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和安《盼歸》

時值臘月,應是嚴寒,可氣候卻異乎尋常地溫暖。

走近新縣箭場河何崗村程窪,你會發現它的地理位置十分獨特。這是一座不大的小山村,僅二十多戶人家,全灣不到一百人。位於群山環抱之中,坐西北朝東南,左右兩邊各有一條山嶺順田畈向前延伸,倒水河繞山嶺蜿蜒西去,要進程窪,須先涉過湍急的河水。人走在大道上向田畈裡觀望,根本發現不了此處還有村莊,讓人頗感神秘。山道彎彎,四周很少見到人群。山坎上的野草莓還倔強地掛在藤蔓上,為這蕭瑟的冬日增添了一份亮色。

村子出口有座東嶽廟,當年古木參天,殿堂森然,鐘磬震地,香火鼎盛。後幾經戰亂,寺廟被毀,只剩殘垣斷壁。然而,東嶽廟的鐘聲似乎一直迴盪在天空,漫卷風雲,閱盡世間百態,彰顯仙山福地的神奇與深邃。走進村莊,只覺林木茂盛,山青水幽,別有洞天。東南一公里外便是湖北麻城市,向南翻後山過五百米,便是湖北紅安縣七里坪程卜畈,是一個"雞鳴聽兩省,狗吠三縣驚"的地方。程卜畈的程姓與程窪同宗,當地人講,過去如有外人襲擾,只要讓人去後山嶺上使勁敲鑼,湖北的程姓族人便蜂擁而至,趕來相助。

奶奶程窪的孃家十分殷實,房子很寬敞,幾進幾齣,到了舅太爺這一代,已成為滿滿當當一大家人。四個男孩,名為"勤、儉、谷、美",即程昭勤、程昭儉、程昭谷、程昭美,中間"昭"為輩派。透過四位舅爺的名字,可以看出,略通文墨的舅太爺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期盼後人耕讀傳家,五穀豐登,年年有餘,平平安安,一生美滿幸福。

公元1927年,鄂豫邊一帶革命浪潮風起雲湧,平靜的日子掀起了波瀾。同年十一月,舉世震驚的黃麻起義爆發。大舅爺程昭勤16歲,二舅爺程昭儉14歲,扛著長矛魚叉,與同村10多位青壯年一道,隨著滾滾洪流加入了起義隊伍。沒過多久,黃安縣城失守,起義隊伍撤出縣城,他倆因為年齡太小,又體弱多病,大人們讓其離開了隊伍,回到家鄉。

石和安《盼歸》

1930年,三舅爺程昭谷在湖北檀樹崗報名參加了紅軍。不久,隨紅四方面軍轉移,爬雪山,過草地,轉戰南北,九死一生,身上多處受傷。隨後,小舅爺程昭美參加了一直活躍在鄂豫皖高敬亭的紅二十八軍。自此以後,舅太爺、太奶,常常守望在後山高處的大松樹下,朝思暮想盼望他們歸來。兩位老人在守望中老去,特意交代我的奶奶,要託人外出打聽消息,等待他們歸來。兵荒馬亂的日子終於過去,日本人投降,國民黨也跑到臺灣。

最早回來的是三舅爺程昭谷。那時候剛剛解放,此時他已經是湖北襄陽軍分區副政委。他思鄉心切,坐火車到信陽柳林河,然後經羅山抄近道回家。剛剛成立的新中國並不是很平靜。夜宿羅山,被土匪盯上。半夜時分,遭土匪襲擊,門外站崗的警衛員中彈犧牲,三舅爺同另外一名警衛員破窗而走,快速反擊,脫離危險。一路緊趕慢趕,第三天中午才到我們家箭場河觀音橋。見一位婦女正在洗菜,覺得十分眼熟,徑直走到她身邊,問道:"你是大姐吧?我是老三昭谷呀!"正在洗菜的奶奶一愣,停了半晌,仔細看著眼前這位一身戎裝、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猛然上前抱住他,失聲痛哭。

一夜無眠,姐弟倆徹夜長談。我的奶奶從他口中得知,小弟程昭美參加紅軍後,被選送到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參加了遼瀋戰役、平津戰役、渡江戰役,多次榮立戰功,受到朱德總司令的接見。他弟兄倆在延安匆匆見過一面。如今已經轉業到地方工作。第二天早飯後,看到家徒四壁的姐姐,三舅爺趁人不備,拿出幾塊銀元,悄悄放在桌子的一角。

知道了兩個弟弟的消息,奶奶一直懸著的心落地了。但一想到從七里坪參加新四軍的大兒子石生慶,至今生死未卜,杳無音信,剛剛放下的心不禁又懸了起來。我的奶奶,從此吃齋唸佛,逢年過節,她自覺不自覺地走到大門外的古槐樹下面,遙望通往山外的小道,不停地呼喚著伯父的名字,讓菩薩保佑他,無災無難,平安歸來……自此,在大門口的古槐樹下面,經常可見這樣的場景:冬天之時,北風怒號,冷風吹亂了奶奶的頭髮,她呼喚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夏秋季節,她坐在槐樹下的石條上面,有時喃喃自語,有時雙眼微閉,有時雙手合十,對樹許願,對天禱告。一年又一年,青絲變白髮。

石和安《盼歸》

1949年,解放大軍南下,我的老家門口時常有解放軍的隊伍路過,共產黨天下大局已定。奶奶時常等在村頭,見到南下的隊伍,一個又一個地詢問打探,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而歸。1952年上半年的一天,那是個下著毛毛細雨的下午,郵差給奶奶送來了一個大大的郵包:幾套軍裝和一床毛毯,另外是由譚震林、唐亮親自簽發的烈士證明書、撫卹金和伯父沒有用完的工資。一條鮮活的生命變成了冰冷的物件。睹物思人,奶奶一聲慘叫昏死過去,三天三夜滴米未進,哭腫了眼睛,臥床不起。當年年底,不到五十歲的奶奶溘然長逝。

崢嶸歲月,捨生忘死,陰陽兩隔,魂歸故里。三舅爺程昭谷,六十年代又調任信陽軍分區副司令,因戰爭年代受傷太重,過早離世,年僅六十二歲。小舅爺程昭美,後任平頂山紀委籌備處副組長,2012年去世,享年92歲。

伯父在何處犧牲一直是個謎。在我們家裡,存放著一張上世紀六十年代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內務部頒發的烈士證明書,寫著伯父的基本情況和犧牲經過。我們對他的全部瞭解都來源於這一張紙面泛黃、有些破損、字跡不清的紙張。只知道1951年8月15日他在解放浙江沿海島嶼的一次戰鬥中負傷,後在一個叫"新福英雄院"的地方因傷勢過重犧牲,時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廿六軍山炮團二營五連連長,犧牲時不到21歲。所有資料沒有詳情記載,很不具體,沒有確切地埋葬地點。

他的遺骸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親人團聚,這種尋常人家唾手可得的歡樂,對於我們來說,卻成了一種''奢望"。我們常想,如能找到伯父的遺骸,既是對歷史的尊重,更是對今天我們享受幸福美好生活來源的追思。因為伯父犧牲之時,已經解放多年。所幸的是,舅爺安葬在鄂豫皖蘇區首府革命烈士陵園,伯父的衣冠冢也遷葬過來了。落葉歸根,終於了卻了他們相隔久遠的"團圓"之願。

親情永在。他們的親人來了,認祖歸宗,初心不忘。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三舅爺的兒子程勝利表叔,上山下鄉當知青由信陽來到箭場河何崗村,週末時光,他時常到我們觀音橋。表叔早已離世,但他那舉手投足、音容笑貌,依舊清晰如昨。

石和安《盼歸》

程昭谷

石和安《盼歸》

程昭美

石和安《盼歸》

伯父 石生慶

石和安《盼歸》

舅奶 劉錦芝

還記得是2015年清明節前幾天,我正出差在外,忽然接到一個武漢區號的陌生電話。接通之後,方知是三舅爺的大閨女、武漢大學教授的大表姑程漢珍打來的。她說想見我,認認親,還想要一本《新縣縣誌》。她的微信名“一棵樹”,讓我經常聯繫。教授畢竟是教授,微信名也有深深的內涵。''我願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使人立即想起了席慕容的這句詩。到了第二年,當我在微信上多次問候她時,竟然長達半年之久沒有迴音。經多方打聽,才知她突發疾病,早已撒手人寰,那棵大樹轟然倒了。人生苦短,世事無常,把握當下,轉身就是一輩子。

濟南的表姑專門寄來了三舅爺程昭谷的詳細資料,言之切切,其情殷殷。

平頂山的舅奶也回來了。她既是一位精明強幹的正處級領導,又有很好的文筆,能說會寫,是位女能人。她說要寫程昭美舅爺,寫他們那一代人的輝煌,那一代人的品格,寫他們留下的好傳統好作風……

位於新縣縣城西南邊的白毛尖上的鄂豫皖蘇區首府革命烈士陵園內,一塊塊烈士的墓碑整齊佇立,舅爺及他的外甥一一我的伯父均在其列。四周蒼松翠柏,莊嚴肅穆。一行行浸透先烈鮮血的墓誌銘,是雕刻在大地上的英雄史詩;一顆顆璀璨耀眼的紅五星,永遠照耀著歷史的蒼穹。

英烈回來了,與山河同在,與日月共存!

石和安:

河南省新縣人,縣政協供職,喜讀閒書,偶爾寫文,先後在紙質和微刊發文三十多萬字。

石和安《盼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