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2年,第一個中國人到訪巴黎聖母院

巴黎聖母院失火後,才知道自己的朋友圈裡有一多半人去過巴黎聖母院,他們紛紛曬出N年前或不久前與這座大教堂的合影。可見,許多人的悲切不是空穴來風,更不是跟風,是對親眼領略過的芳華化為灰燼的痛惜。

大部分人大概像我一樣,是由《巴黎聖母院》這部小說才知道巴黎聖母院本尊的。在此之前,不知道巴黎聖母院在中國人中的知曉度如何,不知道在小說的中譯本之前,他們是怎樣談論巴黎聖母院的,或是並不談論。

但是,中國人開始知道巴黎聖母院也不是改革開放之後這麼晚近的事。至少早至1722年,就有一箇中國人去遊覽過了。

這個人叫胡若望,中文名不可考,若望是其洗名,他是明末清初的中國第一代天主教徒中的一名。他本是廣州天主教聖公會的大院門衛。年庚四十,是個鰥夫。他喜歡被人稱有學究氣,將門房內每一項需要記錄的事項工整地用筆記錄下來。廣州的羅馬天主教聖公會是所有歐洲人生活的中心。外部世界的情況通過來訪者源源不斷地輸進門衛兼管理員胡若望的腦海裡。在這種環境下,胡若望的眼界變得開闊了,他醞釀著一個大膽的計劃:前往羅馬,覲見教皇。因為他是一名天主教徒,而且是一名傳教士。

1721年,法國耶穌會士傅聖澤神父(Jean Francoise Foucquet,1665-1741)要轉道巴黎去羅馬,向教皇彙報天主教各教會在中國的傳教情況。傅聖澤帶回了 11 個大木板箱近 4000 冊書籍。他想物色一名識字的中國人隨行,為他抄書寫字。

胡若望間接聽說了傅聖澤的需求,便託人轉達了他想接下這份差事的心願。於是,他們簽了勞動合同,胡若望作為抄寫員替傅聖澤工作五年,合同期滿,傅聖澤允許胡若望回國並負責旅費。

在這個勞動合同期中,胡若望開始了他的環球之旅。美國著名漢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1936年8月11日—)將胡若望的這次旅行寫成一本書《胡若望的困惑之旅》。寫其“困惑”,是因為中西文化初期相遇在胡若望身上體現出激烈的對撞。巴黎一站,是史景遷著墨最多的章節之一,其中就提到了巴黎聖母院。比如,在胡若望的下榻處不遠,有座人工噴泉,“這個奇蹟建於1707年,噴泉的動力來自塞納河聖母院(Notre Dame)大橋附近的強力唧筒。”

想必胡若望每天抬頭就能望見聖母院的塔尖,更何況他很喜歡在巴黎的街頭遊逛,尤其是沿著塞納河一帶,可惜的是,史景遷沒有特意描述胡若望與聖母院的交集,但是,對當時巴黎的描繪也很有趣,可以找來讀讀。

1722年,第一個中國人到訪巴黎聖母院

《胡若望的困惑之旅》的不同譯本

為饗讀者不願意費力去讀原著的讀者,我將全書做了一個縮寫。便於快速掌握。

1.

胡若望是一個很會搞的人,他與僱主傅聖澤談定年俸為 20 兩白銀,傅聖澤還得提供胡若望食物、船票以及旅途各種雜費。合同之外,胡若望還要去了十兩半白銀作為他和家人目前暫時之需。聖公會還同意為胡若望的兒子在教堂裡安排一份工作。傅聖澤還為胡若望買了幾套嶄新的中式服裝和一些旅行需用品,其中有一條質量上乘的棉被,花了 15 錢銀。

康熙皇帝為國家安全著想禁止中國人離境。傅聖澤利用私人關係將胡若望送上了康蒂王子(Prince de Conti)號。船員們對傅聖澤和胡若望與他們共度旅途時光表示歡迎,胡若望合身的新衣服和他的那根長長的辮子光彩奪目。

在船上的胡若望與中等階層一起用餐,他不懂西方餐桌上的規矩,每當食物一上桌,胡若望不管是不是他的份,伸手就取他想吃的東西。他甚至同一名法國水手打了一架,他嫌水手嗓門太大,卻被狠揍一頓。一個船員因某種輕罪在艦橋上被當中鞭笞,胡若望混在人群中看著,之後,他安靜了許多,似乎擔心同樣的事也發生在自己身上。

在巴西的眾聖徒灣,與葡萄牙總督的海岸巡邏船發生交火,胡若望見眾人拿起武器,也順手抓起了一把短劍,以威嚇的姿勢將短劍在空中胡亂飛舞,一邊抖足精神在甲板上來回跳躍奔跑。

胡若望的暈船症狀十分嚴重,適應之後,瘦了很多,他還夢見天使要他去向中國皇帝傳教,在拉科魯尼亞不允許康蒂王子號靠岸的情況下,他還自告奮勇,要劃單人船去說服市長,這一系列事件使傅聖澤懷疑胡若望精神上出了差錯。隨著船抵歐洲,傅聖澤開始為怎樣安排胡若望而擔心,胡若望不懂歐洲人的任何風俗禮儀習慣。

胡若望入住的第一個歐洲之家是路易港行政當局的海洋運輸倉庫採購主任雷諾的宅邸,雷諾是傅聖澤的朋友,24年前一起從路易港出發去印度。胡若望覺得為他預備的屋子通風不暢,床架子也太高,就把室內的兩扇窗打開,從來不去關上它們。僕人麼見窗開著,就幫他關上了,見床墊子在地上,就抬回原處。胡若望也不吱聲,等僕人走後,悶著頭再重做一遍。幾個回合下來,僕人精疲力竭,從此,胡若望就一直睡在地上。

胡若望還拒絕同女管家同桌用餐,並不讓她靠近。每當女管家出現在餐桌前,不是做鬼臉示意她不要靠近,就是自己轉身走開,最後,僕人索性讓胡若望在自己的房間裡用餐,胡若望決不允許女管家越進自己的房間半步。

傅聖澤在權貴圈中交際,就必須給胡若望做一套歐式服裝。他為胡若望定做的是一套上乘布料的套裝,外加一件過膝緊身大衣,這套衣服顏色較深,人們稱之為咖啡色,因為當時摩卡咖啡開始在法國流行起來。

胡若望穿著新衣服獨自一人在城裡轉悠,仔細觀察每樣東西,為自己的傳記準備素材。尤其是被龐大的驛馬車吸引,這是法國人長途旅行所依賴的公共交通工具,在廣場附近綠色樹蔭下的小旅館和進城的幾個主要入口到處可見,胡若望還畫了幾幅這種大驛車的圖。

1722 年 9 月 2 日,胡若望偷偷牽走了一匹馬,繞城奔馳,並在海岸邊峻險岩石上的一條羊腸小道之上觀賞海岸美景。胡若望被找到後捱了一頓臭罵,但他毫無悔意,還嚷嚷著,為什麼馬空閒時不能被借用一下,傅聖澤很想立即將胡若望送回廣州,但是這個季節東印度公司不發船到中國。路易港城的人從此都把胡若望稱為“唐吉坷德”。

傅聖澤的 11 箱書被直接送到位於南特的倉庫去,傅聖澤本人也必須親臨南特申報關稅。他和胡若望乘坐大驛車去南特。胡若望突然從正在行駛的馬車上跳下,沿著道邊的灌木叢奔跑起來,看見不知名的果子,抓起一把就塞嘴裡,然後,他又穿過灌木叢跑到後面的田裡。家僕立即策馬越過深溝把他帶了回來,上車後還沒等屁股坐穩的胡若望,忽地又發現了什麼,冷不丁地又跳下車,也再一次被家僕揪回來。

2.

在駛近墨叻文紫(Merlevenez)的時候,傅聖澤大叫著要胡若望回到車上,胡若望則大笑作答。家僕再次驅馬上前,想把他拖回來,而胡若望這次乾脆就往地上一躺,四肢朝天不再動彈,家僕掄起鞭子抽了下去,這次胡若望爬上了馬車,一路不再言笑。

午餐時間,一行人在一個小旅館打尖兒,一名乞丐憑著直覺徑直向胡若望伸手,在周圍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時,胡若望已經把身上嶄新的咖啡色短大衣脫下並送給了乞丐。傅聖澤要僕人趕快奪回,僕人使鞭才把那件新大衣從乞丐手中扯了回來,胡若望卻堅持要把大衣送給乞丐,最後,乞丐被允許保留其“中彩大獎”。

傅聖澤請瓦訥耶穌會神學院的一個兄弟為胡若望裁了一套粗製布料的衣服,還是胡若望自己把布片縫好、連綴成衣。為防止胡若望鬧騰,將他軟禁在耶穌會住宅區的房子和花園內,胡若望開始拒絕在彌撒中做傅聖澤的助手,因為教會里有太多婦女,令胡若望很不自在,廣州當地的耶穌會不允許婦女出席教會活動,中國人甚至不允許婦女在街上閒逛。

在南特為 11 箱書籍完稅,傅聖澤得去巴黎將書移交給國王圖書館。

旅途中胡若望又開始跳車,當路邊出現風車時,他就爬上去細細地研究其結構。車上的旅客和幾個路邊行人用粗纜繩將胡若望捆起來拴在車後,讓他跟著車跑,好一陣後,精疲力盡的胡若望才回到了座位上,在馬車到達旅店前,他沒再跳下車。

在旅館中用餐,胡若望不知道廚房“外人莫入”,常常自行闖入,看見桌子上和食櫥裡有自己喜歡的食物,伸手就拿,還用傲慢的漢語駁斥阻止他的廚子。他們扭打在了一起,胡若望甚至還找來了菜刀。

1722年,第一個中國人到訪巴黎聖母院

史景遷。這個名字有“景仰司馬遷”之意。

3.

天氣漸冷,胡若望穿上了長襪子和兩套內褲,佔據旅館內主壁爐的前排,挽起短袍和襯衫的下襬,烘烤後背。

傅聖澤越來越覺得帶著頻繁出醜的胡若望去巴黎、羅馬,將會給他的工作和研究帶來危機,於是,他先到奧爾良,在一個夜裡不告而別獨自去巴黎了。胡若望發覺被丟棄後,大吵大鬧,傅聖澤的朋友哥瑞曼神父極力地安撫他。胡若望喜歡上了哥瑞曼和奧爾良這個地方,覺得在這裡等傅聖澤也不錯。

三個禮拜之後,哥瑞曼將胡若望送上了從奧爾良去巴黎的大驛車。因為胡若望很喜歡巴黎,所以,一路都很安分,一日,他對傅聖澤說:“這裡真是個人間天堂。”胡若望平時不這樣說話,他說自己喜歡這裡大街小巷的繁忙、高聳的建築和宏偉的教堂、盧浮宮、塞納河、大橋、公共廣場,甚至包括城市的嘈雜聲。

胡若望住進了他的歐洲之行的第二套豪宅,房東詹姆斯·白尼斯是被罷黜的英國國王詹姆斯二世所任命的官員。白尼斯為胡若望提供了“一組套房以適合一個紳士的資格”,飲食包括麵包、葡萄酒、湯、肉食。他們認為充分的休息和可口的飲食是治癒胡若望不良發作的良方。胡若望仍保持著他把床墊、被單和被子搬到地上並堅持開窗睡的習慣。

傅聖澤每天有很多事要忙,為去羅馬覲見教皇準備,沒有時間在巴黎為胡若望做導遊。法國耶穌會遠東傳教負責人奧瑞神父指定了一個秘書帶胡若望遊覽所有外國人可能會感興趣的巴黎景點。遊覽日定於1722年11月27日,週五。

秘書一大早就帶著胡若望外出了,他們在城西的杜伊勒裡宮參觀時,人群突發一陣騷動將兩人衝散了,秘書再沒有找到胡若望。巡邏治安隊開始搜尋胡若望,這看起來不難,當時整個巴黎也只有胡若望一箇中國人。

翌日凌晨三點,隊員們找到了胡若望,他正抱著肩膀坐在匹太特斯·梅森斯醫院大門外的石階上。羅馬教廷駐巴黎大使馬塞易決定見見胡若望,以評估其是否已準備好去羅馬。

胡若望注意到接見廳裡有三把椅子,他認為椅子的排列方式缺少對教皇“欽差”的尊重,他一邊大聲叫著“大主教”,一邊將為大使準備的椅子挪到了室內盡頭,那是他認為的尊位,接著,他把傅聖澤的椅子擺在大使的椅子旁邊,自己則站在室內的另一頭,雙手恭謙地低垂著。傅聖澤解釋這顯示了中國人重視禮儀。大使卻覺不爽。

胡若望依然不能融入白尼斯的歐式生活。白尼斯的女兒進他房間打掃,他甚至做出要揍那位小姐的姿勢,讓她快些出去,對白尼斯太太,也是男女授受不親之態。胡若望提出想要當乞丐,並靠乞討走遍法國,並且付諸實施,幾次離家出走,沿街乞討,還真有人給他幾個銅板,他用討來的錢買麵包和可以裝進口袋的小玩意,他一邊咬著手中的羅宋麵包,一面悠然自在瞎逛。

胡若望還在自己的房間裡秘密地製作了一個小鼓,直徑約6英寸,還有一面小旗,1英寸長,上書“男女有別”。某個聖日,胡若望將小鼓掛在胸前,高擎小旗,一面敲鼓,一面向聖保羅教堂走去,他的裝束與長相吸引了一大群人尾隨著他。在教堂的高塔之下,胡若望揮舞著手中的旗幟向聽眾佈道,聽眾數量很多,竟然都能用聽法語的耳朵去傾心聆聽粵語口音的中國話,並不斷地為胡若望加油打氣。

1722年,第一個中國人到訪巴黎聖母院

1725年10月,胡若望致傅聖澤的親筆信(現藏於梵蒂岡圖書館)。

4.

2月中旬胡若望又失蹤了。一個多星期後,他在奧爾良耶穌會住院的石階處被發現。大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聽懂了“北京”、“羅馬”、“教皇”等反覆出現的字眼,便揣測他想去羅馬,從羅馬回北京。

傅聖澤又被送回了巴黎。他住進聖路易教堂,房間裡只有一張床、一把柳條椅和一個小桌,比白尼斯家差好多,他卻非常滿意。每日向傅聖澤要了伙食費,就去街上閒逛。胡若望做姿勢、擺動作、裝小丑、唱異曲,走到哪裡,都有大批群眾圍觀,為他叫好。

現在,胡若望已不想去羅馬了。他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傳言或是他自己這麼理解別人所說的一句話:傅聖澤是個謀殺者。傅聖澤去羅馬的行期不能推遲,考慮到胡若望撒潑耍賴不與其同行,為留在巴黎的胡若望免生事端,建議警局將其收押。胡若望被關在聖凱瑟琳小客棧裡。有時還被麻繩綁著,看守人向他的嘴裡餵食。

大家認為送胡若望進精神病收容院是最好的選擇,待他狀況好轉,就可送他送到任何一艘去中國的法國東印度公司的船上。從 1723 年 10 月 21 日至 1725 年 8 月 9 日,胡若望一直被關在沙榔東的精神病收容所,共 658 天,沒人確實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瘋了。

由於胡若望的治療費一直沒有著落,他實際上形同坐牢,關在 12 英尺深、7-9 英尺寬的單間裡,吃喝拉撒都在裡面。一個工作人員送給他一條質量不錯的、暖和的毯子,被他撕成碎片。在胡若望離開的這 4 年多中,他的母親和兄弟不斷地向耶穌會廣州住院索錢,戈維理神父只好與他們周旋。1722 年 12 月,康熙駕崩,雍正仇教。1724 年,戈維理離開生活了 23 年的廣州,回到法國。

戈維理受命處理胡若望的案子。1725 年 10 月 12 日,他在巴黎近郊的沙榔東收容院見到胡若望時,看見的胡若望套著又髒又破的中國式短衫和襯褲,腳上一雙早已不成型的中式襪子緊繃繃地塞在爛了個大破口子的爛布鞋裡,肩上還耷拉著半截歐式短外套,一頭雞窩似的長頭髮則順著後腦勺亂趴在後肩。他以中國式的禮儀,雙手抱拳、低頭鞠躬,向幾十個穿著教士長袍的神職人員一一地打招呼,最後,在眾人的力勸下,他才在一張凳子上彎腰落座。

戈維理與胡若望交談了一個多小時,最後,問胡若望是否有問題要問他,他道出了兩年來的宿疑:“他們為什麼要把我關起來?”胡若望被釋放,巴黎警局的海若特中尉還另請皇家財政部撥款800法郎,用於胡若望的回國旅費。迴歸自由的胡若望又原形畢露,他不僅拒絕了為他安排的法語老師,並在公寓中搞出太多的節外生枝。

海若特命令將胡若望送到布魯塞爾,再從奧斯坦德等待東印度公司的船回廣州。胡若望兩次在馬車啟程的最後一刻拒絕登車離開巴黎,浪費了兩張昂貴的車票,第三次被硬塞進車。

5.

1726 年 11 月上旬,胡若望的雙腳終於踏上了故鄉的土地。回國後的胡若望去了一次聖公會傳教所,討要每年 20 兩銀子、共 5 年的欠薪。在法國時,傅聖澤因為胡若望只進行了幾個小時的抄寫工作,拒付薪俸。廣州傳教所為了讓胡若望閉嘴,給了他一些東西作為部分付款。

胡若望便在傳教所外的空地上發表演說,告訴路人他剛去過歐洲,悲慘地傾訴他在歐洲所受到的粗暴對待,最後連工錢也沒有撈著。傳教所主管為息事寧人,說服從奧斯坦德來的船長拿出從胡若望的旅費中所得的差額好處。

胡若望用這筆錢為自己何家人添置了新衣服,便回老家探親去了。一段時間之後,兒子受不了他,遠走澳門。他則每日坐在鄉里,幽幽地望著遠處的山巒。他的鄉里沒有人像他出過這麼遠的遠門,甚至大部分都沒出過省。有時孩子問他:“山的那邊是什麼樣?”胡若望總是先眯眼,頓一會兒,再閉上眼:“嗨,孩子們,那地方和我們這裡一樣,沒什麼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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