒开他的衣领,见冷照海的脖颈上有一道深陷皮肉的淤青,像是绳索用力勒紧留下来的。再一检视他的身上,前胸后背都有不少被棍棒抽打的痕迹,显然他活着的时候曾被人用酷刑逼问过,但真正致命的恐怕还是脖子上的那一道。土匪向孟仲义汇报道:“报告孟掌柜,据我看像是背毛!”背毛是土匪常用的处决人犯的刑罚,用绳子勒住人犯的脖子,然后用一根擀面杖插入绳索和人体的缝隙间来回绞扭直到将人勒毙。但土匪们通常也将直接被勒死的人称作背毛,从冷照海的伤痕来看,后一种的可能要大一些。孟仲义自言自语道:“能用如此手段的,基本也就是同道和日本人,也不知道他们要问些什么,哼!”

这时做担架的土匪已经用小木杆绑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担架,六七个人扛着它满头大汗地出来,向孟仲义请示接下来该怎么办。孟仲义道:“这儿也没法处理,都带回山寨去!”众人将白兴娃连同那堆树叶一同抬到了担架上。平时白兴娃看着也不胖,但不知为何现在却十分沉重,扔到担架上后,十来个棒小伙子一齐用力才能堪堪抬起,但一个个也都被压得直不起腰。而白兴娃露在外面的那张脸此时却很开心,走着走着又嘎嘎地笑出了声。担架下的众人都听得毛骨悚然,有几个胆子小的甚至想卸下肩头的重担溜回去,但却被孟仲义严厉地阻止了。杨二狗依然选择了和其他几个人抬冷照海,虽然这也不是个轻快活计,但冷照海就像是一块陈年腊肉一般,怎么摆弄他也不会动一下,因此反而比抬白兴娃要安心。

回去时的山路不好走,再加上人人肩上都有个几十斤的分量,所以等到了绺子之后天已经全黑了。镇八方早就得到消息,他带着在家的几个掌柜全出来了。孟仲义先向他汇报了冷照海的死因,他走到冷照海的身边,借着身旁土匪手中的松明子,略略一看也就过去了。冷照海虽说是个枪法管直的土匪,但也还没到不可或缺的程度,镇八方生死见得多了,所以对冷照海的死也没有特别在意。镇八方感兴趣的是那十多个土匪呼哧呼哧抬上来的大担架,那担架上有一个树叶堆成的东西,约有七八尺高,他问抬担架的一个土匪:“这是啥东西?”那土匪尚未回答,就见那堆树叶轻轻震颤了几下,在担架上缓缓扭过身体,大家在树叶的空隙中看到了一张扭曲的面孔,而着面孔正是他们朝夕相处、无比熟悉的白兴娃!

“大掌柜的小心!”本来站在后面的吴绪昌见到怪物的样子,不由骇然变色,大声叫了出来。镇八方在东边道绿林中素以四捷著称,其中一条就是身手敏捷。他飞起一脚,从地上铲起一只打水用的木桶,同时右手按向腰间——他的撸子是从不离身的,包括躺桥的时候也是如此,而且里面总是压着满满的子弹。他的诨号绝非浪得虚名,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只要他出手那对手就绝无生理。然而他快那怪物更快,它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从担架上一跃而起,与那只木桶撞个正着,但木桶碰到他身上仿佛撞上了一堵墙壁,滴溜溜就滚动到了一边,而他却恍如未受任何影响,眨眼之间已扑到镇八方面前,将尚在拔枪的镇八方压在了身下,张开嘴就冲镇八方咬了下去。这一连串的动作只在顷刻间就已完成,这时战东道的众人甚至还来不及作出反应。

镇八方只觉一股大力压向了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咯咯作响。他双手已被怪物完全压制住,顷刻之间难以抽出,而白兴娃那张扭曲的脸与自己近在咫尺,甚至能从他血红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张嘴里白齿森森,只在自己咽喉上下寻找下口机会,镇八方知道自己命在顷刻,所以拼命地左摇右晃,试图把它从自己身体上推开,但白兴娃发现他的意图后,有意将他压得更紧,镇八方只见他的利齿渐渐挨近了自己的喉咙,暗叫一声完了,今天怕是交待在这了。

旁边的土匪一看大掌柜竟被这怪物制住,纷纷操起扁担木棍等朝白兴娃身上打去。但这么多人一起施力,白兴娃却浑如未觉,甚至他身上连树叶也没掉下来一片。正在危急关头,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断喝:“闪开!”众人扭头看时,只见这大半年来一直伤势未痊的翻垛子神威凛凛,眸中精光闪动,丰神不减昔日,恍惚间那个在东边道呼风唤雨的第一术士又回来了。众人只见他左手托着一张符箓,右手四指屈曲,与大拇指扣成了龙爪之形,夜空之中刹那清辉遍洒,竟比天上的玉蟾还要亮上三分,他就那样的站在光芒正中,仿佛如主宰尘世的神祗。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左掌一挥,那符箓平平飞出,周遭散发出震人心魄的力量,天地之间气流在迅速流转聚合,汇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朝俯伏在地上的白兴娃扑去。白兴娃觉察到了不对,他从镇八方身上支起身子,张牙舞爪地扭动着身体,一片片树叶竟然都从他身上立了起来,使得他看起来凭空膨胀了数倍。他张开大口,从腹内喷出一道黑气,妄图抵挡吴绪昌的强悍攻击。吴绪昌左手捏成剑指,不断地轻微摆动,那符箓也就更加猛烈地向前冲击,并且一点点地将那黑气压回到白兴娃的口中。白兴娃眼睁睁地看着黑气一点点倒吸入腹,终于明白了自己绝对不是这位异士的对手。他眼中留露出惧色,嘎嘎地怪叫两声,扭转笨重的身躯落荒而逃。

但吴绪昌怎肯给他这样的机会,符箓有如磁石一般如影随形,终于啪地一声贴在了白兴娃的背后。吴绪昌大喝一声,左手剑指遥指苍穹,本来晴朗的夜空之中突然风云大起,从乌云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从天空急速而降,耀眼的白光刺得人眼皮无法睁开,像是要把整个天地从中分成两爿。这道闪电正中快速奔逃的白兴娃,只听一声霹雳炸响,白兴娃被炸得四分五裂肉末横飞,残余的肢块还熊熊地燃烧起来,转瞬已变成了地上的一滩黑灰。众人看得都是目瞪口呆,而这时吴绪昌却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