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生命的終極困局

老子:生命的終極困局

老子學說,有著濃厚的“尚陰”色彩,體現在“無為”、“柔弱”、“處下”、“居後”、“不爭”等一再地言說中。最觸目驚心的表達,大概要數七十六章所說:“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人活著時身體是柔軟的,死了就僵硬了。草木鮮活時形態是柔嫩的,枯死時就灰槁乾脆了。所以“堅強”,堅硬與強大,這是死象;“柔弱”,柔軟與弱小,才是生象。堅強必將歸於毀滅,柔弱方能得以生存。所以人要擺脫堅強,遵循柔弱。

只是這“柔弱”究竟是指什麼?這是決定能否理解老子的關鍵,否則就落在以之為消極的誤解。而要真正地理解柔弱,又決定於能否真正明白堅強之實質。堅強的背後,其實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天道法則,揭示出一個生命的終極困局。

一切掌控,終將失控

熱力學第二定律,便是對這一天道法則的最好註腳。

熱力學是物理學的分支,物理乃物之理,是萬物遵循之律則,這裡首先不要存科學與玄學的門戶之見,覺得是兩回事。道家便是超越性的、終極的物理學,正如佛家是超越性的、終極的心理學。熱力學也不只是物理,同時也包含了生命之理——熱力學的“熱”,便是溫度,佛家講構成世界的基本元素是地、水、火、風的“四大”,“熱”對應的就是其中的“火”,落在生命上就是體溫。人活著時身體是溫熱的,死了身體就涼了;高山越往山腳溫處去生態越繁榮,越往山頂寒處去生物越稀少。熱力學有著豐厚的哲學意義,故英國科學家斯諾在《兩種文化與科學革命》一書中說:“一位對熱力學一無所知的人文學者和一位對莎士比亞一無所知的科學家同樣糟糕。”

熱力學第二定律便是“熵增定律”。“熵”是一種關於系統無序和混亂程度的抽象度量,有序無序即成系統還是不成系統,“熵增”就是無序和混亂程度的不斷增加,“定律”就是這是個必然的過程。把這個定律的科學語言轉換成哲學語言,將熵增加結合具象表現,便是說:一個孤立系統在發展壯大過程中,其無序和混亂程度必然是不斷增加的,系統的穩定性必然是不斷變差的,直至不堪重負而導致系統崩潰,從存在歸於毀滅。

這種情形就如同搭積木,每一塊積木就像熵,積木的不斷累搭就是熵增,結構越複雜、搭得越高則穩定性越差,最終的結局必然是倒塌。這個結局,遵循的就是熱力學第一定律,即“能量守恆定律”,孤立系統的總能量恆定不變,只能轉化為另外的存在形式,如人死後經由火燒或腐爛變氣化灰成土。以及熱力學第零定律,即“熱平衡”,熱必然會走向平衡,就像一杯熱水放在室內會慢慢冷卻,最終和室溫持平,若是體溫的消失於平衡就是死亡。熱力學第二定律就是說的其中的演化過程,以熵增為演化機制,以熵增的到達臨界點為轉化機制,最後的結局,正是一種能量守恆的分散、無序、混亂的“平衡”狀態,只是是一種負面的、死性的、靜寂的平衡。

如果你覺得抽象,那麼中國當代有個學者叫王東嶽,寫了本叫做《物演通論》的書,詮釋了一個叫“遞弱代償”的理論,便是從自然、生命、社會、精神等各個方面來詮釋這種熵增演化,正好可以作為參照。儘管他以為這是他的獨創理論,我還是覺得總體上還是熱力學第二定律的哲學轉化。而王東嶽所依託的理論靠山正是老子,他自述自己的理論正是對老子學說在現代更大信息背景下的重新詮釋。

什麼叫“遞弱代償”呢?其前提立論,便是越原始簡單的物種存在度越高,越高級複雜的物種存在度越低。所謂存在度,就是存在本性的呈現程度,在精神層面上是一種存在感,在物質層面上是一種生存能力。這是一種精神上的自足能力,以及物質上的知足能力。情形就如同內心越富足外表越樸素、對物質的需求越少,內心越貧瘠越需要外在的裝飾、對物質的需求越多。而富足的表現就是本真簡單,如一個簡單純粹的人;貧瘠的表現就是曲折複雜,如一個心機深沉的人。無論生存維度還是精神維度,皆是如此,本是一體的。遞弱代償理論偏重生存維度,也就是物種本身的簡單程度和需求程度,所以高級複雜物種所以是存在度低的,原始簡單物種所以是存在度高的。

物種是向著高級和複雜進化的,那麼物種進化就是個存在度不斷遞減的過程,這就叫“遞弱”。因為存在感的降低,實際就是熵增到了一定的程度,因穩定性不足,那些高級複雜物種為了求存,必然會不斷尋求和增加種種相應的能力和條件,就像一個組織人越多需要的管理制度越多,這就叫“代償”,實際也是進一步地熵增。由此開啟了一個遞弱代償的循環與不可逆的過程,因為遞弱所以代償、因為代償所以遞弱,越遞弱越代償、越代償越遞弱,代償度和存在度呈反比關係,如滾雪球一般。最終在熵增定律的演化中,在穩定性的越來越差而趨向臨界中,不可避免地走向毀滅,越高級複雜的物種越是如此。

所以遞弱代償是有著兩個座標的,一是空間上的簡單還是複雜,一是時間上的初始還是後來。

例證,就是地球上那些存在時間最長、種群規模最大、生存能力最強的物種,都是存在度高而代償度低的,典型代表就是細菌和小強。而那些強大的生物,比如恐龍,則難逃很快滅絕的命運。這些物種進化例證裡雖然有諸多相對性,有很多可以深入辨別的地方,但要承認超越這些表象,這就是一個真實不虛的現象事實。更生動的例子,烏龜為什麼壽命長?想想它的特點就明白了嘛。再比如如果割掉人的一個腎,另一個腎就會變大,因為這唯一的腎任務重了,它自身必然要更復雜,也是存在度降低而代償度提高。其實早在1947年,奧地利物理學家薛定諤就已經指出:熵增過程必然地會出現在生命體系當中。

這麼說來,人類是地球上最高級複雜的物種,所以是存在度最低、代償度最高的,那麼豈不是也是可能最快滅絕的?遞弱代償理論的憂慮也正在於此。人類的確是代償效率最高、代償速度最快、代償程度最大的物種,至多不過百萬年級別的進化史,在地球生物幾十億年的進化歷程中不過滄海一粟,文明時代的歷史更是不過萬年的級別,如今卻儼然已是全面的地球霸主,對這個星球有著最大的破壞力,其實都是在毀滅著自己。這種看法,與我們通常認為的人為萬物靈長的觀念似乎也大不相符,佛家也說“人身難得”,難道是錯了嗎?

須知後者只是可能性意義上的,前者才是現實意義上的。這就像人在諸物種裡是可能具備最高的德性的,具備了這種德性當然是萬物靈長,當然體現著人身難得,而真有這種德性的自古以來又有幾人呢?絕大多數人,都是憑藉自己的靈性,走向了謀取利益而已,在現實意義上展現的只是更大的破壞力。他們自以為聰明,卻不知道早已步入了熵增定律和遞弱代償的不歸路,走在了自己期望的反面。

所以落在人類社會,遞弱代償法則體現得最是淋漓盡致。比如程度最高的現代,現代物質文明的愈加繁榮和科學技術的愈加突進背後,是人類需求的愈加加碼和慾望的愈加膨脹,以及人類道德的愈加滑坡和精神的愈加異化。自身能力在越來越大,而由存在度而來的駕馭能力卻在越來越低,等能力大到與駕馭力小到一個臨界點,如在環境破壞和核能發展上,結果是怎樣的就不用多說了吧?再比如一家公司,隨著公司實力和體量的不斷壯大,可掌控度卻在越來越低,人在組織中的存在感也越來越弱,隨著制度、部門、業務等的越來越多,人浮於事、鬥志不足、凝聚力差等“大公司病”也越來越重,整體穩定性越來越差,而最終難免死於這種熵增進程中。就算有改革中興,也只能延緩,總體趨勢不變。一個王朝的興起、繁榮與傾覆,一個政權的理想主義、權力穩固與最終倒臺,也難逃這一路徑。就是對於一個人,不也是隨著知識越多、見解越多、能力越強,而在自己的初心、本真、良知上越來越弱,最終淪落為自大、狹隘、瘋狂的物種,而自取滅亡嗎?

熵增定律揭示的是普遍性的法則,一切事物的演化無不是如此。遞弱代償理論提出存在度,只是指出了熵增的起點越高,即越高級越複雜,則這個演化進程便越快、越劇烈。人類,則是焦點所在。老子所說“堅強”,說得便正是這一物理定律和天道法則,堅強即是熵增和代償。所謂定律和法則,就是這是不可能逃脫的,如同佛家說生滅法,那就是無盡的輪迴、無邊的牢籠。這便是那個生命的終極困局。

所以熵增定律,歷史上曾被視為墮落的淵藪,是當時社會聲譽最壞的定律。正如美國曆史學家亞當斯所說:“這條原理只意味著廢墟的體積不斷增大。”其推演的結果是人種將從壞變得更壞,最終都要滅絕。自古而今,我們每個人都在努力謀求掌控更多、獲得更多、守住更多,而一切終究是徒勞。失控,將是唯一的結局。掌控得越多、越大,便越容易、越逼近失控。沒有僥倖可言。

所以一位父親帶著自己的女兒聽完王東嶽的演講後,女兒問他:“老爸,原來人類是地球上最弱咖的,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這恐怕也是很多人的疑問。而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有資格追問那個終極的意義。像尼采說的,直面和凝視那個深淵。

迴歸存在,向死而生

這個意義究竟是什麼?首先就是,再沒有什麼能比熵增定律和遞弱代償法則,讓我們更真切、更深刻地體會到《金剛經》最後那句根本偈的真意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然後,才能觸及我們究竟要怎麼辦,該如何自處,向何處依止。

一切的一切,還是要回到遞弱代償的源頭——存在度的缺失。一切都源於存在度的缺失,根本的解決也在於存在度的重建和補足。前面說了,人有著萬物靈長的可能性,在於德性的建立,德性的本質則就在這“存在”二字上。所謂存在,就是你自知你存在著,你融化於你存在的真實,你與自己真實的存在同在,也就是佛家所說安住當下、平常心時的那個狀態。而如果思維妄想、向外馳求,你便是“不在”。修行,就是擺脫不在,迴歸存在,而趨向那個存在之存在——“自在”。存在是開始,自在是歸宿。也就是說,熵增定律雖永不可避免,但存在度不止與其相關聯,而且最終還指向一個超越的、不在此局中的所在,也就是佛家所謂的離生滅的不二處和無生處,這個地方便叫自在。真正的意義、究竟的辦法、最終的自處、根本的依止,都在這個地方,都在這個背景下才能呈現,而絕不在功利。

所以存在主義大哲海德格爾為人們指出的歸真之路,就是“去存在”。

代償的對立面是存在度,堅強的對立面是柔弱;代償是為了堅強,柔弱便是實現更高的存在度;存在的背後和極致是自在,柔弱的背後和極致便是“道”。柔弱,便是超越意義上道的性質,這就是它的真正內涵。這就像一個人只有心是柔軟的,才是多情、通感的,才能貼近於存在,才可能深入存在而抵達自在。所以無論老子還是孔子,遙望的都是上古聖王時代,他們遙望的真的是那個時代和那時的人嗎?他們只是在呼喚更高的存在度而已。上古只是“源頭”的隱喻,聖王只是“自在”的象徵。存在含藏自在,自在舒展為存在,存在是開始的路,也是抵達自在而反身後,最終的全然。萊布尼茨曾感嘆道:“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這是多麼令人震驚啊!”你體會過這種震驚嗎?當你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你才能真正對佛家、道家所講的一切,有一份全新而深徹的感受——那一切原來都是在講存在,都是要我們回到存在,一切原來都是在對存在的覺知中實現統攝。存在,是覺悟之境的大陀羅尼——總持門。

將熵增定律的必將走向毀滅和存在的先驗超越糅合,便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向死而生”。他說:“人是有死的存在,‘向死而生’不過是生命意義上的倒計時法。”最大化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須以真切意識到自己必死這個事實為參照,自己必死,一切必死。佛家所以那麼重生死,尤其是死,佛家了脫生死大事的修行正是在向死而生。必死的事實雖人人都知道,能夠有深切體味的卻鳳毛麟角,所以努力精進而得成道的少;熵增定律和遞弱代償,則為我們每個人提供了這樣一個深切體味的契機和背景。入於存在的現實意義就在這裡:一方面,當你真正在存在中向死而生時,你的那些因對萬物演化的無知和無明而來的障蔽就除去了,你的那些關於堅強的妄想執念就自然化解了,你更深地回到了自己的存在,面向了那個超越的意義,使生與滅不再重要的東西;另一方面,世界也會因此而不同,因為人已經能夠如如地看待世界,全然地因循隨順緣起,進入了道法自然之境,世界還復到本然的秩序和運化,一切歸於了和諧一體。這就叫“心能轉物”,這就叫“人為萬物立法”。

這個時候,縱然熵增定律依舊如是,對自己還有何礙,於世間還有何患?唯是自在,皆是自然;立於永恆,笑看風雲。生,只是完成因緣賦予的分內事;死,只是回家。故老子云:“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說得就是這一境界。此時,你因為真正地懂得了生,所以全然地超越了死;你因為超越了死,而得見真正的生;故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

改變世界最好的路,便是改變自己。沒有改變自己之根基的改變世界,皆是造作。你存在,世界才能存在;你不在,世界之在皆是在增加廢墟。究竟解脫生命的終極困局,更是隻此一途。

去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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