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麼來憐惜你,黛玉!

拿什麼來憐惜你,黛玉!

作者

冰兒

有個詞叫憐惜,還有個詞叫偏愛。若有人憐惜你,定是偏愛你。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你能擁有幾個人的偏愛呢?

多愁善感病痛不斷的林妹妹,偏偏遇到的愛和憐惜都是重量級的。比如賈母,比如寶哥哥,比如紫鵑。也比如寶姐姐兄妹倆。

她擁有的憐惜和愛,角度各有不同,憐惜各有特色,《紅樓夢》中似乎沒有第二人可以享有。

賈母

拿什麼來憐惜你,黛玉!

除了富貴人家的豪華與排場,我覺得《紅樓夢》中賈母對黛玉的寵愛細節,很多受過姥姥寵愛的孩子們都能強烈感受得到。

黛玉進賈府後有這樣一段話: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

這種偏愛,像不像我們幼年時去姥姥家,總會有那麼一個時刻,姥姥會揹著其他的表兄表妹拿出最好吃的偷偷塞你懷裡,並且還會警告其他表哥姐妹都要讓著你,不許欺負你?更何況,賈母可是整個賈府的最高統治者,她毫不吝嗇地拿出最高級別的偏愛和庇護,一股腦兒捧給她唯一的外孫女兒。

帶劉姥姥遊大觀園一回,賈母最先去的就是瀟湘館,那簡直是藏不住的偏愛啊。就像現在,自己家裡有個考上清華的學霸孩子似的,滿滿的都是發自內心的驕傲勁兒:

“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

這個笑指,形神具備,老太太的得意與驕傲如在眼前。不僅驕傲,也不僅僅只是坐坐,她還一眼看到了外孫女屋裡的窗紗舊了,便即刻吩咐王夫人:

“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來就不翠了……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

看看賈母的上心程度,“明兒就換了”,想想去寶釵屋裡客氣的敷衍,就明白偏心的威力了。

這樣的細節還有很多,大至為兩個玉兒鬧矛盾掉淚,小至有好吃的從來不會忘林妹妹:

“賈母指著: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醃果子狸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

看見了嗎?顰兒排在老太太最掛念名單的第一位。

但最讓我心不能忘的是第五十四回那個小細節:

“這煙火俱系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緻……夾著各色的花炮。黛玉稟氣虛弱,不禁劈拍之聲,賈母便摟他在懷內。”

這句摟在懷內,我簡直要看哭了。一下子回到了童年,記得小時候放鞭炮時也是這樣子的,慈愛的姥姥總是用她那雙粗糙的手捂緊我的耳朵,說小孩子不能被嚇著。

不用多舉例子,這就是偏愛,她疼你的時候,你無時無刻不在她的心尖尖上居住著。

賈寶玉

拿什麼來憐惜你,黛玉!

寶哥哥對林妹妹的偏愛赤裸裸地全寫在自己的臉上,不遮不掩,恨不得讓全世界人都知道,他的心裡只有一個林妹妹。有時候我想,若寶姐姐真對寶玉有幾分情思,依她的冰雪聰明,會不會在心裡暗自神傷幾分?

那次詩會,李紈評論薛林二人的稿子:

“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

你看,完全不顧人家寶姐姐的感受,就這麼一心偏著黛玉。然後菊花詩會,李紈宣佈林妹妹最終奪魁時,寶玉喜的拍手叫:

“極是,極公道……”

每次看到這一段都會忍俊不禁,明明是黛玉奪魁,最高興的卻是寶哥哥,那手舞足蹈喜不自禁的樣兒,讓讀者也忍不住會心一笑——這就是愛著一個人最真實的傻樣子吧。

正因為偏愛,黛玉的一顰一笑、一茶一飯唯有他最懂,最掛在心上,那次倆人躺在床上講耗子精的故事,後來寶姐姐也走過來,仨人互相取笑玩鬧到最後,筆鋒忽然一轉,來了一個小小的註解:

“那寶玉正恐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體之法,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

原來,這一切的逗笑鬧騰竟是怕林妹妹存食身體不好受有意為之,這是怎樣的一種偏愛?——對一個人的好,竟然可以處心積慮到這種地步。

記得那個荷葉的故事嗎?

寶玉開始這樣說:“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林黛玉輕飄飄甩一句:“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哥哥立即改口:“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

這種傻乎乎的愛屋及烏般的深情,讀來又好笑又感動。

於是,寶玉看到“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時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一眼便能認出是黛玉所作,甚至寶琴笑著騙他:“現是我作的呢。”寶釵也在一邊幫腔,而寶玉斷然不信,那般堅定地做了一番解釋:

“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讀這段時曾經淚眼朦朧,難怪如此偏愛,這不就是真正的知音嗎?你的一切皆有我最懂。他們倆的靈魂是相通的,只有寶哥哥,能真正理解黛玉的孤獨和清高,這種相知,是偏愛,更是懂得。

愛你就像愛生命,王小波對李銀河的這句表白,大概也可以形容寶哥哥對林妹妹的愛情。

薛寶釵

拿什麼來憐惜你,黛玉!

寶釵是溫柔姐姐的代表,她是真心憐惜林妹妹的。

釵黛二人的芥蒂其實只在於黛玉的心結。如果說寶姐姐是溫和寬厚的大姐姐,那麼林妹妹就是任性較真的小妹。

林妹妹之前把寶姐姐當成了假想敵,而寶姐姐每每微微一笑,毫不介意。但對黛玉隨意做出的小動作,卻又暖糯甜蜜,比如“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盡顯寵溺。

每喚黛玉必是顰兒,第四十二回,寶釵審黛玉那次,開始故作嚴厲: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進了房又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再然後款款道來黛玉的“不是”。像現代生活中關係親密的兩姐妹,妹妹不小心做錯了一件事,姐姐千方百計替妹妹在父母前遮掩,然後在無人處指出妹妹犯下的錯,貼心姐姐可不就是這樣的?

也就是這一次,天真任性又多心的黛玉徹底向寶姐姐“投降”了,她全盤照收了寶姐姐的一片愛心。而以我私心揣度,寶姐姐之喜歡林黛玉,可能就像《延禧攻略》裡的富察皇后喜歡魏瓔珞一樣,在呵護自己的過往。

雖然她已練就了百毒不侵的成熟穩重,內心深處,何嘗不想有一些黛玉的任性嬌嗔,愛恨分明?

她看著黛玉,滿眼裡是掩不了的嬌寵,因為黛玉是她內心的另一個自我的映照,是自己也曾天真過的鏡子,她忍不住要去保護去呵護,也許她自己也沒有完全察覺。

細看就會發現,釵黛之間有很多動人的小細節:

寶玉那次生日黛玉開玩笑惹到彩雲,寶釵貼心給黛玉使眼色,黛玉頓悟岔開話題;

秋天的雨夜裡,寶釵不厭其煩地告訴黛玉如何如何保養身體,林妹妹撒嬌般地靠在她懷裡,向她承認之前竟是自己錯了;

黛玉說“母蝗蟲”那次,寶姐姐趕緊給她做註解,時時處處都在替黛玉打著圓場;

那次林妹妹被寶姐姐弄亂了頭髮,然後一臉寵溺地替黛玉攏頭髮,連寶哥哥都看呆了這份默契的情誼……

總在想,林妹妹說哭就哭了,而寶姐姐永遠扮演著“無淚”的角色,她太強大了,也太懂事了,似乎從沒有需要“呵護”的地方,於是,她需要用“偏愛”林妹妹的方法,讓自己的柔情和懂事有個宣洩的地方。

她對林妹妹的偏愛,何嘗不是在偏愛成熟之前的那個自己?

紫鵑

拿什麼來憐惜你,黛玉!

紫鵑對黛玉的偏愛,遠遠超過了一個僕人應有的上心程度。

黛玉是個不折不扣的文藝青年,且孤傲清高,伺候好黛玉是容易的嗎?出門會囑咐:

“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

我認為,這要換個晴雯當丫頭,少不得背後要抱怨幾句“事多”,但你從來看不見紫鵑的任何抱怨。

她事必躬親地替她養著鸚鵡,看著燕子,黛玉那麼多詩稿在哪裡?肯定是紫鵑整理收拾啊,天天煨湯煎藥的人是誰?一準是她親力親為。要不那次黛玉獨立在花陰下,她怎會趕過去提醒不要忘記吃藥時間呢?那句“開水又冷了”該有怎樣的憐惜和記掛,才能這樣貼心?

黛玉天真弱小,雖然擁有賈母寶玉的無限呵護,但賈母給的是光鮮和庇護,寶玉給的是愛情和煩惱,紫鵑給黛玉的,卻是實實在在的日日陪伴,是人間最真的煙火味。

林姑娘哪裡會懂得那麼多俗世裡的瑣碎和經營呢?紫鵑就是她最得力的助手。

在我們眼裡看來,瀟湘館一派祥和安然,過得文藝而精緻。但我們更應該知道,瀟湘館也是一個小小的社會,看看大觀園裡那幫不省心的婆子們和一不順心就找事的一些丫頭們就知道了。

更何況瀟湘館裡住著一個需要天天把藥當飯吃的林姑娘,她的藥,館裡的一應日常開支,她從蘇州帶來的雪雁,平時的零用碎錢,紫鵑是怎樣不聲不響地調和、斡旋、經管著這一切?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瀟湘館裡從來沒有么蛾子事兒。

她倆哪是主僕關係,表面是得力助手,其實更像親密無間的閨蜜。不,也不僅僅像閨蜜,紫鵑為黛玉的幸福簡直操碎了心,更像對自家妹妹,自家親人。

紫鵑試玉驚心動魄,為了黛玉的幸福,紫鵑敢拿賈府的命根子來一場石破天驚的試探,這份為了黛玉的幸福不管不顧的勁兒,也唯有紫鵑能做到了。

記得那個小細節嗎?

那次,紫鵑拿過剪刀乾脆利落地幫黛玉剪斷風箏,那一刻,我感覺紫鵑真的相信放走了風箏,就能放走林姑娘身上所有的病痛與不如意,就能讓林姑娘得到幸福和愛情。

就像我們走過佛前,總要雙手合十替最愛的人送上最深的祝福。信仰給予你的期望你給予了誰,誰就是你最在乎的人。

你的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這份熾熱真誠的偏愛,舍她其誰?

薛蟠

拿什麼來憐惜你,黛玉!

我知道,把薛蟠放在憐惜林妹妹的名單裡,似乎有幾分不舒適。因為,薛蟠與林妹妹之間,隔著十個賈寶玉的距離。

但是且慢,聽說過

暗戀嗎?暗戀是一種單方面的情感,就是那種,不管對方有多麼光芒萬丈,我也可以躲藏在角落裡暗暗仰慕與張望。

其實薛蟠與林妹妹本無交集,卻因為那次寶玉被做法偶見黛玉的一筆小細節,窺見了他幾分情態:

“唯有薛蟠更忙到十分去,恐薛姨媽摔倒,又恐寶釵被人瞧見,又怕香菱被人臊皮。忽一眼瞥見了黛玉,整個人都酥了。”

我想說的是,薛蟠在這個細節中竟然有幾分滑稽的可愛:自己在外面霸王似的混鬧,卻還挺愛惜家人,怕老母親摔倒,怕自己端莊的妹妹被人覬覦,怕香菱被偷窺,這樣的呆霸王,是不是護犢子得挺有幾分人情味?而最好玩的是:

“瞥見林妹妹,整個人都酥了。”

重點來了,這說明什麼?說明薛大傻子是有一定品味的啊。林妹妹是文藝少女的始祖,內涵修養氣質無人可及,與他優秀的的妹妹相比,更多了份天真與孤傲;香菱氣質如何?也是純粹呆萌,與世無爭。薛蟠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子,是不是也挺有審美的?而他的這份暗戀,就不難解釋了。

薛蟠和林妹妹當然沒有一點實際上的交往,我更堅信從頭到尾都不會有。但薛蟠的這一刻,讓我覺得世間情之多樣化和幾分蜿蜒迷離之美。

諸君記得有次薛蟠做生意,竟然去了林妹妹的家鄉嗎?他去了蘇州,還帶回了一大堆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

這段描寫,不由得讓我有幾分浮想聯翩,這麼多可愛的小物件兒,難道薛大傻子不會想到自己的妹妹會拿去跟林姑娘分享嗎?如果他真有此意,是不是也間接地替林妹妹解了幾分思鄉之情?僅僅粗人的這份小體貼,就讓人莫名地感動了。這是不是一種說不出的偏愛?

有句歌詞:暗戀是一種禮貌,暗地裡蓋一座城堡。這就是薛蟠了吧,對方只可仰視,他便蓋了一座最高的城堡,嚴嚴實實地隱藏著自己的偏愛,卻又忍不住在小細碎的日常中,暴露出城堡側邊的小門,用來窺望一二。

如果說,他的妹妹喜歡林是因為看到了自己過往的影子,而林妹妹對於薛蟠的意義,則是粗俗世界裡的常客,對一種美好純粹者的最高嚮往。

當然,由於隱藏太深,這份偏愛也可以忽略不計,讀者儘可自行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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