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東“詐騙案”中的蝴蝶效應

即便國務院發文強調治汙,縣政府也要求關閉造紙廠,但付三友的廠也沒有關掉。或者用官方說法,他的廠是“死灰復燃”。沒錯,縣電力局是停過他的電,但是他也明白,電力局並不真想這麼幹,因為他們還指望他買電呢。

记者手记 | 祁东“诈骗案”中的蝴蝶效应

(新華社/圖)

(相關報道《一筆招待費牽出的“詐騙”案——湖南祁東“審計風波”》首發於2019年4月11日《南方週末》)

在採訪湖南祁東“淘汰落後產能獎勵資金”詐騙案的過程中,我的最大感觸就是命運的無常以及人在命運面前的無力,而捲入此案中的幾位採訪對象比我的體會則要深得多。

比如我採訪的祁東縣某造紙廠小老闆付三友,付三友本是祁陽縣人,祁陽與祁東二縣交界,但前者屬於湖南永州,後者屬於衡陽。付三友的老家是在祁陽與祁東緊鄰的一個鎮,當地的支柱產業是專門生產鞭炮紙的造紙廠。付三友與他的朋友王師傅都從事這個行當。當年,祁東為了招商引資,給了一些優惠政策,於是付三友就把廠子開到了離老家僅十里地的祁東一個村。開頭一切都好,但隨著政策風向變動,祁東開始嚴厲打擊汙染企業,小造紙廠首當其衝。當然,祁陽也在執行這項政策,但速度和力度都沒有祁東快和大。而付三友和王老闆的命運的轉折點,都出現在這種節奏的變化中。

祁東縣首先關閉了當地的鞭炮廠,這讓付三友的造紙廠在當地一下就失去了市場。不過好在祁陽的鞭炮廠還沒關,付三友可以把鞭炮紙賣到祁陽。事實上,總體而言,祁東關閉鞭炮廠並沒有給付三友帶來多大損失,因為中國人放鞭炮的習慣並沒有丟,只要這一點改變不了,付三友的廠子理論上就永遠不會死。而且,由於一些地方政府對這類造紙廠打擊力度更大的原因,反而刺激鞭炮紙價格抬高,付三友們因此還能更加獲利。事實上也是如此,在廠子關停前的一兩年,是付三友開廠以來效益最好的時候,一年能賺個五六十萬。“有人哭就有人笑”,付三友用這句話來概括他的從業經驗。

但是,到了2007年之後,付三友就很難再笑了。原來,國務院這一年發佈了一個強化節能減排的文件,把治汙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程度。文件明文規定政府主要領導負責制和“一票否決”制,地方政府這才真正當回事。比如祁東,就發了文件要求關掉22家造紙廠(付三友和《湖南祁東“審計風波”》一文主角李良毛的廠都在其中),文件規定:“……造紙企業關停工作由縣政府辦牽頭,有關鄉鎮及職能部門配合……環保、工商、水務、電力等職能部門要各司其職,通力配合,根據各自職責和權限,分別採取吊銷排汙許可證、吊銷營業執照、停止供水、停止供電等措施,督促企業停產;公安部門要做好維穩工作;監察部門要全程監督,確保關停到位。”

即便如此,付三友的廠也沒關掉。或者用官方說法,他的廠是“死灰復燃”。沒錯,縣電力局是停過他的電,但是他也明白,電力局並不真想這麼幹,因為他們還指望他買電呢。

真正要命的是一筆獎勵,也就是《湖南祁東“審計風波”》裡提到的“淘汰落後獎勵資金”。看到人家關廠後能拿到幾十萬上百萬,付三友動心了,覺得這樣也還可以,於是就申報,申報有門檻,打底是每年5000噸產能,付三友就填了6500噸,其實以前他的造紙廠從來沒有生產過這麼多。

關於產能申報,另一個造紙廠老闆張喜雨的經歷更富戲劇性,同樣一個廠,第一次據實申報,產能報了1000噸,結果審核沒有通過,第二次申報為5000噸,仍沒有通過,第三次申報為6500噸,通過了。

李良毛的經歷更有意思。他的造紙廠2007年申報過一次,結果當年沒等來通知。縣裡以為審核沒有通過(後來知道通過了但是省裡沒及時通知),2008年又讓他申報了一次。結果到了2009年,相隔半個月左右,先後撥過來兩筆淘汰獎金,都在200萬元以上。“兩個廠名字一樣,法定代表人都是我。”李良毛說。

再說付三友,據他說找了一個縣人大代表做了資料,結果順利通過了審核,拿到了82萬淘汰獎金。之後,他就告別老本行,跑到貴州去開磚廠了。同樣也是那個階段,與他一起開造紙廠的祁陽的王老闆,因為同樣的國家政策,也拿到了一筆淘汰資金,雖然廠子還沒有付三友的大,但是錢拿得更多,有一百多萬。

然而,就在事情已經過了一年多後,付三友忽然聽朋友說自己被上網“追逃”了,一打聽才知道,淘汰獎金出事了,他成了詐騙犯。要想不坐牢,只有把拿到的錢一分不少地吐出來。但那筆錢付三友早用來還賬和給工人發工資了,現在開新廠又得投資,手頭哪來的錢?他打算躲,而且自信自己在被追逃的企業老闆裡是“躲得最好的”。結果沒成想,警方把跟此事沒有關係的他妹夫給抓了,無奈他只能乖乖回來退錢。沒錢怎麼辦?只能把磚廠的股份賣掉。這還不夠還,剩下的只能借。

經過此事之後,付三友的人生急轉直下。他說,物質上的打擊還在其次,此事對他而言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打擊,以前他在村裡是體面人,結果現在成了詐騙犯,回村時頭都抬不起來。

而他的朋友王老闆則未受多大影響,他那一百多萬元淘汰獎金一分沒退。最主要的原因是王老闆的廠開在了祁陽,但祁陽那次“追繳”淘汰獎金的力度遠沒祁東大。王老闆最初聽到風聲之後,跑到柬埔寨躲了三年,後來看事情平息,又悄悄回來。用當年拿到的補償款在祁陽開了一家鞭炮廠,生意越做越好,沒過幾年,與付三友已是天上地下。

不過,在祁東“審計風波”事件中,付三友顯然並不是最慘的。比他慘的還有好幾位,我認為其中最慘的是原祁東經信局副局長彭瑛,他跟淘汰獎金毫無瓜葛,結果卻因為此事被紀委叫去,最後一時想不開跳樓了。他的一位同事曾對我感慨:彭瑛做夢也想不到他會死在這件事上。

半個世紀之前,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羅倫茲說過一段大體如此的話:一隻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週以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

在我看來,6年前發生在祁東的那次審計風波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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