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文藝:應逸老徐的解放街

應逸老徐的解放街

老徐站在傍晚的殘陽裡,身影被拉得細長,他腳下的廢墟上長出了一簇簇雜草,一隻老鼠在草叢中竄來竄去。這個畫面感很強的場景,讓老徐看上去有一種落寞、孤獨的氣質。

站久了,老徐就在十幾平方的範圍內地走上幾步,腳踩到滿地雜亂的瓦片,發出碎裂的聲音,很沉悶。老徐沒什麼文化,七歲時去大司巷小學堂開蒙,沒幾年就輟學當學徒去了。這限制了他的思維能力,讓他做不了太深入的思考。儘管此刻站著的、是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卻早已面目全非的店鋪地基上,但老徐無力思考,只是一些模糊的、碎片化的記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永康文艺:应逸老徐的解放街

老徐的爺爺是在八字牆那邊的山坑裡長大的。年輕時,每月一次將自家種的、山上挖的山貨和親手捉的野味,徒步兩個多鐘頭挑到城裡的街上賣,賣完再買一堆生活必需品挑回家。有一次,眼看天色都快黑了,卻還有不少山貨野味沒賣掉,著急回家的老徐爺爺不得不便宜“倒擔”給了一家小飯館。回去的路上,他是越想越懊惱,“倒擔”差不多損失了一塊“袁大頭”呢。懊惱得很了,老實巴交的老徐爺爺居然靈光閃現:我也可以“倒”別人的“擔”呀。就這樣,老徐爺爺在城裡上街租了一間小店面,除了賣自家的山貨野味,還專門“倒”那些趕集沒賣完的“擔”。

到了老徐出生時,老徐爺爺不僅買下了上街的店面,還在武義巷買了兩間老屋。在老徐童年的記憶裡,每逢趕集的日子,他家就特別熱鬧。頭天晚上家裡就會燒一大桶開水,晾涼了擺在店裡的櫃檯旁,那些進城趕集的鄉親,認識的不認識的,進門叫一聲“阿德叔,到你這討口茶喝”,就可以免費喝個夠。夏天的時候,還會煮一鍋加紅糖的綠豆湯,放在店鋪的最裡面,有老家的親戚朋友來,就招呼到裡面歇歇氣,喝碗綠豆湯。老徐小時候去老家的堂叔家住過幾天,全村的人都對他加倍的熱情,恨不得把記他爺爺的情,都還到他的身上。

永康文艺:应逸老徐的解放街

這條街改稱解放街的那年,老徐十一歲。對這條南北走向、南低北高的老街,老徐的爺爺和父親,一輩子都執拗地稱之為上街、下街。老徐那時年少懵懂,樂於接受新生事物,和小夥伴們都喜歡叫解放街。隔了一年,老徐被爺爺託了人情到下街的裁縫鋪當了學徒。十二歲的小孩,能學什麼呀?也就是服侍師爺師孃,乾乾雜活。等到差不多可以正式學手藝時,整條街的私人店鋪突然都不讓開了。裁縫鋪關了,家裡的山貨鋪也關了,原本熱熱鬧鬧的老街,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

老徐無所事事地在街上混了一年多後,被招進了國營副食品店。不用學手藝,不必服侍人,還成了拿工資的人,老徐很是興奮了一段日子。臨街的店面屋不能開店後,老徐就搬過來跟爺爺一起住。沒幾年爺爺過世了,這間讓老徐一家從山裡儂變成城裡居民的店鋪,就成了老徐的天下,時常呼朋喚友,鬧翻天也沒人管。老徐結婚時,又成了老徐的新房;分門立戶後,慢慢地又成了老徐一家四口吃喝拉撒睡盡於一室的蝸居。

永康文艺:应逸老徐的解放街

那段艱難的日子,卻也是讓老徐時常回味的平靜時光。晚飯後端出爺爺留下的老藤椅往空空蕩蕩的街路上一躺,穿著洗得發白的背心和寬大的短褲,一手搖著大蒲扇,一手拿個搪瓷杯,感覺很是逍遙愜意。但好景不長,解放街在某個悶熱的午後突然就毫無徵兆地熱鬧了起來。滿街的紅旗、滿街的標語、滿街的人流,遊行隊伍你來我往,激昂口號此起彼伏。這樣的熱鬧持續了幾年後,解放街再次陷入了冷清,就如一個發羊角風的人,發完就萎靡不振了。

但冷清畢竟不是解放街的性格。沉寂如冬眠的解放街忽如一夜春風來,沿街的店鋪又一間間卸下了沉重的門板,五金店、服裝店、雜貨店、餛飩麥餅店......都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老徐家的門也不可避免地一次次被那些找店面的人敲響,每敲一次,老徐心裡的糾結就加深一分。店面出租有一筆不菲的收入,可一家四口搬哪住呢?武義巷的房子住著父母和弟弟一家,根本就擠不進去。思來想去,老徐索性提前辦了病退,將店鋪七騰八隔,硬是擠出半間店面,幹起了爺爺傳下來的老營生。

永康文艺:应逸老徐的解放街

當一個個刺眼的“拆”字出現在解放街時,老徐的心裡無喜無悲、古井無波。老徐老了,家人很多年前就買了新房搬離了解放街,就他獨自一人守著店鋪,還在每個集市的頭天晚上燒一大桶開水,晾涼了擺在店裡的櫃檯旁。所以,第一眼看到“拆”字,老徐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以後進城趕集的鄉親到哪喝水呢?”

當街坊鄰居們頻繁地扎堆議論時,老徐從不去湊熱鬧。當各種各樣的聲音滿天飛時,讓老徐知道了這條熟得不能再熟的老街,原來還有他完全陌生的一面——“永康的歷史地標”“永康城市記憶的源頭”“永康的龍脈、文脈”“承載永康人鄉愁的老街”。老徐不懂這些,他只知道,與那些林立的高樓和繁華的商業街區表現出的冷漠、人情淡薄不同,解放街是充滿溫度的,街坊鄰居是有人情味的,看似破舊的建築是有生命力的,藤椅蒲扇搪瓷杯的生活是有味道的。

永康文艺:应逸老徐的解放街

此刻,老徐看著不遠處隆隆作響的打樁機,知道腳下這片荒蕪了十來年的老街廢墟終於邁出了重建的腳步,對此,老徐持樂見其成和謹慎期待的態度。那些曾經的熱鬧,曾經的冷清,以及曾經的一切歲月痕跡,都將被淹沒、被掩埋、被遺忘。沒什麼文化的老徐,腦海裡竟然迴盪起一段不知在哪裡讀過的很燒包的話——荒蕪若有靈性,斷不忍心摧殘那些斑斑駁駁的歲月骨架;風雨若懂人情,應不捨得浸透那一世輝煌寂寞散場後的無奈與滄桑;子孫若能體恤,才不至於無視那些從時光深處爬出來的平凡過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