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王沉浮錄:週期、戰爭、帝國、遲暮

船王沉浮录:周期、战争、帝国、迟暮

來源 | 飯統戴老闆(ID:worldofboss)

作者 | 林野道

數據支持 | 遠川研究

1939年6月28日傍晚,一艘龐大的貨輪搖晃著身子,緩緩地駛出寧波鎮海港,鐵鏈摩擦船體發出的聲響,在江風中錚錚低沉著。甬江岸邊站滿了身穿麻衣破布的老百姓,沉默地目送這艘大船出港。這是一次有去無回的航行,船上除了幾名船員外,就只剩下水密隔艙裡的那上千斤烈性炸藥。

貨輪沿著甬江主航道行進,到達約定好的地點後,船長將船首調整至朝寧波鄞縣方向。拉響了汽笛,點燃炸藥引線,隨後同幾名船員匆匆搭小艇逃離。不一會兒,江面上響起沉悶的爆炸聲,船體受到衝擊後猛烈晃動,隨後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升起,在厚重的黑暗包圍下,貨輪沉入江底。

這艘船的主人是寧波船王陳順通,名字叫做“太平輪”。自殺式沉船是局勢所迫,也是義無反顧。沉船三天前,日軍對鎮海一帶進行了三天三夜的轟炸。箭在弦上,形勢緊迫,為了拖延日軍登陸,27日國民政府緊急發電,要求“太平輪”立即駛向甬江主航道,沉船阻攔日軍艦隊。

陳順通對太平輪做了最後的囑託,“沉船時必須掛好國旗,務必將船首指向我的家鄉。”而在太平輪自沉甬江航道之前,他船隊裡的“源長輪”已經在1937年江陰保衛戰中自沉長江,作為防禦的阻塞工事。這種活生生用一道“肉身”疊起的防禦工事,昂貴悲壯卻又無可奈何。

航運業的屬性,自帶政治二字。在戰爭年代,船隊作為重要的戰略資源,是交戰雙發激烈爭奪的對象,甚至不惜自沉也要避免落於敵手。陳順通旗下共有四艘巨輪,兩艘被日軍扣押,兩艘則捐軀阻敵。太平輪沉江後,陳順通手上再無可用之船,1949年他抱憾而終,一代船王謝幕。

同樣在1949年,另外一艘名叫“太平輪”的客輪,在漆黑的寧波舟山海域撞船沉沒,船上932人罹難,蔡康永的父親蔡天鐸就是該船的股東之一,這次海難後來被吳宇森拍成電影。兩艘太平輪的悲慘命運,似乎給了民國時代的中國航運業某種暗示:家國飄零之下,何來繁榮太平?

陳順通的生平,是民國航運的命運縮影,也是寧波商幫的精神寫照。

寧波,這個地處東海之濱的港口城市,自古以來就與海密不可分。寧波二字,便取自“海定則波寧”之義。明清時倭寇不斷,抗戰時飽經戰火,看慣了海上的大風大浪的寧波人,骨子裡就帶著一種冒險的精神。寧波鎮海人邵逸夫曾說過:“寧波人從小就立志做大事,而這大事就是經商。”

對靠海吃海的寧波人來說,航運是經商的必然選擇。從虞洽卿、陳順通,到董浩雲、包玉剛,這個地方走出了一代代船王,不論是闖蕩上海灘一戰成名的船界元老,還是轉戰香港創業襤褸的航運新貴,命運始終在時代洪流和行業週期中激盪。船王的故事,是個人奮鬥史,也是民族航運史。

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面帆徐徐升起。中國航運的歷史被戰爭打斷了,但船王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1

梟雄

從寧波到上海,有陸路和水路兩條路。在民國時代,絕大多數寧波人闖蕩上海都選擇水路,在寧波江北碼頭乘坐小火輪,顛簸十幾個小時後,抵達外灘十六鋪。

寧波地形多低山丘陵,天氣多臺風、暴雨、乾旱、冰雹、低溫、霜凍[1],山多人多地又少,自然災害頻發。舊時食不果腹的日子使寧波人自幼就出去闖生活,上海開埠後,其距離優勢和商業氛圍成為無數寧波人的首選。曾有人統計,解放前三個上海人當中,就有一個是寧波籍。

1881年的某個清晨,14歲的虞洽卿與母親告別,搭乘木舟到江北碼頭,然後換乘輪船順著申甬線赴滬。申甬線為官辦招商局和外商太古運營,船長和大副都是洋人,對統艙的乘客態度惡劣。擠在一眾闖蕩上海灘的窮苦寧波人之間,虞洽卿自然想不到,日後自己的輪船會主宰這條航線。

虞洽卿學徒出身,買辦起家。初至上海灘在顏料行裡跑腿做業務,商人的眼光與精明開始顯露;後為洋行買辦,斡旋各方勢力之間。洋人與勞工、官場與黑道,別人避之不及的關係,都是他大展身手的地方。政商經營在其後半生裡運用得爐火純青,為事業開展鋪設了道路。

支持段祺瑞,援助孫中山,施恩蔣介石,結交杜月笙,虞洽卿左右逢源,交友上至軍政首腦,下至流氓大亨。他曾經在辛亥革命中,攜鉅款策動江蘇巡撫程德全起義,和平光復蘇州;也曾經聯絡江浙財團暗中支持蔣介石,發動反共政變。虞洽卿曾經總結道:“做人要有兩幅面孔。”

一個商人的重要特質在於,發現機會與利用資源。彼時的中國航運,正在等待一個夾縫中看見機會的人。

中國是一個擁有豐富江海資源的國度,康熙二十三年取消海禁後,木船運輸急速增長,沿海沿江地區貿易日漸昌盛。但當古老帝國的破敗木船,遇到外國資本的嶄新火輪時,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太古、怡和等外資公司的船隻川流不息地往來於大江南北,一度佔據中國航運業的90%。

為了對抗外國資本,官辦輪船招商局於1872年成立,國內航運逐漸形成了太古、怡和、招商局三足鼎立的局面,三家時而激烈商戰,時而合謀提價。

中國經濟逐漸走出小農社會的封閉狀態後,貿易連年增長,三大巨頭無法滿足飛速增長的貨運需求。虞洽卿看準了航運業裡的巨大商機,決定投身其中。他動用自己的人脈關係,先後買入寧紹輪和甬興輪,於1908年成立“寧紹輪船公司”,開始時只是走寧波到上海的航線。

1913年虞洽卿又設立“三北輪船公司”,自此拉開了他航運帝國的序幕。

航運是一個典型的重資產行業,從古至今皆是如此。不論造新船還是買舊輪,耗資甚巨。但若想在競爭中盈利,船隊規模極其重要。只要船隊規模大,船隻調度靈活就可快速佔據市場。為了快速擴張船隊,船運公司會通過以船抵押借貸的方式實現“船生船”。因此,航運業天生與高負債率如影隨形。

虞洽卿天賦過人,一入行便掌握了行業精髓。早在1908年,他便與寧波幫商人共同成立了四明銀行。三北公司成立之後,虞洽卿將購買的舊船粉飾一新,抵押給四明銀行,套出比買價更多的資金來繼續買船,最後船越買越多。這種“金融+產業”聯動的高槓杆模式,日後會被無數中國企業家複製。

除了借力金融,還有天時配合。三北成立的第二年,就趕上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外商勢力縮回到歐洲本土,三北發展遇到了難得的窗口期。戰爭動亂時期國內物資需求旺盛,船隻往往供不應求。航運作為典型的需求主導型行業,外部需求強烈促使船商擴大運力,增加船隻以佔據市場。

虞洽卿隨即擴大業務範圍,1916年開辦鴻升碼頭堆棧公司,積累碼頭倉儲資源。1918年籌資購買鴻安商輪中的英資部分,將其改組為華資企業,實現船隊的快速擴張。逐漸的,三北的航線從滬甬線擴展到長江線,再擴展至北洋線和南洋線,後期又開闢遠洋航線,晉身為航運集團。

一戰結束後,國內航運競爭加劇。最困難的時期,虞洽卿動用多年以來在官場和商場上積累的資源,爭取到了北洋政府的支持。拿到大量津貼和低息貸款。他改善航運經營策略,淘汰舊輪添置新輪,到1921年,三北共有船舶21艘,2萬多總噸位,成為當時實力最強的民營航運企業[2]。

1930年,在國民政府的特許下,三北一方面通過發行債券募資擴大規模,另一方面又承接軍需運輸業務,壟斷給三北帶來了鉅額暴利。到抗戰前夕,三北業務遍佈全國20多個港口城市,甚至擴展至東南亞,公司擁有輪船30多艘,總噸位達9萬多噸,佔當時全國輪船總噸位的七分之一。

對於晚清、北洋、民國三個時期的中國航運行業來說,逐步瓦解的小農經濟帶來的貨運的需求,而變化無端的政局又影響了貨運的供給,這給了虞洽卿這種“紅頂商人”大手騰挪的廣闊天地。市場化的“行業週期”這個詞,對當時處於野蠻生長階段的航運業來說還很陌生。

當虞老闆在上海灘呼風喚雨時,他的寧波老鄉陳順通還不知道等待他未來命運的是什麼。

2

救亡

寧波鄞縣人陳順通出生於1897年,比虞洽卿足足年輕了30歲。來到上海後,吃海長大的他在一家輪船公司謀了份船員的生計。工作上勤勤懇懇,忙前跑後,不管是大人物還是小老百姓,待人接物上都盡心誠懇,出色的工作得到了國民黨元老張靜江的賞識,陳順通便追隨其投身革命事業。

1926年,在張靜江的授命下,陳順通開始擔任國民航運公司的副經理,主要為北伐秘密運送物資和人員。北伐勝利後,陳順通出任江浙兩省內河輪船局局長,當時我國的內河航運權被洋人已佔數十年之久,長江航線又具有多重經濟、軍事價值,陳順通在任上多次爭取內河航運權。

1930年,陳順通成立中威輪船公司,藉助實業曲線救國。“太平輪”成為他進入航運業的開始,隨後購入“源長”、“順豐”等船隻擴大經營。

遠在川渝的重慶合川人盧作孚,對長江航運權長期落入洋人之手同樣憤怒。在選擇航運之前,他幹過革命、做過記者、辦過教育,最終決定投身實業。1925年,盧作孚在各方的支持下購得一隻載重70噸的淺水鐵殼小船“民生輪”,成立“民生公司”,開始了他在川江上的運輸工作。

對盧作孚這個人,建國初年毛澤東曾對黃炎培說:“在中國近代歷史上有四個人是我們萬萬不可忘記的,他們是搞重工業的張之洞、搞紡織工業的張謇、搞交通運輸業的盧作孚、搞化學工業的範旭東。”令人唏噓的是,盧作孚最後倒在了1951年的“五反”運動中。

盧作孚在當時的環境下搞交通運輸實屬不易。民生公司的運輸以川江航線為主,川江航線向來以險著稱,航道窄、落差大、激流險灘。高風險下有高收益,盯著這塊肥肉的人自然就多。更重要的是,這條航線一直被外國船隻霸佔,依靠個人力量極難在中間求生存,更別說做大產業。

虎狼環伺下,盧作孚巧妙地以“化零為整”的方法集結川江上下的小船主,集合力量對抗國外勢力。同時依靠自己川江航務管理處處長的職位,爭取中外船隻平權。最終,民生公司收購的船隻數量越來越多,到1935年已擁有輪船42只,噸位達1.69萬噸,經營川江61%的航運業務。

航運的天平終於開始偏向民族資本了,但這個與時局有著天然聯繫的行業,如同政治的附屬,政局變動,第一個衝擊的就是做航運的這幫人。抗日戰爭爆發後,一條長江線把陳順通和盧作孚一東一西串成一體,在國家危亡之際,兩大船王毫不猶豫地投入到救亡運動中去。

1937年7月抗日戰爭爆發,戰況緊迫,北面一路電報:“平津告急!華北告急!中華民族告急!”。日軍攻勢迅猛,國民政府宣佈緊急封鎖全國重要江海口。當時,在實際僅掌控“太平”和“源長”兩隻輪船的情況下,陳順通毅然把它們交由國民政府,這是他畢生的心血。

當時國內海軍之孱弱,已到無力迴天的地步。1937年民國海軍的噸位僅6萬噸,其中噸位最大的海圻號還是清朝留下的老古董。反觀日本海軍,1938年各型艦艇的噸位達120萬噸[3]。二十倍的差距讓所有的對抗都看起來像以卵擊石,面對懸殊的差距,國民政府決定自沉封江。

1937年8月12日,“源長”號同其它22艘商船、12艘艦艇、8艘泵船、185艘民用船隻,一起作為軍事防禦工事自沉於江陰口,這裡面還包括虞洽卿三北公司旗下的船隻。一時間,沉悶的爆破聲在江陰口此起彼伏,一艘又一艘的船沉入江底,悲壯的聲音在江面迴盪。次日,淞滬戰爭爆發。

上海淪陷後,國民政府放棄南京向西轉移,1938年10月又宣佈放棄武漢,導致大量難民擁往宜昌,此外還有十三萬噸戰略物資需要轉移,這是中國工業的命脈。戰事緊、任務重,空運被日軍炮火封鎖,公路運輸艱難,水路成了唯一可行的出口,盧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擔起了這一重任。

盧作孚臨危受命,親臨一線指揮撤退,宜昌碼頭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工作。白日裡加緊作業,夜間看到日軍轟炸機便關燈熄火,飛機離去後便馬上覆工。短短四個月的時間,盧作孚用損失三分之一船隻的代價,成功實現140萬人和超過10萬噸戰略物資的大轉移,保障了重慶的後方建設。

國亂之下,局勢動盪,運費激增,行業的風險被無限放大。對於習慣在高負債率下運營的航運業,戰爭的打擊可以讓全行業半數企業一夜破產。抗戰勝利前後,老一代船王陸續離開歷史舞臺:虞洽卿於1945年病逝重慶,陳順通於1949年抱憾而終,盧作孚於1951年服安眠藥逝去。

建國之後,作為跟政治和資本緊密相關的航運業,已經不可能在大陸培養出新一代的船王。這個行業的年輕新貴們,需要在另一個城市開創屬於他們的時代。

3

輝煌

1949年的香港,維港的碼頭上人頭攢動,拎著偌大藤式行李箱的,十之八九是南下香港避難的大陸人。面對這片陌生的環境,南下的年輕人想要完成資本的原始積累,無非就是三種手段:靠關係、靠頭腦、靠膽量。除此之外,還要一點好運氣,尤其對於航運業來說。

出生於1912年的浙江舟山人董浩雲,在南下香港之前就在大陸航運界已頗有名聲。他不僅出身科班,十幾歲時就考入航運業訓練班,後來還娶了寧波籍航運巨頭顧宗瑞的長女顧麗真為妻。這讓他跟另一位寧波幫船王包玉剛不同:董浩雲已經在航運界浸淫多時,包玉剛還在銀行業裡折騰。

香港是世界三大深水良港之一,在開埠後,港口進出口船隻由1844年的538只,激增至1914年的2.4萬隻,這一時期載重量也同步增加。一戰至二戰期間,船隻數量大幅減少,載重總量的增速卻遠遠大於一戰前。船隻的發展越來越大型化,其載重能力與載重貨物價值得以大幅增長。

船王沉浮录:周期、战争、帝国、迟暮

世界造船技術日益更新,偌大的維多利亞港外國巨輪林立,而大多數華資船運公司還是以小貨輪為主,做做短途運輸。從上海南下避難香港的新一代華人們,開始在新的歷史機遇下,把握機會悄然改變著香港航運業的格局。這裡面就有未來叱吒香港航運界的董浩雲與包玉剛。

此時國共內戰接近尾聲,但冷戰形勢愈發嚴峻。建國後,大陸頻繁遭受西方經濟封鎖,朝鮮戰爭時期尤為嚴重。香港作為重要的物資通道,對於大陸的戰略地位顯著提升。突破港英政府的封鎖,穿過佈滿水雷的臺灣海峽,避開美國的巡洋艦,最終將貨物運到朝鮮半島,風險極大,收益也極高。

“有船就是印鈔機!”當年為朝鮮戰爭運載貨物的船主都這麼說[4]。

董浩雲和一眾航運人士都帶著自家的小貨輪參與其中,有的賺的盆滿缽滿,比如後來成為香港四大船王之一趙從衍;有的則在航行途中觸雷毀船。銀行家出身的包玉剛還沒有進軍航運,仍然做著小本的進出口貿易,以穩健為主,這一行事風格為他日後事業發展奠定了基礎。

特需經濟過後,世界經濟迎來大發展,航運業一片向好。香港地理位置優越,華人船工經驗豐富又成本低廉,稅率在世界範圍內最低,這些優勢吸引著大批的客戶。日本在戰後復甦過程中對外部原材料有著極強的需求,日本商人經常跑到香港來租船。

董浩雲看準了香港發展航運與港口的前途,將香港作為大本營開始擴充船隊。而原本只是來香港避難的包玉剛,得知無法回內地後,最終也選擇航運業。1955年,包玉剛湊了77萬美元,從英國購得一艘舊貨輪,取名為“Golden Alpan”,中文名“金安號”,開始了他的航運征程。

航運作為重資產行業,在船舶製造和運營等方面需要大量資金,必然跟金融息息相關。資金渠道上,一是藉助少量的自有資金進行槓桿借貸,運用恰當可以四兩撥千斤,運用不當則是傾家蕩產的結局;二是來源於與政府之間良好的政商關係,藉助“尋租”獲取資金來源。

船舶運營的回款又是一大重要問題,資金回款的速度與質量決定了船隊擴展的速度與邊界,因此要想締造航運帝國,必須從融資和回款兩個角度進行創新。

在競爭激烈的維多利亞港口,大大小小的航運公司都是採用計時租賃的方式,政治環境、經濟週期、信貸利率、燃油成本、運輸需求等等眾多因素,頻繁影響著運價的變動。初入航運界的包玉剛,卻開了整船長期租賃的先河,把“金安號”以低於市面的運費價格長期包租給日本山下汽船公司。

這是一個短期來看明顯吃虧的決定。長期的銀行從業經歷告訴他,比起在尚不熟悉的業務上貿然猛進,穩紮穩打顯然更利於長遠發展。

運氣說來就來。1956年,包玉剛進入航運業的第二年,國際政壇上發生了一件大事——蘇伊士運河禁運,歐亞航線上的船隻必須繞道好望角。一時間世界範圍內船隻緊缺,山下公司在租約到期之際立即與包玉剛簽訂了後續租賃條約,包玉剛利用新獲得的資金,進一步買入船隻。

擴張的不只是包玉剛。技術迭代開啟造船業的新發展,在建造一隻新船動輒需要數百萬美金的六十年代,董浩雲堅持購入西方國家淘汰的舊輪,利用成本優勢擴充船隊。董浩雲購得的船隻每艘合計50萬港元左右,儘管舊船耗油大,但在世界油價低廉、運費高漲的背景下,反而給他帶來了競爭優勢。

買入舊船隻是經營上的策略,每一個做航運的人都想擁抱新船。只要時機合適,董浩雲便準備一舉打入。

此時,技術的演進使貨運業務開始分類細化,發展成當今的①幹散運輸、②油輪運輸和③集裝箱(貨櫃)運輸。最先邁入巨型油輪時代的是董浩雲,1958年他購入第一艘油輪大西洋信心號,次年東方巨人號油輪下水。不過在日後,董浩雲最後做大的業務卻是集裝箱運輸,包玉剛在油輪運輸上後來居上。

六十年代,世界各大經濟體的發展帶動了石油行業井噴式增長,包玉剛開始入手小油輪。他利用長期出租價格上的優勢,滲入原本由西方公司壟斷的石油運輸,通過不斷遊說和信譽的建立,與埃克森、德士谷、美孚等石油公司相繼建立業務關係。

1969年,包氏第一艘20萬噸級以上的巨型油輪下水,從此在油輪運輸佈局上一發不可收拾。同年,董浩雲將散裝貨輪改裝成為貨櫃船,率先嚐試貨櫃化運輸。1970年,董和包二人分別成立了東方海外貨櫃航運公司和環球航運集團。自此,航運界的華人勢力不再侷限於維多利亞港,開始向世界級船王邁進。

此時的香港,遍地都是機會。但已經呈現出強週期行業特徵的全球航運版圖,留給船王們揮毫潑墨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4

謝幕

七十年代初期,香港一片繁榮,經濟快速增長,股市屢創新高,熱錢紛紛湧向這片新的掘金之地。

在槓桿與尋租之外,航運公司通過股權市場進行融資的比例大幅提高。香港股市見頂之前,各大航運公司紛紛搶灘完成上市工作。1973年底,第一次石油危機席捲全球,在資本市場上拿足了彈藥的船王們,儘管置身經濟寒冬,卻已做好了在下一次經濟復甦之際迅速擴充恢復的準備。

在石油危機的低谷期,香港船王們利用價格優勢加大船隻購入量。經濟回暖,航運業迅速恢復。1977年,包玉剛憑藉1300餘萬噸的噸位數位列世界船王首位,董浩雲以800餘萬噸位居第七。1980年環球航運集團達到鼎盛,旗下船隊達200多艘,總噸位達2100萬噸,直逼蘇聯全國的商隊總額[4]。

此時,行業的風向卻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政治作為航運的先行指標日益弱化,以週期性為代表的市場規律逐漸顯現。

行業週期底部,運輸需求和運費價格同時處於低谷,大量船舶閒置。經濟復甦過程中,需求上升使閒置船隻逐漸減少,運力足夠的前提下對運價並不會產生較大影響。只有當運力不足需要大量新建船舶時,運費才會迅速上漲。而等到大量新建船舶投入運營,運力重新過剩,行業又陷入低谷。

船王沉浮录:周期、战争、帝国、迟暮

因此,航運市場的真面目是“牛短熊長”。在世界經濟整體蓬勃發展時期,航運業日進斗金,而高速增長一旦戛然而止,市場偽善的面具則會被揭下,仍然沉浸在昔日美好中的人終會受到市場的懲罰。從大的時間長度上看,七十年代後期的航運繁榮,更像是一次迴光返照。

八十年代前後,董浩雲和包玉剛兩位船王的不同選擇,讓各自的家族走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這一時期,香港地產業釋放出巨大活力。1970年至1980年間,香港人口數量從尚不足400萬激增至超過500萬,巨大的人口紅利疊加大陸改革開放政策,進一步利好香港樓市。三十年前,包玉剛權衡之下選擇了“水上的物業”;三十年後,時過境遷,包玉剛果斷做出“棄舟登陸”的決定。

所謂棄舟登陸,其實就是轉行房地產。為了完成這一目標,包玉剛盯上了香港著名地產公司九龍倉。

九龍倉從最初一家負責碼頭倉庫的小公司,發展到七十年代,旗下資產已衍生至酒店大廈、天星小輪等。香港地產的繁榮帶動九龍倉位於尖沙咀、新界等地的碼頭倉貨地盤快速升值,但是九龍倉的價值並沒有及時反映到股價上去。大佬們對被低估的九龍倉蠢蠢欲動,其中就包括李嘉誠。

李嘉誠率先出手,但在進一步收購時遇到重重阻力,最後選擇將手中股票轉給包玉剛。九龍倉的碼頭業務對環球航運而言是一個不錯的對接,包玉剛欣然接受。在九龍倉的這場資本大戰中,包玉剛以105港元每股的價格拿下實際控制權,而其年初的股價才50港元。

這是一次成功的“登陸”,包氏損失不小,但長遠來看,進入地產業務對包氏家族的未來有著重要作用。

“如果在游泳時,天正下著雨,或正在起著風,其他人會說,算了吧!但對我來說,並無問題,如果知道這件事情對我有益處,我會幹下去。”包玉剛骨子裡還是銀行家的氣質,擇時擇機,對了就做。在這點上,他跟總設計師是一類人,兩人在改革開放後交往頻密,宛如摯友。

董浩雲與他卻截然相反。作為一個自幼就在航運界裡摸爬滾打的船王,隨民族航運而起,青年得志,戰後轉地香港,東山再起。歷經航運起起伏伏,董浩雲面對八十年代的航運大蕭條仍抱以樂觀的態度,在其他人紛紛開始選擇“棄舟”時,他不肯放棄,繼續擴大船隊。

1980年,董浩雲載重56.5萬噸的“海上巨人”號油輪下水,這一問鼎世界的重量使董的事業邁上新的高峰。1982年,董氏的船隊規模達到1100萬噸,有橫掃世界之勢。但第二次石油危機的烏雲依然籠罩在全球各個經濟體的上空,撐起龐大海洋船隊的,不是利潤,而是債務。

這位垂暮老人離開之際還在籌辦新船的下水儀式,對航運的未來也持著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信心。董浩雲離去後,家族事業正式落入其子董建華之手,1983年東方海外真實的情況是:企業負債高達14億美元,盈利部分僅能勉強覆蓋利息。一切都變得岌岌可危。

經營情況不斷惡化的東方海外瀕臨破產邊緣。1986年3月,霍英東出資11.56億港元挽救東方海外,獲取了其50%的股權,這也意味著董建華失去了父親一生經營的公司,自己只保留了管理者的身份。董建華通過賣船減資,改變經營策略,直至進入九十年代,東方海外才重新崛起。

在包氏家族的產業,在女婿吳光正帶領下日益多元化,不過他後來角逐香港第一任特首,惜敗於董建華。

時代的巨輪駛入了新的海域,縱橫大洋的巨輪,絕大多數都隸屬於Maersk、中遠、地中海、法國達飛等全球航運巨頭。在“牛短熊長”行業週期的碾壓下,航運業逐漸變成資本的遊戲,那些充滿出傳奇色彩的船王商業冒險故事,已經停留在歷史,再無重現的可能。

5

尾聲

現在,要找到香港船王家族的新聞,多半要去娛樂版。2018年12月5號,香港船王許愛周之子許世勳去世,香港媒體大肆報道的初衷,也多半是因為挽著許晉亨出席葬禮的李嘉欣。

船王們的第二、三代,多半都跟航運無關。董浩雲之子董建華踏入政界,家族的東方海外也被央企中國遠洋海運在2017年以63億美金併購;盧作孚之子盧國紀,於1984年重建民生公司;而昔日香港四大船王之一的趙從衍之子趙世曾,把地產和緋聞都做到極致,據說睡過一萬名姑娘。

草莽時代個人英雄輩出的江湖已經遠去。財富完成新一輪的分配,行業發展日趨成熟後,資本嗜血般的原味競爭開始減少。在大陸,航運作為重工業和運輸業的關鍵一環,更多是國家計劃下的按部就班,少了江湖故事裡的刀光劍影。航運,也從激盪的野蠻生長,轉向規律的行業週期。

雖然那些精彩的商業故事,最終都會墜入“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週期輪迴裡,但船王們的沉浮往事,永遠都是值得煮酒笑談的傳奇。船王必將遲暮,船王不會謝幕。

作者簡介:林野道,新加入遠川的小夥伴。求學求知無異於林間開道,初涉世事,希望自己握好手中這隻筆,堅守初衷。

參考文獻:

[1]. 寧波市志,餘福海主編

[2]. 航運史話,張後銓

[3]. 史海:江陰保衛戰,魚肥

[4.] 香港商戰風雲錄,祝春亭

[5]. 世界船王的崛起,鴻碩、賓加

[6]. 何時回首謝紅塵: 董浩雲傳,鄭會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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