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紀委副書記李書磊 :人不能在流浪的心境中度過一生

來源 | 呦呦鹿鳴、光明日報、新藍網



中紀委副書記李書磊 :人不能在流浪的心境中度過一生


▲李書磊

李書磊,男,漢族,1964年1月生,河南原陽人,1984年12月參加工作,1986年9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畢業,研究生學歷,文學碩士學位,教授。

現任中央紀委副書記、國家監察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紀檢監察學院院長。

在今天的官場,李書磊可謂一顆“讀書種子”,真讀書、會讀書,屬於相當罕見的類型。他過去寫的書在“豆瓣讀書”分數不低:《重讀古典》8.7分,《1942:走向民間》7.6分,《說什麼激進》7.3分。還有其他幾本書,雖然評價人數不多,但打分多在4至5顆星。

推薦大家閱讀《重讀古典》。這是李書磊26歲這一年“在北京西郊一處偏僻地方閉門謝客”讀古書後的札記。


中紀委副書記李書磊 :人不能在流浪的心境中度過一生


在這本書中,李書磊分享了對《詩經》《西廂記》《三言二拍》《金瓶梅》《聊齋》《紅樓夢》的體悟。

在這本書的最後,李書磊說:

“在結束這一年封閉式閱讀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終於完成了對中國的歸化,終於喚醒了作為這個東方種族的一環、延續並且更新這個種族的自覺。”

“我不會拒絕也不會苟同這個由一種異己的文化所帶來的時代,我還要對它仔細地觀察、體味和思量,我要把大江南北作為一個遼闊的研究田野去測度中國走向新生的可能與道路。我並且深知,在這個過程中最終的是戰勝自己身上的卑瑣與渺小,做一個堂正的中國的兒子,做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我希望這種當代的文化實踐能把我們同司馬遷、杜甫、顧炎武們連接起來。”

“有一天傍晚我走出樓門,發現紛紛揚揚地正飄著大雪。我不自禁地就想起了艾青的一首詩: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站在雪地裡不知為什麼我竟淚流滿面。如今我把那些札記中的一部分整理成文出版,也算是把那些被收藏的聲音放大了:以補償那時候的寂寞。”

這本書大家可以從網上下載來讀,作為參考,小編向您推薦李書磊同志寫的短篇《宦讀人生》。

宦 讀 人 生

李書磊

古時候學而優則仕,做官的都是讀詩書的人,這很好,很值得欣賞。但我真正欣賞的不是讀了書做官,而是做了官讀書。讀了書做官總有點把讀書當敲門磚的意思,既貶低了讀書也貶低了做官;做了官讀書才是一種雅興,一種大性情,一種真修煉。做官大概是入世最深、閱人最多的職業了,既從此業而又能夠博覽古今中外的經史子集,該會有怎樣的會心和覺悟啊。古代的官員千里宦遊、兩袖清風,滿牆書卷,白天升堂處理俗務,晚來在燈下讀書咀嚼真諦,庶幾近於人生的最高境界。

誇說這種境界似乎是有點浪漫了。做官實在是非常磨人,必得陷入各種複雜而危險的人際糾葛之中,往往是整日憂慮,滿心煩惱;然而,官場卻每有既能承擔又能克服這種憂煩的高人,每有在這種憂煩之餘清心問學的得道者。據說曾國藩一生都是半天辦公,半天讀書,即使是在戰事激烈的軍旅之中也不廢此例,這可以看作是一種典範。曾氏所讀並非都是關於治國打仗的書,他悉心於哲學並且酷愛詩詞。我曾經看到過曾國藩悼其亡弟的一副對聯,叫做“

歸去來兮,夜月樓臺花萼影;行不得也,滿天風雨鷓鴣聲”,情意真切,情味濃郁,僅此短短一聯即可見出了他對於詞章乃至民間詞曲的深湛修養,令人玩味不已。實際上越是置身於官場是非之中越是需要讀書來滌慮養心。讀書致用倒還在其次,讀書的至境在於養心,在於悟道,在於達到對人性的了悟與同情,達到對宇宙的洞察與皈依,達成個人人格的豐富、威猛與從容。

閱讀中國的古典文學與哲學,就會發現中國的主流文化其實是官員們創造的,這使人對古代的宦讀人生不禁生出無限的懷想。做官是一種大俗,讀書是一種大雅。從俗的、做官的立場上來看,這大雅對大俗是一種拯救;而從雅的、讀書的立場上來看,這大俗對大雅又是一種成就。在中國文化史上,那些老死書齋的學者往往成為陋儒,而宦遊四方的官員則往往成為文化英雄。治國平天下的事功無意中變成了治學為文所必需的田野工作,這也算是歷史和命運的一種機巧吧。

一次在一家大賓館參觀總統套間,可謂寶氣珠光、豪華備至。但看完之後我仍然難生敬意,只是因為一個簡單的理由:這裡沒有書。不管做多大的官,不讀書便不過是一介俗吏

。相反,只要永懷讀書和思索的慧根,又何計其官職大小有無。我所向往的乃是向學的人不墜其閱歷實踐之志,實踐的人不失其向學求道之心,眾生都能在塵世修煉中得證菩提,達到人的圓滿與完善。

樂讀記

李書磊

讀書改變人生,卻往往很難說是哪一本。當然某一本書也會對人生作用非凡,特別是經典,“辛苦遭逢起一經”、“半部論語治天下”的道理古今相同,但更經常塑造人生的還是持續不斷的廣泛閱讀,是不同年齡、不同境遇下的隨緣涉獵。潛移默化,潤物無聲,在博覽群書中反省經驗、變換氣質。所以古人特別主張“讀萬卷書”,主張“飽讀”。

不僅是讀閒書才有樂趣,讀有用的書也會意趣盎然。其實只要心志開闊,有對萬事萬物濃厚的興趣,讀“閒書”也會很有用,讀“有用的書”也可以不離性情。馬克思的文字汪洋恣肆,恩格斯平實深厚,列寧神采飛揚,他們的理論都是可擊節浮白的好文章。

我還記得上初二時讀《列寧選集》欣喜若狂的心情,列寧那種再三下定語的句式,那種極而言之的語氣,那種斬釘截鐵的設論,都使我羨贊不已。當時是在油燈下朗讀列寧的文章,覺得這樣的大好文章不朗讀不足以表達熱愛的心情。後來在大學上中國古代文論課,讀到“元氣淋漓”這個詞,我一下子就聯想起了列寧的文章。

馬克思的文章洋溢著一個偉大“先知”的豪邁,他的思辨與邏輯更血肉飽滿。我其實特別喜歡封面是黑底紅字的老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這個版本的譯筆很放得開,譯得情采跳躍,我覺得是深得馬克思的筆意。我把這套書放在書房門口的書架上,有時進書房隨手抽一本來到書桌前,隨便翻開讀上幾頁,都會多有新得,感到莫大的滿足。這套老書翻開來紙色黯淡,也覺格外親切。

我曾向中央編譯局的專家建議,修改馬恩著作的譯文可否設定“能不改就不改”的原則,特別是對大家耳熟能詳、出口可誦的語句,如果不是意思真錯了,最好是不要改,可此可彼的譯文最好是仍舊,不要輕作無謂的字詞改動。改動那些早已入腦人心的警句真是讓人痛惜,經典的嚴肅性、權威性很大程度上來自其穩定性。而且最好要特別注意保留馬克思的文采、文氣,因為馬克思的著作不應是放在圖書館備查的文獻,而應是在人間流佈的火種,有文方可行遠。我作此建議的心情特別強烈。

中國的古書讀來則很有親近感。古書既是母語,也是“語母”:今天用的字能在古書中找到真切的出處,有時意思略同而又有微妙出入,一下子增加了對這個字的理解,有悠然心會之喜,這個字以後再看見也有了新的色彩。寫文章時會不自覺地化用一個字詞的古義,讓現代漢語的文章中透出些異樣的氣氛,感到很自得,也算是對古人.種新的發揚吧。

古書中的字詞有時特別入骨,狀述一個情景、一種情態特別貼切、準確,讓人怦然心驚,對比之下我們今天的用詞則常常渙散無力,達意而已,說不上傳神。重溫古人遣詞讓我們對母語有新的覺悟,於現代生活的匆忙中體會到古人的細察深思,也意識到我們守護語言的責任,應該經常淬火保持字詞的鋒利。

讀古書也是件輕鬆的事。古代的經史也不是高頭講章,多是故事,很好讀。《論語》是一部回憶錄,有情節,有場面,生動得很,所以孔子的話就能不知不覺地說到人心裡去。學生記孔子言行也不搞“三突出”,很家常,彷彿是無心記下的見聞,一時不是很高大的形象也都不省略。“子見南子,子路不悅

”,估計是嘀咕了一些難聽的話,孔子臉上就掛不住了,賭咒發誓說自己沒有別的心思,否則“天厭之”。

這一個細節就讓我感到《論語》是可信的,對孔子那些聽來調子很高的誇獎大概也是寫實的。《論語》筆調,平和自然,悠哉悠哉,一讀就讀進去了,兩千多年之後也好像是在從夫子遊,變成了他的學生。我是當年批林批孔時開始讀《論語》的,那時讀的是北京大學哲學系工農兵學員的“批註本”,從這樣的本子入門肯定不會有對孔子的神化問題。惟其不神化才更能得其真義,才更能秉持素心體會其價值。那時都稱孔子為“孔老二”;現在平心而論,“孔老二”雖然不敬但也不惡,不像稱林彪為“林賊”那樣狠,也使聖人有了些煙火氣,不隔膜。

《論語》還有個好處是一條一條地不連貫,這樣隨手翻開就能讀下去,沒有非得正襟危坐的壓力。《孟子》可以說是一部遊記,寫孟子到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當然主要是說了什麼話、怎麼說的。孟子說話很衝,滔滔不絕,是用食指點著人說話的樣子,語調昂揚。他把一套道理說得很完整,算是有點理論性了,但因為語氣充沛也不覺得枯燥。

孔子對學生說話也大都和顏悅色,孟子對國王說話卻經常疾言厲色,顯得很可愛。孟子周遊可以說是謀職也可以說是跑官,拔高點說是為了“行道”,不管怎麼說都是有求於人,他卻仍然用這樣居高臨下、勢如破竹的語氣,可見他所說的“浩然之氣”是真的。《孟子》有青春氣,少年時代讀有同懷之感,現在讀則有對少年的羨歎。本應是古人為老,我輩為少,但有時情景恰恰反轉過來;從古人處汲取得少年精神,也是讀古書的一種奇緣

雖說經史難分,但讀史還是有讀論孟所難有的體驗。中國古史記載的多是貨真價實的帝王將相,他們其實與孔、孟這樣總是候補的士大夫看問題角度有別,行事也不同。史書記載的事更真實、更殘酷無情,更反映慘淡的人生,也更能反映慘淡人生中的英雄與聖賢,是實踐著的善惡,比單純口說心懷的善惡更結實。大學時代讀《通鑑紀事本末》,常感覺沉重得透不過氣來,事件往往是沉痛的悲劇,事件的展開又環環相扣、密實壓抑,真有“一篇讀罷頭飛雪”的慨傷。

後來讀《資治通鑑》本文就緩和了不少,一個大事件中又夾雜著許多不甚相關的小事情,可以沖淡一些,換換心情。今天說起“案例教學”我總想起《資治通鑑》,每一頁都是大大小小的案例,一個事情是怎樣發生的,當事人是什麼態度,是怎樣應對的,結果如何,都很完整,作政治訓練是不可多得的好教材。我有時想這書取名叫“鑑”,比作鏡子,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雖然“以史為鑑”是老生常談,但真正細想起來還是感嘆比喻得真是好。

讀史難免是把自己放到裡邊的,讀到險惡而內心悸慄,讀到忠直而肅然起敬,參照之下忽然明白了許多事情,非“鑑”而何。紀傳體史書要更活潑一些,不是以國家而是以個人為傳主,有個人的命運,有更豐富的喜怒哀樂,更鮮明的面容。

讀史決不僅僅是學得經驗,還增進對世界的理解,增進覺悟。說讀史是修身一途,也不僅僅是指閱讀中內心激濁揚清的是非判別,還指的是心智與境界的擴展。把世代滄桑、萬千人物裝在心裡,會是怎樣一種有容乃大的氣象。高亨寫毛澤東“

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或許只有“掌上千秋史”,胸中才能有百萬兵。

日常讀史會感到心胸開闊,放眼一千年、兩千年的歷史,不禁豁然開朗,身邊的些小恩怨還算得了什麼。讀史也加深我們對自己國家和文化的瞭解,祖國每一片土地上發生過的一切都關係我心。自將磨洗認前朝,牧童拾得舊刀槍,茂密莊稼、新起樓群下的土地曾經歷無數故事,步行走過生出無限的珍惜之情。我們今天還在延續祖國的歷史,我們就是古人預言和期待中的人物,在履踐並修正著從前的因果,我們要在今天的四海風雲中把祖國引向光明。

古人說“右史”“左圖”,其實不僅僅歷史,所有的學問都與地理相關。讀地理著作別有喜悅,“遊記”、“風土記”、“歲時記”,但看書名就讓人心馳神往。《徐霞客遊記》我有兩個版本,一是上海古籍社的增訂本,一是商務印書館影印的民國時期丁文江編本,都字大行疏,無事讀來特別休閒,徐霞客筆下的山川古道、桃花楊柳,彷彿就在我眼前伸展。地方史志也可以看做是地理文獻,出差到陌生地方,夜晚在旅館的燈下讀當地的志書,揮筆圈點,也覺得樂莫大焉

關於精神

李書磊

初夏季節,日裡夜裡總傳來孤單而嘹亮的鷓鴣聲。“惟有鷓鴣啼,獨傷行客心。”鷓鴣在中國古詩中是感傷的象徵,聲聲鷓鴣曾喚起一代代文人的多少愁怨。認真追究起來,中國古典文學對我產生過最深刻影響的精神不是別的,而是感傷。喜或者怒最多隻及人心而已,感傷卻能徹骨。從楊柳依依、雨雪霏霏的《詩經》到厚地高天、痴男怨女的《紅樓夢》,至少在初涉人生的少年時代,是這一以貫之的感傷傳統以它有毒的甜蜜滋養了我的情感。

當然,最使我傾心的還是那不知出處的《古詩十九首》。惟其不知出處,那些文字才更顯得神秘而有意味。“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這人生苦短、天地蒼茫的痛楚不斷地襲上心頭,使那無所依憑的淒涼與空虛揮之不去。教科書裡說《古詩十九首》代表了“人生的自覺”,我覺得這斷語下得貼切。好像是過去的人們一直都沒心沒肺卻也興致勃勃地存在著,去打仗,去婚嫁,去種去收,去生去死,至此才猛地恍然大悟,發現了人的真實處境,不禁悲從中來。從此這感傷情緒就一發而不可收。

後世的感傷文人我最喜歡的有兩位,一是李後主,一是秦少游。他們把《古詩十九首》那種無緣無由、無端無緒的感傷具體化也情景化了。李後主丟失了江山,秦少游丟失了愛人,這種人間最根本的丟失使今生今世變成了他們的傷心之地。李詞“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與秦詞“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這同樣美麗的句子正可以互相印證。我們看出這種感傷既是他們對人世的控訴又是他們在人世的寄託。他們玩味甚至珍惜這種感傷就像珍惜與生俱來的病痛……感傷的文人對人世必有的丟失總是耿耿於懷,對人生必有的缺憾不能報之以坦然;然而他們不安於生命的定數又無可奈何,他們對世界有太強的慾望卻只有太弱的力量,他們既不能戰勝世界也不能戰勝自己。這正可以說是一種孱弱和病態,這種病態對於少年人卻有無法抵抗的傳染性。我那時候對感傷一派真是入迷得很。

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或許是因為生命個體所秉承的趨向健康的自然機緣;我的這種感傷病在某一天霍然而愈。我對李後主和秦少游再也沒有那樣強烈的共鳴了。我轉換了興趣,竟喜愛起了蘇東坡的達觀。蘇東坡無論在怎樣失意的情況下都能保持心情的平和,都能欣賞身邊的風景。他在赤壁賞月,在西湖種柳。一派詩心;貶謫黃州也能“長江繞郭知魚美”,貶謫惠州地能“日啖荔枝三百顆”,對生命的喜悅甚至表露出這樣直接的口腹之快。他放棄了對生命的無限慾望,放棄了那種“非如何不可”的悲劇感,隨遇而安;沒有什麼事情能真正傷害他。他總能在既有的境況中獲得滿足,總能保持生機的充盈。他知道怎樣在這大不如意的人世間保護自己。這種自我保護的心情被後人譽為“生活的藝術”。這種“藝術”同樣在諸種坎坷中保護了我,使我平安度過了生於人世難免的一次次危機。

然而,到了今天,我在這青春將逝的而立之年,夜半醒來我突然感到一種大惶恐。我要一直這樣平庸而快樂地活下去,直到暮年。在這青春將逝的時候我突然對青春有了一種強烈的留戀,突然生出一種要抓住青春、抓住生活的強烈衝動,我不要感傷帶我去喚醒那佔有的慾望,不要達觀但要保持那種頑強的力量。我發現我內心真正向往的乃是那種反抗人生缺憾的英雄情懷,那種對人類悲劇命運了悟之後的承擔。我想起了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這也是一種感傷嗎?這是英雄的感傷,這是蒼涼。這也是對人類命運的屈服,但這是竭盡人力之後的屈服。這種屈服中包含著人類不可折辱的尊嚴。我從中受到了莫大的感動,我想我要記下並且記住這壯年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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