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秉綬書風形成之因


伊秉綬書風形成之因


伊秉綬像

伊秉綬(一七五四—一八一五年),字組似,號墨卿,晚年號默庵,福建汀洲寧化人。是乾嘉時期重要的碑派書法家,更是中國書法史上影響深遠的隸書大師,他的藝術涉獵面廣,除精書法外,善作畫、治印、寫詩,於訪碑、鑑賞、收藏及碑拓刻帖,鑽研文字學,研修宋理學,在傳統文化領域有著全面的修養和造詣。又是有清一代名臣,知惠州、揚州兩府,並有政聲。《清史稿》《清史列傳》等典籍有記載其生平事蹟。伊秉綬一生富於傳奇色彩,但人們讚譽最多的還是他的書法藝術。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本朝書家有四,皆集古大成以為楷,集分之成者,伊汀洲也;集隸書之成者,鄧頑伯也;集帖學之成者,劉石庵也。集碑學之成者,張廉卿也。”並認為他和鄧石如“啟碑法之門”,是清代碑派書法的開山鼻祖,素有“南伊北鄧”之稱。字因人貴,人因字奇,因此深究伊秉綬書法的形成之因,對研究伊氏書法的演變,學習伊氏書法法乳,探究其美學價值,具有積極的意義。

伊秉綬書風形成之因


伊秉綬 梅花茆屋隸書七言聯 171×32cm×2《默庵集錦》臺北市惠風堂

1. 乾嘉碑學

風氣使然,清政府入關以來,為穩固江山,一方面採取漢化政策,取長補短,為我所用。另一方面對漢族有歧視和鎮壓態度,大興文字獄。當時許多文人為了逃避政治迫害,走上了考據稽古之路。清代之書,一方面沿著明朝帖學一脈向前發展,另一方面由於金石考據學的興起,尋碑訪古之風漸熱,改變了人們只一味學二王、趙孟頫、董其昌秀美工穩一路之書,形成了帖學衰微而碑學興盛的局面。於是清代書法成為中國書法發展史上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傅山創造性的提出“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的理論。對醜書的倡導,對清代書法無疑是晴天霹靂,開啟了清代書法新的審美之風。而鄭谷口更是從實踐上開啟了碑學之行。在他們兩人的影響下,“揚州八怪”的金農、高鳳翰等,“西泠四家”的丁敬、蔣仁、黃易等,以及一大批金石學家,如錢大昕、段玉裁、桂馥、阮元等,以漢碑融入行書,探索碑帖結合之路。此後鄧石如的出現,使書壇走向全面的崇碑之風。加上阮元《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問世,揚碑抑帖之論得以確立。隨後包世臣的《藝舟雙楫》進一步高歌學碑之妙,對倡導碑學理論立下汗馬功勞。整個有清一代不斷出土許多金石器物,也為崇碑者提供了廣泛的學習機會。這裡特別需要強調的是碑學倡導者阮元,家在揚州,其朋友、學生、幕僚在他的影響下,逐漸形成了一個崇碑的文化圈,向外輻射。而伊秉綬與阮元是同榜進士,任揚州太守時,阮元正好丁憂在家,兩人情趣相投,交誼甚深。阮元當時的崇碑思想也深深地影響著伊秉綬。可以說在乾嘉金石學風的薰染下,為伊秉綬逐漸擺脫糜弱的帖學書風,樹立以碑為基的隸書創造了歷史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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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綬《行書張詠寄傳逸人詩軸》灑金箋行書 129×40.8cm 天津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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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綬《行書薔薇花詩軸》紙本行書 109.9×49.9cm 遼寧省博物館藏

2. 崇儒尚德 薰沐書風

伊秉綬出生在官至九卿的官宦之家,其父伊朝棟官至刑部主事、御史,升光祿寺卿。奉崇朱程理學,好讀性理之書。對伊秉綬的行為思想影響極大。由於出生於家境優裕的書香門第,少年時已熟讀許多儒家經典,青年赴北方應考,中舉留京,得到劉墉的耳提面命,又與翁方綱、孫星衍等名流過從甚密,長期切磋,儒家學說的思想深深影響了伊秉綬,對其從藝學書也有深刻影響。儒家學說中“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論語》)”,“充實之謂美”,“善養吾浩然之氣”(《孟子》)等思想從靈魂深處深深的改變著伊秉綬的學術理念,從而為其隸書的演變,在人格定位、審美取向上提供了理論依據。 仁義禮智、三綱五常是儒家思想的精髓,也成為伊秉綬為官處世、修身養性的根本。“恭、寬、信、敏、惠”是他的道德準則。這種人生觀培養了他正直無私、慈悲濟世、忠厚穩重、嚴謹謙遜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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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綬《隸書“政成心逸”五言聯》146×34.7cm×2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在他考中進士升至刑部郎中,任職數十年間,秉公執法,許多冤假錯案得以平反,體現了他剛正不阿、疾惡如仇的精神;他體恤民情,出任惠州、揚州期間,興利除弊,百業振興,顯示了他以民為本的慈善品格;他還致力於發揚地方文化教育事業,創辦“豐湖書院”,聘請名師講學,實踐了孔子重教安邦的思想;在洪災橫肆時,他深入災區,及時救災賑民,深得百姓愛戴,體現了他“保民而王”的高風亮節。他雖政聲日隆,但他生活儉樸,不問聲色,吻合了儒家“為政為德”、“正誼不謀利,修辭立其誠”的人生準則。嘉慶年間,他帶兵摷匪,為民除害。但他被迫害,數千百姓為其鳴冤,後得以平反,這種捨生取義、一往無前的勇猛精神,體現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血性本色。他政治鼎盛之時,突遇母喪,毅然棄官回家,守孝八年,足見其忠孝厚道……他常說:“人生也,直即天地之性,無少回邪,行則正。”所有的這些都體現了伊秉綬賢能慈善之風,“德至矣哉,大矣”“巍巍乎”的崇高品德,鑄就了他的藝術註定有正大氣象,正所謂是人品孕育書品,書品體現人品,二者相互影響,互為印證。伊秉綬有著高尚的道德品質,故其書法在人格魅力、思想境界上較一般書家更勝一籌,這也是伊秉綬書法能千古流傳的另一原因。可以說儒家思想的薰染,為伊秉綬書法的發展提供了道德思想上的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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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綬《行書張烈婦詩並序》卷 84×46.6cm 福建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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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綬 政聲經義隸書五言聯 131×25cm×2《伊秉綬隸書墨跡選》上海書店出版社1985年

3. 廣涉博取 轉益多師

清代科舉制度要求每個讀書人都有一手工整規範的楷書,人稱考試專用的“館閣體”, “館閣體”多源於唐楷,因唐楷法度過於嚴謹,稍有不慎,便會被其牢牢套住,形成烏黑光亮、字如算子、千人一面、機械古板的僵局,很難形成自己的風格。伊秉綬早年學書也臨摹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的楷書,寫的形神兼備,但他深知“書不入晉,便成俗格”之理,便深入鍾繇、二王,尤其於右軍的《樂毅論》用功最勤。從伊秉綬傳世楷書來看,學顏真卿是其根本,作品最多,也有二王一路的小楷,清雅空靈、空明高遠,為其學顏去粗存精,去俗存雅創造了條件。故伊氏顏楷與眾不同,筆畫纖細而不虛弱,筋骨不露而含蓄內斂,尤其是加入了篆隸筆意,偶用古異體字,顯得特別清麗典雅,古意盎然。 伊秉綬的行草書取法於二王、顏真卿、李東陽,並得到劉墉的悉心指導,於帖學領悟很深。當然,對伊秉綬影響最深的還是顏真卿,尤其是《裴將軍詩》圓渾雍容,四周茂密,方圓結合,正草相雜給伊秉綬很大啟示,他經過廣泛的學習研究,逐漸創出了自己特色的行書:線條中鋒圓渾,瘦勁遒媚,結體平實穩重,字字獨立,卻氣息貫穿。熔篆隸於行草書中,盤屈迴環,逸趣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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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書“節臨唐宋人書”四條屏 120×52.6cm×4 1806年作 上海博物館藏

伊秉綬也習篆,他臨摹《嶧山碑》、《少室石闕銘》等,他不是想成為篆書大家,而是通過習篆來了解文字的生成原理,或是以篆書的中鋒用筆與工穩均稱的結體來為寫隸書服務。亦通過習篆來追求字的古意與金石氣。同時,伊秉綬又大膽借鑑秦漢碑額瓦當磚文這些常被人遺忘的文字,熔入作品中,增加其意趣與裝飾效果,如《光孝寺虞仲翔祠碑》中借古之變異字就多達幾十個,使作品氣息更加醇古悠遠。 伊秉綬的書法中,隸書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究其原因,也是廣涉博取,融會貫通之果。他四十歲前學《乙瑛》《禮器》等,用筆稍肥,略施波挑,結構扁方勻稱,但又不似《曹全》那般一波三折,如其所書“東華鍾慶高清鏡,南國承國壽紫觴”。雖風格不甚明顯,但用筆樸實,結構平和的特點也初見其學書思想之端倪。在四十五歲到五十歲左右為蛻變期,在長期的研習中,逐步形成了方正雄偉、圓渾飽滿之書風,其時,參考的是《衡方》《張遷》《裴岑》諸碑,卻又不完全是它們。其在嘉慶八年,所書“政聲韓史部,經義董江都”一聯氣魄宏大,用筆粗壯,結構方整,已形成了強烈的風格。五十歲以後至其終老為伊秉綬書法的高峰期,此時之作將先前之書進一步提純梳理,注重大疏大密的對比變化,更強調變化後的和諧自然,將清代隸書推向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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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綬 節臨《衡方碑》 137×51cm《玉蓮齋藏畫》榮寶齋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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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綬 臨古軸 125.7×35.3cm 重慶市博物館藏

當然,伊秉綬所涉獵的遠不止正草隸篆行這五種字體,其繪畫、篆刻、詩文也同樣為世所重。其畫之山水,簡淡悠遠,有董香光、王麓臺諸家遺風,而氣韻天成,自有其妙;其畫之梅蘭竹菊,筆畫簡煉,不落俗格,為藏者喜愛。伊秉綬早年為桂馥《漢印分韻補遺》題篆,可見精於篆法,與黃易等篆名家交誼很深,也常治印自娛。其印或擬秦漢古印或取元人朱文,皆有可觀。伊秉綬更是一位優秀詩人,其《留春草堂詩鈔》上下兩卷近千首詩作,格律謹嚴,意境深遠,或感嘆人世,或縱情山水,或體恤民生,或論藝論交,洋洋灑灑,足見其文采風流。由此可見伊秉綬雖然是以書法名世,書法中又以隸書名世,然其於詩文、畫、印同樣精彩,是一位藝術全才。正是因為其廣涉博取,才為其藝術提供了全面的營養,更是由於他善於融會貫通,才能使其平生所學一一融匯於筆端。可以說伊秉綬的博學多才,轉益多師,為其書法成就鋪就了寬廣的道路,是伊秉綬書法風格形成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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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綬《山水畫冊》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翰林書院孫玉平提供高清掃描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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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綬撰《留春草堂詩鈔 》 18.5×14.5cm 清嘉慶十九年秋水園刻本 中國嘉德2004春拍

4. 卓爾不群 自成一格

《清史列傳》稱“秉綬工分隸,與同時桂馥齊名”,其實,桂馥與伊秉綬有許多共通之處,如用筆平直,結構飽滿,氣魄宏大,但桂馥沒有伊秉綬的勇氣與魄力,將隸書革新到底,走向極致,形成獨特的語言,這也是伊秉綬在眾多隸書高手中能脫穎而出的原因之一。《墨林今話》稱其“以篆隸名當代,勁秀古媚,獨創一家”。伊秉綬隸書個性鮮明,迥異前人。如一洗萬古之長空,開創了隸書審美的新典型,從而使他在書法史上有著重要地位。

在用筆上,他的隸書在長橫與捺畫的處理上省去常見的蠶頭雁尾,其簡約處更接近於篆書,粗看平直單一,實則化繁為簡,掃盡鉛華,獨返本真,給人一種端莊正直,和諧統一之感。在他的隸書用筆中還可以看到顏體楷書的某些特徵,這是他有意將楷法融入隸書筆意。這樣漢隸的淳樸平實,唐楷的雍容大度,在他的作品中兼而有之。他的用筆不似某些書家,自我作古,將筆畫寫得抖動枯澀,而是以一種勁健爽朗的狀態出現,故其線條寫得光潔流暢,但這種光潔流暢,非但不輕滑虛弱,反面顯得更富有朝氣和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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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綬《隸書“花嶼讀書堂”五字橫幅》32cm×130.5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在結構上,伊秉綬不同於常見的《曹全》、《史晨》等碑將主筆長畫突出次筆靠攏緊縮的特點,而是將筆畫往四周拓展,所以將字撐得很飽滿,遠望有一種充實寬綽之美。因其善借鑑古器銘文等篆字,常將篆字的某些裝飾意味偶爾用之,令人耳目一新。在任何一幅隸書作品中,都可找到幾個極富情趣的字,已打破平衡刻板的僵局,這種裝飾性在當時是非常新潮而富有創意的,一下子走在了時代的前列。因其善治印,亦將印之大疏大密章法用於隸書中,如:其書作“宋拓僅存”四大字,將“存”字左下角空出落款,極為大膽,而整篇又渾然一體,甚是新奇。古人常說“疏可走馬,密不透風”,在伊秉綬隸書中常可見到,正是為種強烈的對比,使得其隸書富於變化,新意迭出,歎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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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秉綬 翰墨煙雲隸書五言聯 139.5×26.4cm×2《明清楹聯》上海書畫出版社

在意境上,伊秉綬隸書氣勢恢宏,格局博大,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浩浩蕩蕩,橫無涯際,一掃常見隸書中那種斤斤計較點畫得失的小家作風。追求整體上博大雄渾。其筆畫粗處,如中流砥柱,直插霄漢,其筆畫細處,如垂柳拂面,清新可人,其筆畫緊湊處,如高牆列陣,密佈森嚴,其筆畫寬鬆處,如平沙落雁、遼遠空闊……正是這種伊秉綬創造性的書法,將我們帶到一個美妙的詩意世界。伊秉綬隸書初看橫平豎直、光潔方整,有些象今天的美術字,細細品味,則是在不變中求變,在同中求不同,有一種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之美。初觀不易發現其妙,但往往會被其氣魄所震撼,這就是藝術的力量。梁章鉅《退庵隨筆》評:“直至伊墨卿,桂未谷出,始遙接漢隸真傳,墨卿能拓漢隸而大之,愈大愈壯。”他隸書所表現出的那種壯美,實際上要比他同時代的鄧石如高出許多。

伊秉綬書風形成之因


伊秉綬《隸書題王冕梅花記》刊於《西泠印社法帖叢編.伊秉綬隸書字帖》

縱觀伊秉綬留存下的眾多墨跡,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伊秉綬對自己書法藝術終身追求的目標:“方正、奇肆、姿縱、更易、減省、虛實、肥瘦,毫端變幻有,出乎腕下;應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也正是伊秉綬終身銳意創新,敢為天下先,所以他與同時代的書家拉開了距離,也正是這種獨創精神,成就了伊秉綬書法藝術,成為推動其風格形成的直接原因。

伊氏隸書可用一幅對聯來形容:養浩然正氣,極風雲壯觀。唯其雄渾大氣,縱橫開闊,對後世影響極大。民國時期,長樂籍書家黃葆戊終身奉伊氏隸書為圭寶,並以澀筆書之,沉靜隸穆。《書法》雜誌創始人之一的香港書家黃簡先生、廣東籍書家簡經綸亦專攻伊氏隸書,用筆勁健,骨氣洞達。浙江當代書壇老將沈定庵取伊氏隸書平中見奇之結構,筆劃略施波折,亦渾厚華滋。後人敢直接效法其隸書,應有兩種原因:第一,其書風已相當成熟,自成一格;第二,學其書有變通的可能性。伊氏隸書已具備了此兩種因素。所以,效法者眾,可以說伊氏隸書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無盡寶藏,只要有心之人,取精用宏,融會貫通,亦可變化出更多、更精妙的新風格出來。

伊秉綬書風形成之因


伊秉綬 隸書“萬卷十年”七言聯 199×34.5cm×2 安徽省博物館藏

特別需要強調的是,由於伊氏隸書名聲顯大,而其行書為隸書名所掩,甚是可惜。伊氏行書得顏真卿、李東陽之筋骨,雖筆劃略細而不纖弱,筆筆中鋒,珠圓玉潤,溫婉可人。其線條如牛皮筋般具有壓不扁、擰不斷之柔韌性,亦如拉弓之絃線,極具彈性。加上其行書融入篆隸筆意,亦古意盎然,伊氏行書結體略修長,如清癯之道人,端正高拔。總體而言,其行書以柔制剛,平中出奇,蕭散簡約,清遠高古,極具禪意,與八大山人、弘一法師等大師之作,有暗合之妙,當極力推崇而彰顯後世也。

伊秉綬書風形成之因


伊秉綬 行書臨永興帖 136×36cm 紙本 1803年 《媚秋堂藏名人書畫》商務印書館19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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