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媽,你怎麼還不死?

微小說:媽,你怎麼還不死?

在回老家的時候,我偶爾會見到張老太。

處在城郊的這個小鎮,有成片的工業園,有新修的省道,有擬建的森林公園,它們把曾經熱鬧而成規模的村莊逐漸取代了。

老百姓居住了幾代人翻新了幾次的房子被拆遷,春種秋收的土地被徵用,很多鄉鄰或是去城裡買商品房,或是在一兩公里以外新開闢的農家小區裡建房。

還有些老房子沒拆,我常去看看。

這些房子大多顯出衰敗的氣息,沒什麼人氣,門前長滿了一簇簇青草,蓬勃得很。

走在清冷而孤寂的巷子裡,我清晰地聽到了張老太的咳嗽聲。

我站定了,向老屋那裡瞧去。

張老太穿著藍色連襟衣,肥大的黑褲子,佝僂著身子,拄著柺杖,顫巍巍地出來,估摸著去菜地裡摘菜。

我衝她大喊一聲:“太太!太太!”

她雖說耳朵不靈,卻還是聽到了,緩緩地面朝我:“回來啦!”

隨即,臉上密佈的皺紋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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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張老太生養了四男一女,年輕時跟男人很是吃了一番苦,拉扯著兒女。

5個兒女先後成家,各自有了兒孫。

大兒子在本村,在農家小區裡建了新房。

二兒子一家早就買了商品房,搬到城裡居住。

三兒子是老牌大學生,在上海成家立業,忙得不錯。

四兒子沒什麼文化,在浙江溫州打工,在農家小區也有房。

大女兒也早已出嫁,離孃家差不多十來里路的距離。

張老太的青壯年,全部獻給了4個兒子,幫各家帶兒孫,還要做家務,那時候還有田,幫著下地鋤草、收割,是裡裡外外的一把好手。

張老太75歲上,男人去世了,留下張老太一個人。

老父親入土下葬後,關於老母親今後的生活,四個兒子專門開了個家庭會議。他們商議:4個兒子輪流供養老孃,每家3個月,剛好是一年。

老大媳婦當即反對:“這麼算起來,老太太每年都是在我家過年?”她不樂意。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他們說:三個月照常輪流,春節的話,在四個兒子家依次過。

老三和老四犯了難,他們不住在老家,怎麼辦?

還沒提出意見,張老太自己表示不情願,覺得在哪家都不舒服,都不自由,覺得要看兒媳婦的臉色,難免生出嫌隙來。

她說:我還是住在老屋裡吧,一個人自在,想吃什麼就做點什麼吃。

四個兒子無異議,商定每人每月給老母親200塊錢。

3

老大離得近,時常回老屋看看,順便給母親帶半斤豬肉,或是一條魚。

不小心被老大媳婦知道了,又不樂意了:“又不是不給生活費,憑什麼另外買菜?老二他們買了嗎?”

張老太知道老大媳婦脾氣臭,怕老大回家不好交代,就讓老大以後別帶吃的了。

老大依言,其他三個兒子更是難現蹤影。

只有大女兒,一週回來一次,帶點軟和的吃食給張老太,幫她洗洗刷刷,還坐在太陽底下給她剪指甲。

老屋前有塊菜地,一年四季種著綠葉蔬菜,茼蒿啊,大蒜啊,菠菜啊,蘇州青……倒也夠吃。

我看到張老太提著一桶水,挪著小步,慢慢地,給菜地澆水。

夏天的夜晚,張老太一個人坐在門口的曬場上,一把竹椅,一柄蒲扇,她捨不得開燈,怕費電。

在朗朗星空下,蒲扇輕輕搖,竹椅咿咿呀呀地響,張老太默默無言。

我衝她喊:“太太!吃了嗎?”

“吃了啊!”張老太的牙掉了,說話不關風。

“吃的什麼?”我問。

“冷水疙瘩,吃了一大碗。”張老太呵呵地笑,然後顫巍巍地站起來,要我坐。

我趕著回去,就跟她搖搖手:“保重身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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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一轉眼,張老太80歲了。

我問我媽:“有沒有熱鬧?”

熱鬧,意思是辦酒席,宴請親朋和鄉鄰。畢竟,80歲是高齡,是喜事,一般人家,老人的整生日都是要熱鬧一番的。

我媽撇撇嘴:“咋熱鬧得起來?誰來操辦?幾個兒子都不出錢,都不問事,難不成讓她自己出錢熱鬧?”

又嘆了口氣,說:“都這麼大年紀了,還過什麼生日啊?”

2018年春節後,張老太覺得身體不舒服,大女兒帶她到人民醫院一查:食道癌,晚期。

兄弟四個聚到一起,商議怎麼辦。

一致認為老人家年紀大了,折騰不起,還是保守治療吧,換言之,就是在家等死。

這下不能讓張老太獨住了。

之前的三個月一輪住的方案又被擺了出來,張老太這回沒意見。

先是到了老大家,老大媳婦本來在泰州給姑娘帶孩子,不得不回來。

回來之後,約法三章:張老太不許住在樓房裡,當初建房的時候,就沒安排她的房間,就在廚房裡搭一張床,讓張老太安身,反正就三個月,將就點。

張老太就在廚房一角住下了。

衛生間在後面樓房的一樓,張老太挪著小步子,慢吞吞地往後屋去上廁所。

白天還行,晚上到底不方便,有天晚上,張老太要小便,沒開燈,摸著黑往後屋去,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差點摔斷腿。

張老太疼得哎喲哎喲地叫喚。

老大媳婦把張老太扶上床,目測下來確定無礙:“皮外傷,沒事。用不著去醫院。”

第二天,他們就把張老太送到老二家。

因為,三個月的期限到啦!

5

送到老二家不過三天,老二家鬧起來了,他家是城區的商品房,住在5樓,房子不大,沒有多餘的房間給張老太住。

張老太被暫時安頓在客廳的一角。

張老太不是摔了一跤嗎?腿腳不便,下“床”不利索,第二天就把屎尿拉在褲子裡了,弄得客廳裡屎臭沖天。

一家人嫌棄得不得了。

兒媳婦捏著鼻子對老二說:“你去洗,我才不洗,我胃子淺,容易吐。”

到底是自己媽,老二不得不清理了張老太弄髒的衣褲,臉上寫滿了怨言,肚子裡嘰嘰咕咕:“4個兒子,老孃在鄉下,幫老大家忙得多,又供老三上大學,又對老四格外照顧,背後不知道給了多少錢……對我的貢獻有限,憑什麼老孃的屎尿我來洗?”

想著,一個主意冒出來了。

他想,乾脆把老孃送到養老院吧,該給多少錢給多少錢。

送之前也曉得跟老大老三老四說了聲,老三老四自然沒意見,他們在外地,送養老院再好不過了。老大也沒說什麼,與他何干?

就這樣,老二把張老太拖到了養老院,在離開的時候,他看了一眼窩在被子裡的娘,一張皺臉像風乾的核桃,渾濁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兒子。

他的眼窩一熱,又瞬間下了狠心,轉身離去。

在養老院的日子裡,只有大女兒三天兩頭地去看張老太,每次去,張老太都拉著姑娘的手,囁嚅著:“回去……回去……”

可是,回哪兒去呢?

大女兒也沒辦法,只能勤看望,帶點軟和的吃食,每次都是含著眼淚走的。

6

在養老院住了不到兩個月,張老太堅持要回去。

她告訴大女兒,護工罵她,還打她,也不好好清理屎尿,她一天都過不下去,假如還把她放在養老院,她就趁人不注意跳樓。

養老院也慌了,聯繫二兒子把老太太接回去。

老二陰著臉來了:“怎麼別的老人能住得下去,就你金貴?”

張老太不依,張著沒牙的嘴哭啊嚎啊,嘴巴像個無底的黑洞。

沒辦法,老二把其他兄弟喊過來,商量這事兒怎麼辦:“肯定不能在我家,我家5樓,老孃活動不方便。”

老三老四沉著臉,為了老孃的事,他們三番五次從上海、從浙江趕回來,耽誤了不少事兒。

折騰啊折騰……

這時,老三出了個主意——把張老太放在老大家,讓老大媳婦伺候,或是請護工服侍,他們兄弟三個,一人一個月出2000塊。

算下來一個月得6000塊,老大媳婦動了心思:“行啊,既然你們都不要媽媽,只好我辛苦點啊!”

老大媳婦又補充:“我事先打個招呼,老太太在我這裡,我只能不短她吃喝,其他我不問。”

老二老三老四巴不得有人接手,也不去追究,忙不迭地把張老太送到了鄉下老大家。

7

老大還是把張老太安頓在廚房的一角,怕她上廁所不方便,給她在床邊放了個痰盂。

可張老太已經不能下床了。

老大媳婦說到做到,只燒給老太太吃,給她洗臉洗腳,其他的事一概不問。

有一天,大女兒回家看望張老太,已是中午,她發現老孃枕頭邊,是吃過的早飯碗,殘餘的粯子粥粘在碗邊上,再仔細看,彷彿還有一根黃綠色的菜葉子。

午飯時,大女兒親眼看到老大媳婦拿起這個碗,給老孃盛飯,自然而然。

大女兒說:“怎麼不給媽洗碗的?”

老大媳婦嚷起來了:“你是出了門的姑娘,不知道我的難處,每天伺候老太太,我多辛苦。這個碗是老太太專用,洗不洗有什麼要緊的?”

大女兒默默地把碗洗了,眼淚汪汪地回去了。

最難以啟齒的,是張老太大小便失禁。

有一天晚上,張老太又拉了褲子,床鋪上臭氣熏天,大兒子和大兒媳婦愣是不收拾。

直到第二天中午,大女兒回來了,才張羅著幫張老太換衣服,換被褥。

也就是說,張老太跟屎尿和在一起十幾個小時。

大女兒發火了:“你們就是這麼對媽媽的?”

老大媳婦不高興了:“你是姑娘……老太太也生了你,你怎麼不把老太太接回家服侍的?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大女兒被噎住了,她倒是想接老太太回家伺候,可她也有兒子媳婦,也有孫子……

再說了,老太太生了4個兒子,到最後需要姑娘送終嗎?

8

這些事,都是我媽三三兩兩告訴我的。

她說,村裡像張老太這樣的老人不在少數。

這些老人在失去勞動能力之後,就像榨乾的甘蔗一樣,成了多餘的渣滓和垃圾,成了子女眼中的負擔。

孝道文化,在這裡成了赤裸裸的實用主義。

若是老人纏綿病榻,兒孫們費力地照應,更是抵達盡孝的底線。在老人煎熬痛苦的時候,等著他死去。

連持久的悲傷和純粹的留戀都無法做到。能做的,就是等待老人的最終離去和死亡的最終來臨。

比如張老太。

張老太能養得活4個兒子,4個兒子卻養不起一個老母親。

9

張老太是在元旦前走的。

那是個大霧天,老大媳婦燒好早飯,照例去拿老太太的碗,給她盛早飯。卻發現張老太已經沒氣了,渾身僵硬,嘴巴微張著。

老大媳婦當時就尖叫起來:“媽媽沒了!我媽沒了!”

頓時家裡哭聲一片,聲音驚動了左鄰右舍,寧靜的新興農家小區醒了過來。

靈棚搭起來了;棺材早就備好了;守夜的、抬棺材的人,也央好了;家宴請好了;親戚朋友通知到了……

老大家裡設了靈堂,很有一番排場。

老三說了:“咱們就這一個媽,喪事一定要辦得體面!別人家有的排場,我們家都要有,不能比人家差。”

而張老太,靜靜地躺著那裡。

有親戚來弔唁,兒子兒媳婦們爭著跟他們交代著張老太離世前的毫無徵兆的狀態,來一個,交代一次,絮絮叨叨,反反覆覆。

接著,又述說著平日裡待張老太的好處,種種體貼,種種孝順,說到動情處,淚水縱橫,引得來人感同身受,感慨之餘,跟著哭一場。

作為子女,似乎很有向外人交代的必要,把自己的反哺之義跪乳之恩鋪陳在世人眼前,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自我安慰。

好多花圈,好多花籃,簇擁著沉睡著的張老太,一番熱鬧的景象。

大約,張老太從來沒有想過會以自己為中心這麼熱鬧過。

哭唱隊的領哭人以重量級的辭藻將張老太歌功頌德了一番,總結得大而空。

和尚們在唸經,四個兒子和兒媳婦痛哭流涕,死死地扒在棺木上,鄰居們不得不費力地把他們拉開。

“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曉得你們是孝順的,你們也要保重身體啊……”

“84歲了,也是喜喪了,兒孫滿堂,張老太也是福氣……”

更有其他七老八十的老頭老太看著眼前葬禮的排場,羨豔不已。

紙錢燃燒的火光,映紅了躺著的張老太,也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龐。

那跳躍的火苗,似乎在將兒女們的孝心極度頌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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