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從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裡看到一種輪迴

王丹陽:從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裡看到一種輪迴 | 非虛構手記

關於寫作這件事,我在十年前親耳聽過一位作家的闡釋。那些年,我在香港悠遊,整日都與獅子山下吞吐港的厲風澀浪相逢,總是拖著失眠而軟沓沓的腳跋涉在一棟棟白色的火柴盒房子中間,不經意就看見那《沉香爐第一爐屑》裡出現過的“鴨蛋青的海面”。那時候,我離文學太切近,會錯覺我和文學的距離就如我站在新亞學院之巔到“張愛玲的海”那段終日縈繞的距離。

那時我喜歡寫小說,參加了一個本土舉辦的華文寫作比賽,聲勢可浩大了,還存有香港文學黃金期晚年的那一抹淡影,組委會由一眾明星作家構成,我印象裡有那麼三位:劉以鬯、余光中、王安憶。只是,光陰沖刷、聚散著人事的礁石,如今兩位已作古。在那個頒獎的六月,香江依然吹著梅子黃時的悶風,但我的心卻安詳而舒暢,如一根筆直而敞亮的廊道,開著四面八方的窗,沒有一個角落容得下溽熱。在去往禮堂的大巴上,我坐在王安憶的旁邊,我的後座就是余光中,他時而沉默到似空氣,時而竊竊私語個沒完。

這般“見識”是厚重的,以至於我不可能清晰得以邏輯思維對身邊的閃耀之星進行攀談,因為我全然忘記了他們寫過什麼。我記得我跟王安憶說我如果當時考入了復旦中文系的“creative writing”,我就不來香港了......人淡如菊的她淡淡一笑說,沒想到你挺執著的......如今想來,一位飽經滄桑、閱歷親竹難書的長者對一個空有夢想的、站在人生起步的小孩的語氣,大概就如她當時那不經意的一笑。

在那個頒獎禮上,每個評委都說了一段話,王安憶老師說,“寫作到底有什麼用,大概就是你在人生無聊時它給你一點樂趣”,王老師總是那麼輕描淡寫,彷彿一個久負盛名的作家收集著獎章和榮譽都只不過是源於人生無聊時的樂趣。我當然不能理解。如果寫作不是為了被崇拜,那麼它穿越人類歷史的生命力又是什麼。顯然,當時我還不知它對於接下來即將不斷受捶的人生意味著什麼,如果不是靈魂的撫慰劑,它還能是什麼?正如羅曼羅蘭說藝術,“藝術能使每個人得到滿足,但它對現實卻無濟於事”。

在十年後的今天,我讀了茨威格臨精神奔潰前的最後一本書《昨日的世界》,這時的我並沒有整天構思著虛構的故事,而是做了十年的記者,見證了濃縮於十年的不可思議之社會轉軌。我為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而終於自縊“成仁”的茨威格感慨,在20世紀初,他同時經歷過如此登峰造極的人類之群星閃耀時。反觀當今,對比我們這一個十年的頭和尾,你不得不承認,越是古舊的時光就越是醇,無論在思想文化還是我所從事的新聞傳播領域,都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在無數浸泡了虛幻的微信朋友圈的日夜裡,我們的群星已在不知覺裡黯然劃過天際,星沉海底,雨過河源,留下一幅似曾煊赫、騷動的時代的舊底子,茫然地飄颺在豎著“人設”、“網紅”、“10萬+”之牌位的奉供臺上,再也漂不出古典主義式斑斕的豪情,天空倒映著群魔的祈靈儀式,人間充斥著假面和假面之間的“數字交情”,每一顆孤獨的星星退行為宇宙的矢點,沒有個性,每一微粒都只代表宇宙的情緒。

在這個沒有啟明星的時代,我特別懷念20世紀初的巴黎,那個可以讓一個奧地利的猶太小作家走著走著就拐入某個巨匠的巢穴的巴黎。保羅瓦萊裡、羅曼羅蘭、羅丹、里爾克、布羅代爾......在茨威格的筆下只是生活得小心謹慎、從不招搖過市的“盡被少數人所知和愛戴”的散落在閭里的星辰,他們有的像農夫住在鄉下,有的是漫遊世界者,“從事著一種小職業”。

他喜歡羅丹,就有人帶他去見羅丹,偉人吃得樸素簡單,“像一家中等水平農民的伙食,一塊厚實的肉,幾顆橄欖,一頓豐盛的水果,外加本地產原汁葡萄酒”,吃完便回他的創作室擺弄那些石膏件了,作家在一旁觀賞了一下午,直到偉人從流逝的時光中回到現實,激動地握著他的手,“對不起,先生”,茨威格說,他見證了一切偉大藝術的永恆秘密。

而里爾克就屬於那種神遊的人,沒有固定寓所和地址,總可能出現在歐洲任何一個城市。茨威格見到他純屬偶然,在一個畫廊裡,他感覺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在對他微笑,於是他們認識了,世人把作家帶回臨時的寓所,傢俱闕如,空蕩的四圍昭示著一個完全靠精神生存的生命,“跟他聊天后的幾天都有脫俗之感”,在好比是流動的盛筵的歐洲的中心,竟有過那麼一群赤條條來去的天使,心靈交匯、文字激盪,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他們也走了......

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在優遊中吸取為藝術生涯做準備的養分,蒐集過太多前輩遺留下來的邊角料真跡,羅曼羅蘭給過他《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一卷手稿、里爾克把《愛和死亡之歌》的手稿都給了他,弗洛伊德、高爾基都給過他些沒有博物館會收的手跡.....在寫完《昨日的世界》後,茨威格就安靜地赴死了,我們完全可以認為是,1942年,是一個藝術殉道者的“義無再辱”。

如果茨威格不曾如此狂熱地熱愛過巴黎的歲月,他完全可以挺過二戰,像時代廣場上那對擁吻的水兵和護士見證那個勝利,但有時候宿命的癥結是古典主義人格和一直在精神衰敗著的時代之間的合榫問題。閱讀和寫作,其實這種經典的生存方式一直在被巨浪消解著,只不過它會被掃入角落,卻從未真正被消滅。

大多數人不著文墨,是因為日常中它並不必需,畢竟,滿足和快樂,在本質上是種感官主義,沒有沉思過的肌肉和細胞往往更能直抵終極感官之樂。所以,我們往往發現,“不文藝”的人,彷彿更容易得到幸福,雖然這種囫圇的幸福在“文藝之輩”看來早就是日常生活的糟粕,越是看起來沒有問題的快樂和幸福,越是叫人不易發現:其實一種生活需要改變。但一種生活如何改變?文藝一詞照樣在工具論的世界裡一文不名,它頂多是一顆心靈上的砝碼,於是我們只能還是回到書屋,閱讀和寫作,來求取一種自我感受上至少已經改善了的生活。

(《非虛構手記》專欄,每週五,在頭號地標與您相見。本篇為開篇語。)

王丹陽,資深媒體人、專欄作家。2009年初涉媒體圈,從南到北,先後打醬油於南方報業和東早,後在上海電視臺幹了一年編導。因對印刷類媒體初心不死,再輾轉於財新傳媒、《第一財經日報》、《三聯生活週刊》,現任職於《ellemen睿士》做非虛構寫作。均沾各種傳媒介質,堪稱“媒體流竄犯”,看遍圈內圈外風雲。

文 | 王丹陽

《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 出品 | 頭號地標

領銜主編 | 李輝 朱大可 人文指導 | 葉開

出品人 | 丘眉 出品顧問 | 單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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