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臨其境》錄播前,久未露面的前輩倪萍給董卿發了條短信:我這兒有個節目,你要是有時間就來。
當天,這兩位曾代表著國內女主持至高榮耀的傑出女性雙雙立於《聲臨其境》的舞臺上,蛾眉朗目,儀態端莊,從中得以窺見往日榮光。
倪萍對董卿而言意味非凡。
在央視剛成名時,她很難適應繁華散場後,一個人孤零零回到住處的滋味。
臺上的萬眾矚目與退場後寂寞的落差感裹挾著董卿,令她無法呼吸。
有過同樣經歷的倪萍勸她: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站在舞臺最光亮的地方,這是你的運氣,也是你的機會。你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
01
原生家庭。
董卿常在節目中落淚,而她在鏡頭前的多數眼淚,都來源於談及童年與父母。
董卿出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上海,父母是雙雙畢業於復旦的老牌知識分子,父親董善祥出身貧苦,在知識改變命運的年代通過刻苦學習考入高等學府復旦大學,為妻女提供了較為飽足的物質環境,因此他堅信努力真的能改變命運。
在此情形中,董父便希望自己的女兒同樣鑽研學業,每天抄寫朗誦詩詞古文是雷打不變的功課。
童年時期,天未大亮,小董卿便要從被窩中爬起來,去附近的中學操場跑至少一公里。
雖能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董卿當時還是覺得“特傻”:
“我一個人在400米的跑道上跑步,整個學校的同學老師好像都看著你,像阿甘一樣。”
董卿不喜歡自己陷於這種笨拙努力中,小姑娘對文藝方面更有興趣,倘若哪日董卿如同每個年輕女孩一般捧著鏡子細看自己,父親則嚴令禁止:
“一個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土豆。”
小姑娘垂眸,一語未發。
在很長一段時間,董卿都很難生出自信:“他老打擊你,然後你就會覺得自己不如別人嘛。”
董卿與父母合照,父親面目嚴肅
好不容易到了暑假,董父還要求她去打零工,董卿那時完全無法理解父親在這方面的固執,只覺得委屈。
每天吃飯時一家三口坐在桌子上,一上桌,父親就開始挑刺,細數這段時間來董卿有哪裡做得不好,董卿說自己那時常是“一邊吃飯一邊哭”。
長至少女時期,董卿與父母的關係尤為緊張,在這樣的嚴厲教育下,董卿把憤懣一字一句記錄在日記本上:我不懂,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
矛盾持續激化。
高考時,董卿報考藝術類院校,最終成績只能上浙江藝術學院這樣的專科院校。
身為老牌知識分子的父親極為反對,可她心裡的倔勁兒也一點不輸,父母自然拗不過她。
她與父親的僵持結束在大學期間,父親長嘆:
“我想跟你道個歉,這麼多年,我對你有很多方式不對,你別往心裡去。”
原生家庭的影響難以磨滅,董卿的大學老師至今記得這個倔強的姑娘。
在某次帶有小品元素的訓練中,董卿需要飾演一個趴伏在地上的外國女孩,情節要求她做出乞求的姿態。
她一次次重複練習,哪怕已經受到老師認可,她仍在舞臺上來回摔爬,整整練了差不多十三遍,只為了達到最穩定的狀態。
董卿心裡擰著股勁兒,凡事一定要做到最好。
1994年,憑藉著清純外表與出色談吐,董卿剛畢業就被浙江電視臺選為節目主持人,自此,從浙江臺至上海臺再到中央電視臺,董卿一路扶搖直上。
董卿在上海臺期間不斷彌補學歷缺陷,還在上海戲劇學院進修了本科與在職碩士。
因緣際會,她那時曾與倪萍有過一面之緣。
“那時我就覺得,董卿這個主持人太好了,果然,不久後她就被調到中央電視臺。”
表面上,董卿憑藉良好的先天條件與對工作飽滿的熱情,讓全國人民都看見了自己。可哪怕成名後,她仍舊缺乏安全感與自我認可:
其實我是個內心很沒有安全感的人,總是居安思危,老覺得可能我今天擁有的一切說不定明天就沒有了。
她需要一直往前走。
02
走鋼索的人。
17年前,董卿拋下在上海臺積累的名氣,決心北上。
接到中央電視臺的邀請時,董卿心下拿不定主意,接連給多個朋友致電,詢問自己該如何做選擇,此時她已經29歲,年近而立,隻身北漂真的合適嗎?
沒有人給她確切答案,董卿仍是決定——賭一次。
談起這段經歷時,妝容精緻淡雅的董卿柔聲笑道:
“我只知道我放棄了什麼,但我根本不知道,我將會得到什麼。”
去央視的頭兩年,董卿被分在西部頻道主持《魅力12》,很少有人關注過她,錄影的影棚距住所路途遙遠。
從影棚出來一看時間,常常已近午夜,很難打到車,又因演出而衣裙單薄,在深冬寒夜中的北京,董卿常常覺得自己“冷到心裡”。
孤零零一個人回家後,看著狹小的房間,董卿難以遏制地感覺孤獨,就連角落裡染灰的行李箱似乎都在強調著“人在異鄉”,她不時冒出一種提起行李箱回上海的衝動。
然而,她的執拗與好勝心不允許她落荒而逃。
她不斷去主持晚會與文娛節目的演出,兩年內主持了一百三十多場,有一次累得尾椎骨第四節骨裂,仍是咬著牙完成了主持。
在上海電視臺積累的名氣不再,作為“外來人員”若想在央視立足,董卿得付出更多努力,才能讓全國觀眾都記住這個上海姑娘。
董卿早年間主持晚會,如今看來略顯生澀
這樣的努力下,漸漸有人認出她來,雖然對方磕磕巴巴了半天也沒想出她的名字。
但董卿向來懂得安慰自己:好歹北京觀眾開始認識我了。
命運總會青睞有所準備的人,饋贈於她的轉機出現在2005年。
她因主持青歌賽,一時名聲大噪,僅僅第二年就站在了央視春晚的舞臺上,與朱軍、周濤、李詠這些極富名望的主持人一起搭檔。
董卿與倪萍的主持風格有些相似,都偏愛用煽情的風格,同樣氣質婉約且反應機敏,她也曾被視作倪萍的接班人。
此後的每一年,中央電視臺“優秀播音員、主持人”評定中她總是甲等,連續十三年主持中央電視臺的重大晚會。
越來越多的人熟識她,董卿腦子裡的那根弦卻永遠緊繃著。
記者採訪跟隨董卿多年的工作人員,欲探尋放鬆狀態下的董卿。
問了一圈,竟沒一個工作人員能說出董卿隨眾人吃飯玩樂的情景。
她的生活似乎永遠圍繞著工作。
也有例外的時候,偷得浮生半日閒,董卿在好不容易得來的休憩時間裡曾跑去看賴聲川導演的舞臺劇《如夢之夢》。
劇如其名,觀眾彷彿也身處連環夢境般:
一位患上不知名怪病的病人,由生命末端開始回憶自己的年輕時代,跨越世紀,從亞洲奔赴歐洲,整齣戲一直在渲染著主角對生命的追尋。
向來講究效率的董卿在臺下坐了整整八個小時。
她也並非一直孤獨,不過董卿向來避免在公眾面前說自己的情感經歷,只在某次採訪中略有提及:可以理解現在的90、00後小姑娘,任性又帶著一股初入社會的生嫩。
她似乎陷入回憶漩渦:二十歲的時候,誰都是希望可以輕鬆愉快,被人寵愛的。
說這話時,董卿語調溫柔,眼底卻蘊含些微落寞。
隨著名望日增,董卿彷彿走鋼索的人,愈加不允許自己犯錯。
在央視元宵晚會上,董卿讀歐陽修的《生查子》,讀到“去年元夜時,花市如燈晝”一句,她將“晝”字唸錯,劇作家魏明倫此時恰好守在電視機前,糾出這一錯處。
有人冷眼旁觀,也有人翻出她早年的學歷來質疑她自身文化修養。
深夜時分,夜色籠罩了整個城市。
董卿思考良久自己究竟為何出錯,特意撰寫了一篇言辭懇切的道歉信給魏老先生。
真實的董卿並非毫無缺陷,與常人不同的是,她會付出更多努力從而彌補。
隨著得到的讚譽愈多,董卿愈加恐懼,她犧牲本就不多的休息時間,每次上場之前做足充分準備,一路披荊斬棘,終於站在至高處,戴上屬於她的桂冠。可她仍是逐漸變得恐懼,她告訴《南方人物週刊》的記者:
“當你成為所謂的最好的主持人,得到了很多美譽,你就很害怕失去,所以片刻都不敢停下來,如果強迫自己做一個停止,那個時候會很害怕。”
人人都說董卿是鏗鏘玫瑰,只有搭檔撒貝寧難得面色認真:“看董卿的背影時,有時候會覺得她挺孤獨的。”
03
不破不立。
2007年元旦,《歡樂中國行》推出特別節目,上一位嘉賓表演完畢,時間距離零點還有兩分半鐘空檔,鏡頭切到董卿身上,她身著淺金色華美禮服,衣裙上碎鑽璀璨,看上去一如往日般大方得體。
耳麥中,卻不斷傳來導播急促的聲音,由於導播誤判,時而傳出空檔時長兩分半,時而變成一分半……
比起導播來回折騰得手忙腳亂,董卿則有條不紊地編出臨時臺詞,用一系列煽情且富有積極意味的排比句渲染現場氣氛,併為即將到來的零點畫上一個完滿的句點,她話音剛落,恰好新年鐘響,一秒不差。
眾人皆稱這是董卿主持生涯的“金色三分鐘”,卻不知她在臺下付出常人數倍的努力,才能造就如此輝煌時刻。
自2005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之後,董卿連續十三年站在春節聯歡晚會與元宵晚會這類重大晚會的舞臺上,很多人心照不宣地將董卿視為“央視一姐”。
董卿與劉謙在魔術中合作,被觀眾稱作“托兒”
期間並非沒有受過質疑,2010年央視春晚上,劉謙的那場近景魔術被拆穿,人人都說董卿是“托兒”。
起初,董卿拒不回應。
有人懷疑她是不是被迫而為,畢竟在龐大的集體意願前,個人意願自然變得無足輕重。
直至幾年後,她與節目嘉賓談到職業精神時才吐露一二:“我為什麼願意當托兒,就是為了把最好的節目在大年三十呈現給觀眾,說我什麼都可以。”
這個位置得來不易,她曾在某次採訪中坦白:“我花了差不多20年才走到這裡,只有我知道我為了它付出多少,並非輕而易舉。”
董卿很小的時候便讀過一個不太美好的童話故事,名為《紅舞鞋》,說的是:有個出身窮苦的小女孩,非常渴望擁有一雙漂亮的紅舞鞋,後來收養她的老太太好心為她買了下來。
從此,無論任何場合,小姑娘穿著紅舞鞋都不願意脫下,她不停轉圈跳舞。
某一天,她突然發現即使自己願意,這雙紅舞鞋也無法脫下,往日光鮮的紅舞鞋成了她的牢籠,最終甚至付出折損雙腳的代價才能擺脫。
2012年,董卿如同螺旋般於央視轉了整十年。她時而感到自己也穿上了那樣一雙紅舞鞋,明明她已經筋疲力竭,仍是無法停歇。
十餘年的主持經驗令董卿逐漸生成了一種“職業性冷漠”,她對工作不再抱有激情,在自我審視後,董卿一時竟分不清自己對此究竟是驚詫或是厭惡。
經驗主義向來是她極為厭惡的事情,她知道,她必須停下來了。
已過不惑之年,董卿奔赴大洋彼岸,她決定重拾行囊遠去國外讀書。
周圍人的反對不必贅述,就連她崇尚刻苦的父母也無法理解這個決定。
這麼多年,董卿在央視工作進行得尤為順利,她也並非適合求學的年紀,這個選擇怎麼看都不明智。
可董卿堅持,二十歲錯失的機會,她想用第二個二十歲彌補。
董卿近年來妝容偏淡,笑容和煦
往日工作繁忙,倘若能得些微空閒時間會令董卿竊喜。
可一旦生活徹底歸於平靜,閒暇佔據全部時間,她又生出一種對未來的恐慌。
很多夜晚,董卿坐在書房裡直至天明。
那時,董卿甚至做好了回國之後不再有自己位置的準備。
但哪怕如此,她也不後悔。董卿身上有一股闖勁兒,從那個被原生家庭束縛住的小姑娘長成獨當一面的頂級女主持,又在事業高峰期時選擇激流勇退,尋找真實的自己。
在讀書期間,她日常穿簡單的襯衫長褲,鼻樑上架著副黑框眼鏡,從不塗脂抹粉,連微信都沒有,只偶爾地看手機新聞報,生活簡單自在。
直至2015年春節前,春晚總導演哈文親自給董卿打電話,邀請她主持春晚。
董卿先是拒絕,可後來哈文接連找她幾次,一年多沒有站在這個舞臺上仍被如此惦念,令她有種“被需要的感覺”。
打開衣櫃,董卿給自己畫了一個簡單妝容,闊別已久的化妝品似乎都變得生疏起來,畫眉毛時,董卿的手一直在顫抖,“怎麼說呢,這既讓你感覺陌生,又非常熟悉”。
這次回國,她決心不再重複之前的足跡,有什麼想法在暗中流動,心底總有個聲音告訴她:
要做些真正想做的節目。
所以,哪有什麼真正的無法選擇,倘若真心想做某件事,誰也無法阻擋你走向那道曾經緊閉的門。
不需要疑惑與彷徨,只用目光堅定地走下去。
04
真正想做的事情。
2017年初,董卿以主持人兼製作人雙重身份立於《朗讀者》的舞臺上,此時,她已經44歲。
《朗讀者》是一檔以個人成長與情感生活和傳世佳作結合的文化類節目,臺上的董卿比以往還要纖瘦,穿著合體的西裝,笑容一如往常般和煦,詩詞歌賦信手拈來。
每當鏡頭切向觀眾時,臺下的觀眾幾乎都在拭淚,那些被情懷戳中而無所適從的情感突然有了去處。
人們逐漸發現,春晚舞臺外,那個逐漸從舞臺邊緣轉至舞臺中心的女主持竟有如此深厚的文化積累,“知性美”與“古典美”是那段時間董卿身上最多的標記。
是了,詩人瘂弦形容美人時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聞過書香的鼻,吟過唐詩的嘴,看過字畫的眼,這樣的女子臉上是文氣,眼裡是慧氣,身上是靜氣。
然而董卿本人卻很擔心觀眾將她“神化”,這檔節目大獲成功並非意料之內,她原以為當下社會浮躁,也許自己的節目會激不起一點浪花。
與做主持時只需自身做好充足準備不同,轉變為製作人為她帶來全然陌生的體驗,光是製作團隊就包含了中央電視臺與外來團隊等幾隊人馬。
《朗讀者》現場,董卿與京劇演員王佩瑜
第一個難題是磨合,在團隊開會時,董卿有自己的執著,如果年輕人提出的意見她不認可,會直截了當地告訴對方:不行、不可以。
團隊中頗有微詞,甚至和董卿共事多年的同事康震都笑著說:“年輕人的意見她都不聽,她的意見就是整個團隊的意見。”
這評價不算正面,遑論真正與她共事《朗讀者》的搭檔。
對此,董卿心知肚明: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童年時期完全無法理解父親的那些理念習慣,竟同我如今做事風格一模一樣。所有曾覺得不可理喻的地方,現在完美地印證在我身上。”
《朗讀者》第一季錄完最後一期,董卿走出錄播棚,她又熬了“大夜”。
此時的天空微亮,朝陽初起,然而她回過頭,身後的工作人員正在拆除舞臺上的設備,一面是朝陽初綻的清晨,另一面卻是黑暗中正拆卸的舞臺。
而她,站在中間,被巨大的落差感吞噬,她看著這一切,在心中默默與忙碌了一年多的舞臺告別。
很長一段期間,董卿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一直堅信努力嚴苛的父親漸漸衰老,開始勸她:你要放鬆一點,別太苛責自己。
如今,董卿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對這個孩子包含了很多虧欠,多數情況下,他們會每隔三週甚至更多時間才能見一次面,她將孩子放在居於上海的父母身邊。
無法見面的日子裡,董卿有時候會接到孩子的電話,電話那頭小朋友的聲音仍是稚嫩:“媽媽,你的《朗讀者》結束了嗎?”
後來,《人物》記者問她:會擔心對家人與孩子有虧欠嗎?能言善辯如董卿少見地沉默:
“選擇是你做的,所以你只能承受所有的一切。”
最困難的時候,董卿也想過放棄,似乎沒有必須堅持的理由,“強迫完美”讓她生出些許白髮,但在想要放棄時,心底又對自己說:再堅持一下。
正如很多場合裡,董卿喜歡引用保羅·科埃略在《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寫過的那句:“當你下定決心做一件事的時候,全世界都會幫助你。”
近乎不眠不休的多少日夜後,董卿首次擔任製作人的《朗讀者》一經播出,豆瓣評分近九分,全網視頻播放量超過十億次,人們熱淚盈眶於文化類節目被主流認可。
至於董卿,有人說她已經四十五歲了,董卿並不在意,她不太在意別人的看法,也不在意代表衰老的皺紋與斑點,彷彿掙脫了年齡的束縛,掙脫束縛後,她似乎得到了某種自由。
願天高海闊,任君翱遊。
05
一直成長。
與倪萍合作的《聲臨其境》節目進行到訪問環節,董卿自知與專業配音演員自然仍有差距,她寧願一遍遍下笨功夫去練。
有人問為什麼要做這些呢?
《聲臨其境》舞臺上,倪萍與董卿關係親密
她和倪萍相視而笑:“我只是想要站在姐姐身邊,用這樣一次並肩合作的經歷告訴她,這麼多年,你沒有看錯人。”
無論是堅持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拋棄舒適圈隻身北上,還是事業攀升期不顧家人反對決意留學,亦或擔任從未有過經驗的製作人……
董卿文雅錶殼裡似乎藏著一股極為生猛的勁兒。
或許正像她最喜歡的科幻作家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說過的那樣:
我永遠都沒有長大,但我永遠都沒有停止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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