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谋棋布局

第六章 谋棋布局

1

从世事无知,到管理一家集团式公司,张廷阁的人生观念,有了根本性的飞跃。跑崴子的时候,他的梦想十分简单,那就是能吃上饱饭,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栖身。现在,管理几家大型公司,他突然对纵横术感上兴趣。在经营上,尽兴利用纵横术,以达到赢利目的。他有一本《鬼谷子》的书,爱不释手,读得兴起。这是一部论述游说与谋略的原理、方法和旨在教人如何以言辞和策略去说服君王,藉以推行自己的政治理想的书。《鬼谷子》把“知己知彼,胜乃不殆”的策略运用到人类的思维心理层面上,内设计谋,外陈言辞,动之以形势,诱之以利害,展开的是思维心理战术。历史上,把鬼谷子学术称为纵横术,把以游说为职业的人称为纵横家。多数思想家对纵横术和纵横家怀有贬斥的态度。纵横术在中国一直饱受诟病的,因为人们一直受儒家思想的熏陶。纵横术讲究的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这种思想却恰恰暗和了现代商场的为商之道。张廷阁将其发挥极致。他抓住每一次瞬息就消失的机遇,当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刻,每次重大决策,都要瞻前顾后,精心谋划,求稳求实,不敢掉以轻心。

他很精明,颇有韬略,更懂得用人之道。

双合盛旗下人才济济。他在用人上,注意用其所长,发挥其作用。在人员任用上,几乎都是从海参崴带回的高级职员、股东的里懂得企业经营的人。人,生而逢时;物,尽其所用。这种手段正是商人的大智慧。他的策略十分明显,只有将利益与个人命运拴到一块儿,谁都会卖力去干。

在这批高级管理人中,佼佼者不少。徐慎义、刘思恭、迟永清、张作进、张廷桐、张和卿、傅钧名、郝余庆……有管理才能者,他就委任当分厂经理:有技术能力的,就发挥他技术作用;而财会是必不可少的人才。他见徐慎义把算盘拨拉得十分精明,而且账簿做得又好,便让他在总账房里当总会计。

双合盛如何从纷乱的市场中拓宽自己的市场,建立起不可动摇的品牌地位,张廷阁颇费踌躇。经商也好,投资也罢,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就是要防范风险,绝对不能孤注一掷。市场形势变幻莫测,谁也保不准哪有商品必然要涨,哪一种商品注定要跌。分散投资,留有余地,是防范风险的必由之路,也是赚钱赢利的重要办法。张廷阁很会利用资金,不让货币滞留在手中,使货币像流水一样不断地流动起来。在古代,钱又叫“泉”。泉水是流动的,并且泉水只有流动,才会越聚越多,从涓涓细流,汇成大江大河。从打双合盛买下北京啤酒厂后,即改名为双合盛北京啤酒汽水厂。郝升堂对张廷阁说:“我们合作以来,我看出你的经营头脑、经营策略、企业管理上胜我一筹。我让你任总经理,在哈尔滨主持所有企业。我担任副经理,主管双合盛北京啤酒厂。”张廷阁说你还是大掌柜,主管全盘。郝升堂具有识人之才,他认定了张廷阁的能力,甘心退让出总经理的位置。他诚恳地说:“这个意见我是深思熟虑后决定的,你万万不要推辞。”

公司股东决定后,张廷阁依然对外称郝升堂为大掌柜,自称为二掌柜,并且竭诚发挥了自己的才能,到1930年,双合盛总公司下属有6个分厂,加上其他的投资共有资本金现大洋247万,成为哈尔滨赫赫有名的企业。

当时,哈尔滨这座欧化风格的北亚都市,隐藏着形形色色的人,也隐藏着污秽与罪恶。

双合盛的主导产业是制粉业,怎样把这个产业做大做强,张廷阁与邹松山、杜清治多次商议。

每次商议,张廷阁请他俩坐在松软的沙发里,而他坐在硬板凳。

“当今,哈埠制粉业,群雄纷争,我等怎样把双合盛的产品推出去,保持品牌,是我一直苦苦思索的地方。”张廷阁说。

邹松山的表情冷静,说双合盛的品牌还是在面粉上,以一个主导产业带动其它产业。生产出上乘品质的面粉,一要有上乘的机器与工艺,二要在小麦品质上把好关口。这是必不可少的两条!

杜清治说,松山所言极是!我近日检索了制粉机制造的国家,英国和德国的设备最好,而德国的又优于英国。

“没有好鸡,哪里下得金蛋!”张廷阁说。

邹松山道:“凤亭所言极是!当今哈埠周边有三十余家制粉企业,经营理念均有差异,可是能够与双合盛争雄的,除了天兴福外,还没有哪一家比得了!”

谈到天兴福,三个人话题多了起来。

天兴福的大当家邵乾一,是一个精明透顶的生意人。他本来出生乡下,靠几垧地起家,产业涉及制粉、制油、杂货、果木、土地、房产、钱庄、医院等行业,可谓是“生意兴隆通四海”,也是双合盛最大的竞争伙伴。

只是,每次提到邵乾一,张廷阁另有见解。

他说,双合盛是股份制公司,七个合伙股份,互相有制约,东股分红,西股也有红利可得,才能调动起来大家创造力。邵先生是私营买卖,生意做得再大,也只是他一个说了算。邵先生有气派,给侍者小费,出手阔绰,我是看不惯的。

邹松山说,当今社会,不讲究排场也吃不开。邵先生是外场人,见多识广,他有自己的盘算,宁可多花钱,也不愿脸面受罪。

“那是穷摆谱!”张廷阁愤愤不平。当今哈尔滨地面,穷人多得是。每年冬天,早上慈善会的人都要赶着马车,沿着街收死倒。有钱多做一些慈善事业,才是正道。

杜清治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目的。邵先生出手阔绰,也是一种施舍。依我看,生活态度也代表经营理念,邵先生凡事都追求品位,他的面粉质量在市场也深受百姓欢迎……

“清治所言极是,也正是我的心病所在。双合盛的‘红雄鸡’牌面粉,站住市场,不等于将来不倒牌子!我的打算十分明确,产品想过硬,首先我们经营理念要叫得响,设备也要强,而且收购的小麦也要一流的!”张廷阁言毕,沉吟些许时间,才缓慢地说,“当前我们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比如说,工人劳动强度大,工艺陈旧,产量还是小,不足以控制市场……”

“二掌柜子,双合盛发展的可以了,再折腾,恐怕不妥。”邹松山说。

“此言何意?“张廷阁面露疑惑。

邹松山找出一份报纸,摊开后让张廷阁看上边一则报道,说二当家的,当今世界不太平,小日本在南满驻军,老毛子也想卷土重来。你看那些西洋人,也景盯着咱们这儿了,弄不好还要开战呢!

“开战的事儿,是大人物掌握,我等是无可奈何了。无论哪个朝代,都离不开吃的。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张廷阁捋着胡须哈哈笑,“不管是满清还是民国,哪伙人来了不吃饭?松山哪,把预算做一下,咱们要建一座大大的制粉厂,让老百姓都能吃上白面馍馍。哈哈……”

2

按照双合盛的发展规划,扩建新厂的行动,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只是,处于动乱时期的哈尔滨,经济前景无法预测,把握不好机会,企业很容易陷进困境,按照股东大会结论,扩建工程不宜立即动工,应该再观望一阵子。张廷阁与众人想法有别。他说,双合盛的制粉产业产量不高不高,不足以让国人吃到双合盛的面粉;双合盛的面粉质量不佳,就无从谈到占领市场。除非引进德国机器,否则难以保持双合盛“红雄鸡”牌面粉的地位。

他在董事会上讲了,“红雄鸡”牌面粉筋道、砂面、吃水性强,口感好,在国际博览会上获奖,主要还是原料的品质和工艺作用。我们的设备已经落后其他企业,再不改造,恐怕迟早会被淘汰出局。”

其他董事听了他的话,表情狐疑,互相张望,没有谁讲得出有用的道理。

张廷阁力排众议,与其他董事意见有分歧,一时间大家都不吭声了,董事会处理僵局状态。李梦令咳嗽了一声,说老祖宗时代,磨面碾米,用的是笨家伙。小时候,我帮爹推磨,累得呼呼直喘粗气。实在干不动了,爹给了我一块地瓜,说娃呀,肚子填饱了,再干吧。

拉起老话,气氛轻松起来了。杜尚志说,唉,提起过去,甭说啦!记得小时候,村里只有一台碾子,各家碾米磨面,要排队那天,我家正好轮上了号,娘赶着毛驴,领着我,到了碾房,天上下起了暴雨,碾房漏雨,不大一会儿,碾盘漏得一塌糊涂,连上面的包米面全都变成稀汤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一通,张廷阁才说:“各位股东,我们扩大生产,提高质量,目的就是彻底告别过去那样的生活。要想彻底告别过去,唯一的选择就是争第一,产量第一,质量第一,信誉第一。各位股东,对我的提议有什么异议,可以谈嘛!”

大家又哑口无言了。沉默中,每一个人都在拨拉自己的算盘珠。一旦扩建,就意味几年不能分红了,也就准备着几年勒紧腰带过日子。要说大股东八面来钱,四方有收入,不在乎年末分红;小股东主要靠分红维持生计,假若没有西股,那就更惨了!所以,小股东对企业的扩建,兴趣不大。

张廷阁对小股东的心理早就摸透了,他清了一下嗓子说,各位意见不统一,我也心知肚明。各家天天要烧火做饭,开门就离不开米面油盐醋茶,要生活就得有钱花。柜上早有打算。扩大生产投入的资本,几年也不能再分红了,可是各家的基本生活水平不能降低。我与大掌柜早就通了电话,向他请示。三年之内,东股冻结,不再分红;西股继续年年分红,而且还要适度增加。

他的话音刚落,大家脸上顿时有了笑容,气氛也轻松许多。

从那天开始,在厂子里建一座六千多平方的新厂房动工了。张廷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毛尖,脸上浮出几分的自信。

3

经验告诉张廷阁,企业开拓新的产业,一定要有失败的思想准备。因为新的领域对他来讲,也是陌生的、缺乏市场调研。

比如说他主导购买索斯金航业公司时,只是听信张大帅的号令,对航运业一无所知的他,有点奋不顾身的态度,支付三十万块“现大洋”,成了控股东家,他也顺理成章地当了奉天航业公司的总经理。

既然不懂,就要费出大量的精力去捉摸,总会捉摸出门道的。经过半年时间的捉摸,张廷阁终于看出门道。四条货轮开展沿江货运,没想到沿江有永远运不尽的货源,十二条拖船在松花江跑了半年,就赚得让徐鹏志眼红心跳。他跺着脚骂:“这个山东棒子,钱都让他赚了!”

为此,徐鹏志和大平洋行合资开办航运公司,两条货轮下水,而且是以徐鹏志为名注册的航运公司。这件事除了他与日本人知道外,没有谁知道。

那天,加藤明和徐鹏志此时正在华梅西餐厅喝早茶。

早晨的阳光从橱窗透进来,暖洋洋的,舒服极了。加藤明呷口咖啡,似有所悟,说满洲真是好地方,不经意就捞到一笔大财!黑泽先生言之有理啊!

“加藤君,贵国为什么还不行动啊?——我把儿子送到早稻田大学,目的就是依靠贵国的实力,在这里大干一场。可是至今,迟迟没有动静,太令我失望了!”徐鹏志眼里冒出贪婪的神色。

加藤明依然不慌不忙地品咖啡,说咖啡这东西真好,越品越有滋味,提神荡气,让人醒脑开智啊!

“你有话直说,不要再绕弯子!”徐鹏志脸色阴沉许多了。

加藤明瞟一眼邻桌一位高大的俄罗斯男人。那人蓄有浓茂的胡须,眼神抑郁,正翻看一份本埠的报纸。他小声说,徐先生,索斯金的戈比诺夫先生!

徐鹏志终于认出了戈比诺夫先生,便取来一杯生啤,对他示意,用生硬的俄语说:“戈比诺夫先生,早安!”

戈比诺夫没有认出徐鹏志,又敢怠慢,忙致意说:“先生,早上好!”

徐鹏志表情颇有几分蔑视戈比诺夫先生,说:“戈比诺夫先生,轮船公司卖了,没有回国呀?”

那话像剜了他的心一样,戈比诺夫满脸尴尬,他说我是无国籍公民,四海为家了!我看了徐鹏志一眼,觉得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了。他说:“先生,府上在何处?请问尊姓大名?”

加藤明哈哈大笑:“徐记杂货铺是他立身之本。戈比诺夫先生,您养的二头奶牛,日子过得还滋润吧?

戈比诺夫面露苦涩,他困顿地摇头,说哈大洋天天见跌,所剩积蓄不多,只有喂养奶牛维持生计。二位好有雅兴哦!

“哈哈!戈比诺夫先生,我与您还是街坊,都住在马家河那边……”徐鹏志眯缝眼睛打量他。

戈比诺夫见一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表现对他极大的兴趣,自觉有点失态,他不愿意将自己失魄的样子暴露出来,表情冷静许多,看一眼怀表,说认识二位有幸!我有一个约会,失陪!告辞了……

他拎起了文明棍,沓沓地离去了。

看着戈比诺夫宽大身影,消失在门口,徐鹏志轻蔑地说:“亡国之民,惶惶无路,可怜、可叹!”

加藤明笑开了很有特点的细目,敲着咖啡杯,说中国有句老话:“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英雄。中东路是老毛子修的,怎么样啊,成了我们大和民族的一口肥肉!

徐鹏志哈哈大笑,说加藤君,松花江这条水路,难道也要被贵国垄断吗?

“此言怎讲?”加藤明望着他。

“记得加藤君曾对松花江十分重视,还沿江考察过,莫非还要有什么文章可做?”他问。

加藤明显示出优等民族的矜持,说那当然了!在我们日本,有这样一条大河,可做的事多着呢!航运且不必说,在吉林上游建拦江大坝,足可以富国。

“哦,真的吗?”徐鹏志瞪大眼珠。

“双合盛制粉厂自备了那么多台发电设备,还不如在松花江上游建一处水力发电厂顶用呢!”加藤明洋洋自得。

“不可能吧?”徐鹏志半信半疑。

“你们中国人哪,知识浅薄,不知道科学发展到什么程度。”加藤明说,“哈尔滨这儿,到处是黄金,可惜你们满洲人没那脑力,抓不住机会啊!”他结完账后,吹着口哨走在中国大街上。徐鹏志沉吟一番,又追赶上去,他说:

“加藤君,等等,我有事儿告诉你呢!”

4

徐鹏志忘乎所以地追随上加藤明,用意明确,就是不顾一切抓住机会发财。他的徐记杂货店,营业面积很小,勉强维持生计。徐鹏志不甘心落魄的生活在闹市里,他想改变命运,阔气而体面地活在世上。可是,他几次投资都遇挫,便搭上加藤明的关系,才找到坐享其成的财富。现今,经过加藤明搭桥,徐鹏志与大平洋行合作,首次创建的航运公司开始营业,他也神气多了,穿上西装,戴上礼帽,拎着文明棍,很绅士地与商界名流、政界权贵打交道。不过,他没有双合盛雄厚的资本,对双合盛拥有的六家具有潜力的企业耿耿于怀。他眼睛迷缝,心头不痛快地想,老天待我不公!张廷阁拨拉算盘珠就能大笔进钱,我却到处奔波,怎么就没有那样好运气呢!

加藤明对他的贪婪有些反感了,因为他像影子一样,跟着他身后。加藤明突然有个不祥的预感,他别他妈的是东北王张作霖的特务,盯着黑泽机关的一举一动?

那瞬间,加藤明眼里冒出残忍的冷光,说鹏志君啊,你还有事吗?

“大平洋行还有什么事可以合作?”他问。

“不要做梦了!你现在既无资金,又没有技术,仅靠那张嘴,吃不开啊?”加藤明敷衍地应酬。

“我有对加藤君的一片真心。”他信誓旦旦。

加藤明被他的话打动了,他望一眼街头花枝招展的女性,咽口唾沫,说难得你有这种真心,再有发财的机会,我一定会想着你……

徐鹏志咬牙切齿,又想从双合盛财富里分得一杯羹,可惜老天不做美,他的几次投资,全都被张廷阁婉拒了。由此,他变得昏了头,投靠加藤明门下,希望他圆了发财梦想。

很多时候,人想发财靠的是运气。张廷阁本以为守得油脂、制粉、啤酒、皮革产业,形成气候,成就一番事业也就罢手了。让他没有想到,张作霖又送给他一个大礼包。奉天航业公司如日中天,在松花江水道上成为实力雄厚、信誉最好的航运公司,很多客户都喜欢与奉天航业公司开展业务,这又让他看到商机。在他的筹划下,三家股份又投资购得“钢牛”、“富江”、“江元”、“江享”等四条客轮与几条拖船,扩大规模。

这样一来,松花江水域的客运、货运几乎全都垄断在他的名下了。

徐鹏志办起轮船公司后,无奈他缺少资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有两艘小型货轮,而且大平洋行占绝对股份。恰好在这时候,在加藤明的指点下,他做了几把粮食投机买卖,有了一些钱,说话的口气也大了起来。那天,他钻进一家大烟馆,让下人烧两个大烟泡,他抽了两口,顿觉心情爽快。徐鹏志抽大烟,从来也不恋枪的,他把大烟枪推到一旁,伸个懒腰,憋在腹腔里的烟气徐徐吐了出来,刚想坐起身子,一个鬼祟的身影闪过来,坐在他面前,说徐先生,另来无恙?嘿嘿……

听那一口黄县的口音,徐鹏志惊得虚汗淌出来了,他说姚先生,怎么会在这儿见到您老哇?”

出现在面前的是姚锡九,山东省黄县人,长着一副狡诈的脸相,虽然已经有47岁年纪,保养很好的脸上显得很年轻。姚锡九笑道:“徐先生,您有所不知,这家烟馆是我的三姨太开的。嘿嘿,赚不赚钱的不在乎,闹个有事可做。哎,里面屋里有麻将,不玩几圈啊?”

徐鹏志当然知道姚锡九的贪婪、狠毒,忙说别介,我有还有事要去做呢!

“嘻嘻,忙什么啊?”姚锡九拍一下巴掌,喊小桃红哎,给徐老板烧个大烟花儿,花销就免了,算到我身上!

很快,门窗一掀,一位年轻女子款款走来。她衣着光鲜,耳环闪烁,面若粉团,两眸含笑。她到徐鹏志面前,道个万福,说徐爷,小桃红早就认得徐爷,不过没好意思打扰徐爷。

“哦?”徐鹏志打量着小桃红,一时间想不出从哪儿认得她的。

小桃红浅浅一笑,说桃花巷里的百居园,还记得吗!

“哇!”徐鹏志马上想起来,拍手大笑,说你莫非就是小桃红?

“那是俺的艺名。徐爷,小桃红伺候您,亲自给您烧个烟泡。”她上了炕,取过烟枪,挑亮了烟灯,取出一点儿烟膏。在烟灯前熏烤。要说烧大烟泡儿的活计,小桃红果然是个老手,她将烟泡儿烧得很圆很大。徐鹏志顾不得斯文了,他侧身倒下,吸了两口,连小桃红身上的胭脂味儿也吸进肚里。他揉搓鼻子,长舒一口气儿,连声喊“舒服”!

姚锡九见徐鹏志又坐起身,暗中佩服,因为他从不恋栈,所以也上不了瘾。他急忙扶起了徐鹏志说:“徐先生,抽得好啊?”

“很舒服!芙蓉膏这玩意儿,用得好,驱灾避邪;用得不好,妻离子散哪!”徐鹏志揉揉鼻子。

姚锡九贴近他耳朵说,徐先生,我告诉你,张家四爷也在呢!

“哪个张家四爷?”他问。

姚锡九指指另一处铺位,小声说,就是您的冤家对头!

徐鹏志眼一亮,他见一个细高挑的中年人,躺在那里,搂着烟枪正打着呼噜。他凑上前,仔细瞧了瞧,不由暗自乐了,原来果真是张廷阁的老兄弟张廷信。刚刚吸足了大烟的他,仰面朝天鼾然大睡,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张廷信也长着高大身坯,不过他身材瘦弱,显得苍老许多。

小桃红瞧出徐鹏志的意图,走上前,用手帕捂住鼻子,摊搡了睡梦中的张廷信,说张老疙瘩,有人看你哩!

张廷信猛然惊醒,慌忙起身穿衣服,嘀咕说:“是二哥吗!”

姚锡九嘻嘻笑道:“老疙瘩,不要害怕,是徐爷!”

徐鹏志站在张廷信面前,暗自发笑,想到张廷阁英名在世,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兄弟,迟早会把偌大的家产败坏尽的。他故意问:“老兄弟,今儿个得闲啊!”

“这位爷……”张廷信惶惑不安发问。

“哈哈,我与你家二爷是老朋友,不要紧张嘛!”徐鹏志大大咧咧地说。

岂料,张廷信听他此言,吓得脸色灰白,战战兢兢地举手作揖说:“爷,饶了我吧!”让我家二掌柜子知道了,非得剥我皮不得!”

“老兄弟,莫慌哩!徐爷是仗义之人,他不会难为你的。”姚锡九说。

徐鹏志哈哈大笑,饶有意味地说,我再卑鄙也不至于出卖老疙瘩呀!小桃红哎,张老弟又上来烟瘾了,你给他烧两个烟泡儿,记在我名下。”

“好喽!”小桃红眉开眼笑。

徐鹏志抱拳告辞。他脚步很轻快,从房舍拥挤的小巷子走出来,轻轻吐了口气,接着又恶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5

那日,天空飘着若隐若现的雨丝,张廷阁心情颇好,他撑着一柄油纸伞,前去老仁义饺子馆会朋友。

他很少有这样举动。这位朋友其实就是老乡,也就是大股东郝升堂的叔叔郝茂祥。张廷阁对大股东郝升堂一直心怀敬意,没有他的提携,哪里会有自己的今日?郝茂祥开着“义合成”杂货店,又是双合盛的代理店,经营着双合盛的面粉、皮革制品,又向双合盛提供优质小麦等原料。况且,郝茂祥与张廷阁私交甚好,他又是双合盛众多原料代理店的头儿,在圈子里威望大,必须加强联系。两个人见面,无非喝点酒,拉拉家常,也算人生一大快事。

老仁义饺子馆的老板佟玉新见到张廷阁,双手抱拳笑道:“张老板,今儿个有您老赏光,小店生辉了!”

“义合成的郝先生到了吗?”张廷阁问。

“巧了,刚来!堂倌,上好茶!”佟玉新接过张廷阁的雨伞。

“老仁义的牛肉馅的蒸饺可真是一绝!薄边肉嫩、水灵,咬一口香倒牙!”张廷阁赞叹。

“瞧您说的!没有双合盛的上等洋白面,哪有老仁义的今天哪!”佟玉新满脸堆笑,尾随着他,掀开单间的布帘儿,里边正呷着茶水的郝茂祥站起身,说凤亭啊,你来得正是时候,最近没看报吗?

“哈哈,迟来一步,见谅!”张廷阁说,“最近看《国际协报》,感到外地小麦价格见涨,不知对制粉业冲击有多大。”

“唉,岂止小麦价格涨,你没见市面各种货物都稳不住价了吗!”郝茂祥摇头说,“我是开杂货店的,哈埠物价不稳,有来头哇……”

“说说看?”张廷阁呷了口茶水。

佟玉新本想告辞,听得两个人的谈话,他站在门口听起来。

郝茂祥只比郝升堂年长几岁,他的脸膛发黑,还有两粒浅麻子。他说,凤亭啊,哈埠有多家国外银行?有汇丰、花旗、朝鲜银行操纵金融,做哈大洋投机生意,现今哈大洋的一元钱,仅值金券的6角,这样挤兑失控,商家损失可就大了!

张廷阁听他这么说,沉思间做了一番盘算,说按照老叔所言,一个月内商民损失至少500多万啊!他突然拍桌激愤地说,东省特别区长官公署难道视而不见吗!

佟玉新插话说,我到菜市买菜,小贩子都不愿意收哈大洋呢!

“那收什么?”张廷阁问。

“喜欢收洋钱,日元啦、美钞啦、卢布都受欢迎,因为好兑换。”他笑道。

张廷阁马上意识到,金融的混乱势必影响双合盛的正常经营!每年购买小麦的款项就达到百万之巨,一买一卖之间,差价如此大,岂不亏损!他坐立不安,表情上则没有丝毫的流露。当他和郝茂祥谈罢了小麦订购事宜,又吃了几个鲜灵灵的牛肉馅蒸饺,然后才告辞而去。

此刻,湿漉漉的街市掠过凉丝丝的风,他脑瓜里打了一会儿算盘,认定这是一件要命的事件。哈埠的商家在战乱年代惨淡经营,实属不易,再让外国资本插手搅和一番,岂不是雪上加霜,举步维艰吗!他立即让徐慎义把两个月的收入账簿取出来,逐一细目对照,果然发现了问题,本月盈余不仅大大缩水,而且面临亏空。张廷阁问道:

“慎义啊,本月外销见涨,为什么反而盈余明显减少了呢?”

徐慎义患有肺病,脸色不好,他咳几声说:“张经理,您也知道哈大洋兑换其他币种价格大跌,与上个月相比,哈大洋足足跌了三成呢!”

“依你的见解,是什么原因?”张廷阁问。

徐慎义用手帕捂住了嘴巴,说问题出在币种兑换上。洋大洋用现大洋当比值,很容易受到挤兑。

“好吧,我明白了!”张廷阁沉思了。

他这位哈尔滨总商会会长,决定要为哈埠商民请命。次日,他召集了哈埠的商会成员,谈到哈大洋受冲击、商民受损严重时,声调激动,在座的人无不动容。

“出现这种情况,说明哈埠的商业银行抗风险能力差,也说明当地的官府没有作为,没有进行干涉。”张廷阁声音低沉地说,“官方只管收税,而对商民遭受的损失无动于衷,早晚让老百姓吃上大亏的。我意,全市商民向东省特别区长官公署呈文,呈请公署保护商家正常经营,严加取缔金融投机行为。各位意下如何?”

深受金融冲击的工商老板,正为经济滑坡苦恼不堪。听得张廷阁的一番话,顿觉醒心醒脑,不约而同鼓掌叫好。

张廷阁让有文字能力的世一堂老板李星臣先生写出一份措辞严谨、分析透剔的呈文,大家依序在上边画押签字。张廷阁受各大商户的委托,前往南岗区民益街的东省特别区行政长官公署,向门役递上名片,他又送给了门役三块钱的小费,说我是张焕相将军的老友,拜托您通报一声,就说双合盛的老板张廷阁求见。

门役也曾见过张廷阁的面,更吃过双合盛的面粉,况且又有小费“孝敬”,他不敢怠慢,慌忙进去通报。张焕相在张作霖手下是一位能征惯战的将军,如今当上东省特别区长官公署的长官,整天与商民打交道,好没兴趣。听门役通报,说张廷阁求见,他顿时喜上眉梢,用粗鲁的语调说,快!还不赶快请他进来!

门役匆忙而去。不一会儿,门役引导着张廷阁进了长官办公的门口,恭恭敬敬地请张廷阁进屋。

张焕相是军人出身,为人豪爽,与张廷阁多次接触,互相来往密切,彼此不分你我。他拉住张廷阁的手说,凤亭啊,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啊?

“张将军,无事不敢打扰!”张廷阁客气地说。

“请坐。”张焕相热情拉他坐下。张廷阁并不客气,坐下来后见张焕相桌上有烟,摸过来闻了闻,说到底是张将军,老巴夺烟厂专门给你制的特供烟?张焕相尴尬一笑,搔头皮,说也就是这点特权。张廷阁说,当官总比小民好哇!

“哦,又有什么难处哇?”张焕相瘦削的脸上布满疑虑。

张廷阁说:“张将军致力于哈埠经济秩序管理,成效十分显著,有目共睹……”

“凤亭啊,别绕圈子啦!有什么困难,直说!”张焕相喜欢直来直去。

“敢问张将军一声,哈埠这个月税收情况如何啊?”张廷阁问。

“哦,本将军对税收一无所知。凤亭有什么异议,可以直言啊!”他说。

张廷阁取出呈文说:“请张将军过目。当今有汇丰、花旗、朝鲜银行操纵汇率,打压哈大洋,伤害了哈埠商民的利益,请张将军一定要管一管。”

“有那么严重吗?”张焕相接过了哈埠商民的请愿书。

“张将军,外国银行惯用逢低买进,逢高抛出的手法,打压哈大洋的信誉,不仅扰乱金融市场,对哈埠的商民经营造成困难,你不能不管啊!”

张廷阁言之凿凿,言辞动情,张焕相不由详细阅读起呈文。读罢,他大怒,拍着桌子吼道:“来人!”

很快,有两个警卫进屋,恶狠狠地朝张廷阁扑来。张焕相又拍一下桌子,都他妈的给我站好!马上请混成旅拨来一个营的士兵,我要用!

两个警卫原以为要逮捕张廷阁,闻听后站住,又惶惑不安地站在张廷阁身后,面面相觑。张焕相吼道:“我的话你们听不明白吗!立即调一个营士兵,我要把什么他妈的花旗银行、汇丰很行,还有日本人办的朝鲜银行统统封了!

他俩终于听明白了,立正说:“是,长官,我们明白。”

“千万不可!”张廷阁摇头说,“那样搞就弄复杂了!”

“张先生又有何见解?”张焕相示意让两个警卫退到一边。

“银行之间的货币兑现,属于金融界的业务,却影响了哈埠商民的正常经营,甚至官署的财政收入。依我愚见,应该由行政长官公署出面,请几家银行协商,只要不坑害当地商民利益,对官署财政收入有利,就可以了。”

张焕相听罢,立刻眉头舒展,又拍一下桌子,兴奋地说:“好啊,老兄高见!立即下官贴,请各家银行代表过来协商。不过,张老板是哈埠总商会会长,你代表当地的商民,也一定要来参加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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