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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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應物
韋應物(737~792),出身京兆韋氏,少時為玄宗近侍,豪縱不羈。安史之亂起,流落失職,始立志讀書。先後做過洛陽丞、滁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等,故世稱韋左司或韋蘇州。詩風恬淡高遠,以描寫山水風光與隱逸生活著稱,後人每以王孟韋柳並稱。存詩近六百首。
一個好丈夫,自然是一個好父親。《元蘋墓誌》裡,韋應物說妻子亡故時,兒女“長未適人,幼方索乳”。現在,八九年後,大女兒出嫁了,下面這首《送楊氏女》就是為她送別的詩:
永日方慼慼,出門復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輕舟。
爾輩況無恃,撫念益慈柔。
幼為長所育,兩別泣不休。
對此結中腸,義往難復留。
自小闕內訓,事姑貽我憂。
賴茲託令門,仁恤庶無尤。
貧儉誠所尚,資從豈待周。
孝恭遵婦道,容止順其猷。
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
居閒始自遣,臨感忽難收。
歸來視幼女,零淚緣纓流。
題目稱“楊氏女”,是因為嫁給大理評事楊凌,份屬楊家人了。箋註者認為韋氏時任滁州刺史,但從“大江溯輕舟”這一句,似可推知應在江州刺史任上。在滁州時,韋應物有《郡中對雨贈元錫兼簡楊凌》,估計那時候還沒有成為他的女婿。但楊凌早有文名,他長兄楊憑的女婿柳宗元說他“少以篇什著聲於時,其炳耀尤異之詞,諷誦於文人,盈滿於江湖,達於京師”,不會太過溢美。
女兒出嫁,父親心裡非常憂傷。“女子”這裡是女兒的代稱。永日慼慼,出門悠悠,這是指誰呢?指女兒和自己,都通。憂傷和迷惘是因為遠嫁異鄉,一葉輕舟駛向茫茫的大江,也駛向茫茫的未來。
“爾輩”指兩個女兒。小女兒五歲就失去了母親,是由姐姐帶大的,所以臨別之際,兩人哭個不停。你倆從小沒了母親,所以我的撫養顧念越發慈愛溫柔。我也捨不得女兒離開,但女大當嫁,理應前往夫家。只擔心缺少母親的訓導,日後侍奉公婆會不會出什麼差錯?想起來就讓我不安。
賴茲託令門,仁恤庶無尤。
貧儉誠所尚,資從豈待周。
“令門”就是指好人家。韋應物擇婿,真是門第、才學與德行兼重。楊氏為弘農望族,楊凌兄弟三人皆有令名。據柳宗元后來給楊凌的另一個哥哥楊凝寫的墓誌,“太夫人母道尊愛,教飭謹備。君之昆弟,孝敬出於其性,禮範奉於其舊。君子謂楊氏其‘仁義之府’。”這是讀此詩唯一讓人欣慰的地方。女兒嫁給好人家,信任體恤之下,想必不會有什麼過失的。我們家素尚貧儉,所以也置不了多少嫁妝給你,只希望你孝順恭敬,謹守婦道,一舉一動都順應他們的意見。“猷”
(yóu)
,指謀劃、打算。
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
居閒始自遣,臨感忽難收。
歸來視幼女,零淚緣纓流。
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
今晨這一別,再見你該是何年?等我閒下來再排遣這愁思吧,臨別的傷感是怎麼都難以控制的。送你回來,看著你幼小的妹妹,我止不住淚水順著冠帶流下來。——這位妹妹,日後“因父之喪,同月而逝”,令人痛心。
詩中說“貧儉誠所尚”,誠非虛語。韋應物給夫人寫的墓誌裡也說:“生處貧約,歿無第宅,永以為負。”一輩子都沒有給家裡置下一所房產,他感到永遠對不起死去的妻子。也難怪他幾度辭官都住在寺院裡,不全是他散淡瀟灑的性格所致。他果然是一個志潔情深的人。
袁宏道評曰:“讀此詩,公慈愛滿眼,可想可掬。”它幾乎用不著解說,都是淺白家常的肺腑語,雖有教訓和說理,卻感人至深。我們想,詩可以完全不事雕琢,而能動人,可見情感與精神是第一義的。
我們所選的韋應物詩,大家看得出,全是五古
(五言古詩)
。那麼回到我們一開始所引述的,吳興華說中國最高的詩歌只存在五古裡面,五古是情感的最高表現工具,言語極簡,而立意極高,有一種“高度的莊嚴”。他拿阮籍、陳子昂的作品來證明這一點,我覺得陶淵明、韋應物也足以證明,五古的確有“高度的莊嚴”
(high seriousness)
。
四言、五言,其實就是八言、十言。比如《詩·衛風·氓》裡,也有女子嫁人的一節: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
不見覆關,泣涕漣漣。
既見覆關,載笑載言。
爾卜爾筮,體無咎言。
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四言詩是貌似四字一句,其實語義和音節上,一二句之間的停頓比二三句之間總是短一點,所以等於是八字一句。同理,五言詩是貌似五字一句,其實語義和音節上都應該十字一句。八字連讀,十字連讀,中間的停頓可長可短。但是,七言詩卻是單獨成句,不可能連成十四字讀,氣不夠。
這一點,只要想想,英語詩為什麼以抑揚格五音步“素體詩”
( blank verse)
為主,法語詩為什麼以十二音節的“亞歷山大體”
(alexandrin)
為主,因為再長就憋不住氣了。
如此一來,中國詩果然還是以五言為最具調適性的詩體,曼聲緩調中加以變化,可以雍容,也可以峻急。當然,這是我讀韋應物的忽然體悟,未曾加以驗證,且容日後慢慢思索。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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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應物詩選》,作者:陶敏,王友勝選注,中華書局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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