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就是一部《楚辞》:《湘夫人》与《红楼梦》的相通之处

《红楼梦》就是一部《楚辞》:《湘夫人》与《红楼梦》的相通之处


《楚辞》是香草的泽国,触目绚烂,香风馥郁。最近我在给学生讲屈原的《湘夫人》,又可以在《楚辞》里深呼吸了。之前在林庚的《说木叶》里已经轻轻呼吸了,木叶带来了疏朗的清秋的气息,一个迢远而情深的湘夫人,就这么向我们走来了。

所以今天当我们再次读起“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时候,我们便深深掉进了疏朗与绵密交织的意境里。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里的这一句也很动人,让我们看到了湘君对湘夫人的爱是那么真纯而美好。沅水边有白芷,澧水边有幽兰,我的心里有你,爱也是那么自然,那么必然。沅水与香草互为生命,互为风景,湘夫人就是生在湘君心里的香草。白芷、幽兰都是香草,她就是他生命里永恒的幽香。

读着这一句,你感觉到湘夫人是芬芳的,湘君的爱也是芬芳的,读者的心也芬芳起来了。我们不禁联想起那句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如果把前一句仅仅看成是起兴,那就太可惜了。山上自有树木,树上自有枝叶,跟《湘夫人》里的那句一样,都歌出了对对方的爱是天然生成,不断生长的,而且还有着割不断的关联,除非山无陵了,水断流了。这两句不同的是,《湘夫人》中的诗句比越人歌多了芬芳,这是湘君对恋爱后生命的感觉,爱让生命美好了,升华了,为此我们都深深喜爱上了湘君。

《红楼梦》就是一部《楚辞》:《湘夫人》与《红楼梦》的相通之处

再看看湘君为迎接湘夫人的到来而筑的宫室。这宫室是筑在水中的,当然,因为他们都是湘水的神灵。宫室用荷叶覆盖屋顶,称之为“荷屋”,荷屋用桂木、兰木做屋椽,用辛夷(花木名)做门楣,用芳椒子和泥粉饰厅堂,用香荪、石兰等装饰墙壁,再在荷屋顶覆盖上白芷,缠绕起杜衡,这爱的宫室才算初步建成。

屋里的装饰更是细心暖心:编织薜荔做成帷幔,剖开蕙草织成帐顶,用白玉做镇席的东西。接下来用紫贝铺设庭院,再荟萃百种香草植满院落。一切都是亲力亲为,每一个细节都不会疏忽,这是怎样的湘君啊!我们被紫贝的选择震住了,被剖开蕙草的细节感动了,这是一个何其会爱的男神!

他是深情的,是体贴的,是浪漫的,一个男人的爱的表达在湘君这里被发挥到了极致。纵观几千年的人世,有几个男人会如此表达深爱?用金屋表达,用朱玉表达,用欢爱表达,相比之下大都是物质的表达,是缺乏精神芬芳的表达。所以金屋的表达,读者没有感动,而荷屋的表达,击中了我们柔软的靶心。

这样的表达,我们感到的不仅是深爱,还有尊重。因为尊重,所以贴心。他筑的宫室,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合乎他的审美趣味,但一定是合乎她的审美趣味,他全以她的眼光和心性,在陈设着爱巢。所以我们不要误解他的女性化情趣——“美要眇兮宜修”,实在是因为他在以她的眼光审美。尊重你,才会在意你的感受。爱是神圣的,在湘君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有人是爱的,但未必是尊重的,所以常常爱得很主观,很自我,甚至很霸道。我给你最好的,他可能以自己的价值判断,而未必用你的价值衡量。爱你,又伤害你。你说他不懂爱也可以,但更准确地说是不懂尊重。尊重女性,是几千年男尊女卑的中国古代最缺的风气。

不知何因,湘君的爱巢,未能等到湘夫人来栖。湘君是惆怅哀婉的,但他没有丝毫的怨怒,他将自己的衣衫丢到澧水边,他要告诉她,他曾在这里等候过。他继续来到汀洲上采摘杜若,他要将它送给远方的她,他告诉自己与佳人约会的机会,不是一下子就能得到的,他将自己的心情调向逍遥,调向从容自在,其实是在用一种积极主动的方法来自我宽慰。

湘君,是真正的君子。与佳人约而不见,恼羞成怒的,大有人在,更何况还做了精心的陈设。而湘君不失君子之风,他是痴情的,可又能将自己的失落怅惘调控在“从容”的尺度上。这才是真正的男神。

我们每个人都要好好读读《楚辞》,读读《湘夫人》,沐浴香草的芬芳,学学爱的细心、爱的浪漫、爱的尊重。“合百草兮实庭”,让香草也充满我们的心,芬芳我们的灵魂。原来我们曾有一个殿堂是芳洁的,原来我们爱的信物可以那么纯美。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谁能说这不是在《楚辞》的香风吹拂下的诗作呢?历代我们都在承续着芳洁的传统,只是这种承续越来越弱。

《红楼梦》就是一部《楚辞》:《湘夫人》与《红楼梦》的相通之处

一直到曹雪芹在纸上建了一座大观园,《楚辞》的香风才再度充满一个庭院,充满文学的殿堂。大观园里是真正的“香草美人”,楚辞以后,没有哪一部作品如此芬芳,如此“惊采绝艳”。作为省亲别墅,栽植自然是少不了的,未必跟《楚辞》的香草有什么关联,但又确实有关联。咱们不说那荼蘼架、木香棚、牡丹亭、芍药圃、蔷薇院、芭蕉坞,单说蘅芜苑里,就种了很多《离骚》中的香草,像杜若、蘅芜、茝兰、清葛、青芷、薜荔、藤萝等,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曹公在写的时候,还借宝玉之口特意强调是《离骚》中的香草,一种高洁的隐喻,被赋予了芳园。

对待女孩儿,宝玉有湘君的细心与深情。他对女儿们存了一万个细心,关心她们的饮食起居、心情冷暖。尤其是对黛玉,知她冬天怕冷,就让她靠板壁坐,还拿个靠背给她垫着;怕她生气,丫头们想不到的,他都替丫头们想到了;知她喜洁,所以不让她看自己烫伤的脸;知她喜欢“留得枯荷听雨声”的诗句,便不叫人拔那枯荷。他的呵护由生活层面到心灵层面,更是深入到对女儿们身世命运的同情。

《红楼梦》就是一部《楚辞》:《湘夫人》与《红楼梦》的相通之处

宝玉对女孩儿的关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怜香惜玉,他是将她们真真正正看作一个“人”,而且是胜过自己的人去关爱。他设身处地地感受着她们的感受,忧虑着她们的忧虑。他从不以尊卑论人,丫鬟在他眼中,也都是他爱护尊重的姐妹。

楚辞之后,哪一个人物最像屈原,是曹雪芹;哪一个文学人物最像湘君,是贾宝玉。

如果说宝玉是湘君似的人物,那么谁是湘夫人似的人物呢?自然是黛玉。我们知道黛玉住的地方就是潇湘馆,潇湘馆里遍植的是湘妃竹,而黛玉吟诗时的别号就是“潇湘妃子”,潇湘妃子,就是湘夫人。湘君对湘夫人思而不见,怡红公子对潇湘妃子也是爱而不得。绛珠仙草(黛玉前生)来到人间就是要将一生的眼泪还他(神瑛侍者,宝玉的前生),而湘夫人的前生娥皇、女英(舜的两个妃子),为了找舜帝,一路南寻,泪洒湘竹,最终泪尽而逝,也是将一生的眼泪还给了他(舜帝,湘君的前生)。

似乎可以说《红楼梦》就是一部《楚辞》,都是“芳菲菲兮满堂”,都是惊采绝艳,绚丽璀璨,弘博丽雅,而最重要的,它们都是“女性文化”。

刘再复在一篇论文化的文章里说:“中国原形文化系统中,早期又有一个女性文化的原形。女性在原形中具有创世的地位,既补天又造人的创世者女娲就是女性,这是中国文化原形的象征。”《红楼梦》就是以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开篇的,那块通灵宝玉就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一块石头,这么看来宝玉为女性代言也就顺理成章了。

刘再复还说:“战国时期老子《道德经》中有“知其雄,守其雌”和“牝常以静胜牡”的“雌性优胜”理念,反映出其哲学精神指向是重“水”性、柔性和雌性。这都为女性能站立于大地而奠定了哲学基础。”而《楚辞》和红楼都是有着如水的性情。且不说湘夫人是湘水女神,楚辞里的香草美人、要眇宜修、百亩芝兰、芰荷芙蓉、缤纷繁饰、芳泽衣裳等等,都是十足的女性味,就连抒情主人公也常常是“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大观园里不仅女孩子多,而且大都才情高卓,不让须眉。在宝玉眼里,女孩子是水做的骨肉,他见了就清爽。

如果说先秦时期在北中国节节胜利的理性精神是男性文化,那么在南中国以屈原为代表的绚丽深情的浪漫主义就很有女性的特质,这种美按李泽厚的说法叫“美在深情”。情与理,就像长江与黄河,是分别流经南北大地上的两条文化之河,只是“理”的河流渐渐流域变大了,直至流向了南方。

《红楼梦》就是一部《楚辞》:《湘夫人》与《红楼梦》的相通之处

李泽厚说:“两千年来,能够在艺术水平上与《离骚》相比配的,只有《红楼梦》。”而我觉得它们不只是艺术水平上的比配,更有文化精神上的相承和气质上的相近。

美在深情。曹公哭成此书,可见是一个至情之人。贾宝玉也是一片痴心为女儿。“满纸荒唐言”,又何尝不是指宝玉的那些疯疯癫癫之语,也包括他赞美女儿的那些话;“一把辛酸泪”,又何尝不是宝玉为黛玉和女儿们流的那些泪呢?“都云作者痴”,荒唐言、辛酸泪,都是因为痴,宝玉的情感特征就是痴,他是“痴宝玉”,痴就是深情;“谁解其中味?”是啊,宝玉在众人眼里,要么是混世魔王,要么就是只知在内帏厮混的一个情种,谁又真正懂他的痴,就连大观园的女儿们,也不见得都能解,她们不也经常误解宝玉吗?

这正是曹公担心人们不解的地方,他是以小说的形式在表达《楚辞》的深情,在推崇老子的“贵雌”的精神,直白地说就是要尊重女性。女娲在只身补天,由女娲的一块石头幻化成形的宝玉,为了他心爱的诸女子也在只身挑战着一个庞大的家族。曹公试图借自己的笔来补天,男尊女卑,两个不一样高的柱子,已经使天倾地陷,可是他知道自己无力补天,所以才以小说家言,才让那块无才补天的顽石幻形入世,只是为了演绎一番那个在《楚辞》里,在湘水边做过的一个梦。女娲的神话决不是一处虚笔。

遗憾的是《红楼梦》对女性的赞美与尊重的思想,被人们的索引和探寻其他文化的努力遮蔽了。人们只知道有一个男孩子爱护着一群女孩子,只知道这是一个爱情悲剧,只知道反映的是一个封建大家族衰败的主题。至于写的那些女孩子,在常人眼里她们只是小姐或丫鬟,没什么人会将其跟“香草美人”的寄寓联系在一起。

两千年后,如果湘夫人遇到了这部《红楼梦》,我想她会懂的。因为在宝玉身上她会看到自己爱人的影子,来到潇湘馆,也就仿佛来到了自己的家,只是对着那些竹子,她会想起那些伤心的往事。当人们笑宝玉对女孩子的用心,笑他似傻如狂时,她读到的是平等与尊重。

上善若水。如果古代中国的人伦思想,能多一些南方《离骚》的色彩,多一些《老子》的精神,或许女性的命运就没那么悲摧了,两性关系也就不再是男尊女卑的不对等关系,而真的像太极图中的一阴一阳,是宇宙中对等的两仪。


作者简介:仇媛媛,网名飞絮飘影,安徽寿州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全国“十佳教师作家”,获“淠河文学奖”(散文),“中华杯”全国文学大赛一等奖(散文)。

创作散文、小说、诗歌200余万字,已出版散文集《飞絮飘影》《大观园群芳谱》《走在文化边上》。《飞絮飘影》曾两度作为作家出版社精品图书在《文艺报》(2010年1-3月份)上推介。《走在文化边上》荣获“文学创作图书专著奖”。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