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憶事:兒時,母親和那盞徹夜長明的煤油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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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憶事:兒時,母親和那盞徹夜長明的煤油燈光

我所在的這座城市,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華燈初放,燈火闌珊,流光溢彩,亮如白晝。燈光是城市夜生活的永恆亮點。夜晚走在大街上,遍數萬家燈火,讓我心裡寬慰的是,富足家國的輝煌。其背後,是不竭能源的源源輸送。每當這個時候,我便想起家鄉那若明若暗的燈光,想起與燈光相關的那些陳年舊事。

小時候在農村,走夜路是常有的事。我小小年歲,最怕走夜路,即便有大人跟著,腳底下仍不踏實。有一次,我走親戚回來晚了,獨自行走在野地裡,眼前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點燈光。經過一處墳地,看著遠處閃著綠色的微光,像是傳說中的鬼火,心裡就像揣只小兔子,怦怦跳個不停。黑夜像一張巨大的網,總也衝不出它的勢力範圍。聽著小河裡的水嘩嘩作響,像幽靈在悲悽地嗚咽,只覺得整個腦袋嗡嗡作響,腳步隨著踉蹌起來。繞過一個河灣,前面忽然閃出一抹燈光,原來是鄰村的人用馬燈在河灘上照螃蟹。於是,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先前的恐懼隨之一掃而光。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兒時家裡那盞徹夜長明的煤油燈光。那時,我家張嘴的人多,動手的人少,生活自然很困難。母親為了讓我們幾個孩子吃飽穿暖,白天去生產隊幹活兒,到了晚上,便坐在煤油燈下,或紡線,或織布,或衲鞋底兒。記不清有多少次,我半夜醒來,只見那如豆的燈光依然在跳動著,母親雙腳交錯踩著織布機的踏板,雙手不停地在經緯之間來回穿梭,動作熟練而敏捷。開始,那有節奏的機杼聲吵得我睡不著覺,後來習慣了,哐哐作響的機杼聲變成了我的催眠曲,伴著悠揚的機杼聲慢慢進入夢鄉。不聞機杼聲,唯聞母嘆息。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母親才停下手來,挪動著疲憊的身子,和衣躺在炕上休息一會兒。早上起來,還要為我們燒火做飯。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我有時問母親,像你這樣沒白天沒黑夜地忙活,不覺得累嗎?母親總是淡淡一笑:“要說不累那是假的,但是為了你們,我苦點累點心裡樂呀!”每每聽到母親這些柔軟話語,我的眼眶裡便忍不住溢出淚水,稚嫩的心裡湧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真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哪!

應該說,每個人都平等地享有白天和黑夜,尤其是黑夜到來的時候,都期盼著燈光。而燈光對於劉大娘來說尤為珍貴,她的黑夜實在太漫長。96歲的劉大娘,在村裡寡居多年。到了晚年的她,雙眼近乎失明,那一束不可期望的燈光,只能亮在她的心裡。夏天,風雨陪伴著她。冬天,冰雪跟隨著她。故鄉的土路是她永遠走不完的人生路。在漫漫長夜裡,艱難地尋找她自己的燈光,和燈光裡遠去的故人。前些年腿腳靈便的時候,還可以在村子四周走走,到地頭上看看。這兩年,劉大娘走不動了,只能拄著柺棍,一步一挪,嘴裡喘著粗氣,時而發出被濃痰堵住的呼嚕聲。累了,就抱著那根油光的木棍,在村中的土堆上坐下來,給孩子們講述村裡先前發生過的事情:哪一年發了大水,哪一年起了瘟疫,哪一年鬧了蝗災,哪一年遭了兵匪。當然,有時劉大娘也會眯著空洞的眼睛,絮叨自己的心酸往事,不時撩起衣角,做出擦眼淚的動作,然而家庭的遭遇和生活的重壓,早已擠幹了她的淚水。

多年以前,我家鄉的南面有一條河,河對岸是另一個村莊,村裡誰家有人生病了,總是到河對岸請醫生。秋冬兩季,河水下落,可以涉水過河。春夏之交,是容易鬧水災的季節。有一天夜裡,劉大娘的兒子得了急病,做母親的心裡著急,趕緊讓她丈夫李大爺去請醫生。因為當時家裡窮,買不起手電,李大爺是摸著黑出門的。來到河邊,正趕上河水暴漲,平日裡溫順的河水,此時像野獸一樣橫衝直撞。站在河岸邊,看著咆哮的河水,他有些畏懼,可孩子的病等不得天亮啊。李大爺一心想快點把醫生請來,心一橫還是下了水。剛走到河中間,一個趔趄,兇猛的河水將李大爺衝倒了。驚慌之中,他拼命掙扎、呼喊,卻無濟於事,他像一片漂浮的樹葉,很快消失在冰冷的河面上。他的兒子也因未得到及時治療而夭折了。失去丈夫和兒子的劉大娘,精神上受到致命打擊,悲痛欲絕,心都碎了。自那場悲劇發生後,為方便夜間過河人,村裡人在岸邊豎起了一根燈杆,掛上一盞馬燈。從此,河邊的夜晚,亮起了一束永不熄滅的燈光。

鄉村的夜晚,僅僅有一盞掛在村頭的燈光是不夠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人們更需要一盞溫暖人心的燈光。

有一年秋天,夜晚,清涼而寂寥。除了草叢中偶爾的蟲鳴,河水靜靜地流淌,白天的喧囂完全淹沒在夜幕之中,而夜色往往是人們產生慾望的溫床。漆黑的夜色裡,父親拿著手電筒,和另一個社員守護著大片已經成熟的苞米地。走著走著,忽然發現地的另一頭,有個身影在晃動,從嚓嚓作響的聲音判斷,是有人藉著黑夜的掩護,正在偷竊生產隊的苞米。父親摁滅手電,悄悄摸過去,待打開手電一照,偷苞米的人被逮個正著。“三叔,我的孩子們餓得快不中了,你就行行好放過我吧!”隨後撲通一聲,跪倒在父親面前,懷裡還死死抱著那幾個剛掰下的苞米。跪在地上的人是村裡最貧困的瑞才。夜幕下,瑞才衣不遮體,頭髮亂蓬蓬的,跟個叫花子差不多。瑞才家9口人,只有他和老婆兩個勞動力。夫妻倆每天拼命幹活兒,已經摺磨得不成人形,可隊上分的糧食遠遠不夠吃。一年四季,只能靠瓜菜艱難度日。一群孩子像等著餵食的小鳥,嗷嗷待哺。大人還能將就,可孩子們挺不住啊,餓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連豬食都往嘴裡塞。那個年代,在飢餓面前,每一粒糧食,都閃爍著穿透黑夜的光芒。可以想象,地裡成熟的苞米,對於極度飢餓的人來說,會是怎樣的道德考驗。瑞才用顫抖的雙手,捧著那幾個苞米,就像捧著孩子的生命一樣乞求著。父親的心終於軟了下來。這件事,是多年以後,在父親的葬禮上,已經上了年紀的瑞才親口告訴我的。他眼淚汪汪地說:“你父親是個好人,救了我們一家人的命啊!”

我長大上學以後,刻苦地讀書學習,為的是讓知識的燭光點亮故鄉夜晚的每一處角落,給養育我的父老鄉親帶來一線光明和希望。因為沒有燈光的夜晚,給我心靈帶來的創傷實在太大了。如今,我生活在燈光明亮,如同白晝的城市,再也用不著擔心走夜路而恐懼了。故鄉的煤油燈光也早已成為歷史。然而,我的腦海裡總是回閃著故鄉那如豆的燈光,還有燈光下走過的歲月滄桑。

燭光照故鄉,心中明月光。其實,一個人,一個村莊,都是一束燭光。只不過,各自發光的方式不同而已。

(作者張學新,唐山市政協原副秘書長、研究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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