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亮光，生活有活力
如果我請你為我描述，每一天醒來，你是否會像海綿寶寶那樣大伸個懶腰，一躍而起，精神煥發，信心滿滿地喊：“又是快樂的一天！”抑或是疲憊不堪，無精打采，萎靡不振，疲於應付？
如果你過了四十歲，你會發現人生已然如此，再無所進，而每一天不過是從前的重複。你把未來都一清二楚地看在眼裡，每一步你都預算得到，那麼，你會感覺自己像個陀螺，被生活逼迫得踉蹌不安，疲於應付。而你，卻不能在最後一刻到達前輕易跌倒。
這個時候，我想起多年前一個朋友送我的話：生命有亮光，生活有活力。那句話用淺粉色熒光筆寫在一本《聖經》上，是隨書相贈的祝福。倘若生活是有希望和亮光的，清晨醒來一定是充滿期待、容光煥發的吧。
2009年，我在天津讀書，一位韓國同學介紹我去一個教會，迎接我的就是王路。一見面，就很熱情，笑嘻嘻地自我介紹道：“我叫王路，你就是丁丁嗎？”他是個瘦小個子，河南人，在一個小區裡做保安，普通話有一股港臺的澀味。
他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還像個高中生，人很精神，像調皮的火焰，自己高興，也照亮了別人。他帶我到一個超市的二樓，我納罕這教會到底是在哪裡。他見我一頭霧水的樣子，就抬著手，往裡指：“就在裡面，就要到了。”
天津的街道上是熙來攘往的車輛和行人，一切都腳步匆匆。在紅綠燈的變換中，車流走走停停。車聲、人聲，還有城市沉重的呼吸聲鼓脹了人的耳膜，讓人內心雜亂擾攘。
超市裡充斥著食物和其他貨品的味道，以及，各種人品的味道。貨架像冰冷的森林，險些撐破了人的視界。這裡，我還完全感覺不到教會的味道，然而，王路的眼裡放著光，在前面方向明確、腳步堅定地引領著我，還一邊回頭照顧我：“走，就要到了。”
我們穿過嘈雜，徑往超市二樓更縱深的地方走，直走到顧客稀少的地方還不停步，再走過堆放廢紙箱的角落，才終於穿過一道三合板隔開的門，看見一所用布幔遮成的比教室略大些的房間。
“快，來吧。”王路笑著說，一步跨進去，好像是終於趕上了一件喜事。我在他身旁坐定，是鋪著素雅桌布的長條桌和長條凳。前面白色的牆壁上有一個十字，四周是黑色的邊框，上面還裝飾著一些彩燈。房間裡已然坐著許多人，都滿足而愉悅地談笑著。我再聽不到街上的雜亂人聲，觸目所及的是一種肅穆和聖潔，宛如來到了一個新世界。這個小教會打整地乾淨有序，又不失莊嚴與親切。
王路和身邊的人笑著說話，大家都很熱情熟知的樣子。有人給我們發放了歌本，是自行印刷裝訂的樂譜。在人們快樂的談話中，主事走到前面，同時，有個橢圓臉長髮及腰的女孩坐到一架鋼琴前了。
人們都安靜下來，那個主事道：“今天，我們有新的兄弟來，讓我們先來認識一下丁丁弟兄吧。”大家便都向我望過來。我未曾料到還有個歡迎儀式，只好站起來做了一個自我介紹。人們鼓掌歡迎我的到來。
王路站起來，有些羞澀，卻鼓著勇氣說：“我也說兩句吧。”大家鼓掌。王路晃了晃，搓了搓手，先嘿嘿嘿地笑了幾聲，操著發澀的普通話道：“我先歡迎丁丁弟兄來到我們這個大家庭。我也不怎麼會說話啊。嗯，我從河南來天津好幾年了，是個村裡的孩子，在一個小區當保安，能和各位弟兄姐妹在一起感覺非常榮幸。你們都是大學生，懂得也多，知道得也多。我小學都沒有畢業，可是，我要學習，我準備報名參加經濟學專業的自學考試。”
他像是在宣誓和表達決心。人們嘩嘩嘩地給他鼓掌。他接著說：“我來咱們教會快一個月了，大家給了我許多幫助，讓我感覺像在家裡一樣地溫暖。我也希望丁丁弟兄在這裡感到快樂和充實。”
那個女孩開始演奏鋼琴，大家一起站起來捧著歌本歌唱。音樂具有直達人心的力量，歌詞又那麼悠遠而祥和，在那一刻，彷彿有雨露滋潤了我荒蕪的心田，讓我的靈魂安寧靜謐。
基督教是不拜偶像的，也隨時歡迎我這樣的教外人士。歌唱了一首又一首，直把人的精神昇華。之後是見證和分享，中午便在一起吃飯，商定好每週五的分組學習。我和王路分在一組，漸漸成了朋友。
王路像剛來到世上的嬰孩，對一切都那麼興高采烈地接受。他告訴我他怎樣從村子裡來天津，怎樣一邊幹小保安，一邊學習。他有一輛破舊的小摩托車，要蹬好多次才能發動，可是很高興。有一天，突然驚悟過來的樣子：“哎，你帶我去你們學校玩玩吧。”
他就駕著摩托車送我回學校，並不急著走，好方便和我說話。在風聲中，我並不能聽得很清楚，只能支吾著，這卻絲毫不減低他說話的興致。還好是駕著摩托，否則他要手舞足蹈了，走了一路說了一路。
到了校內公路，他開得更慢了，看見那些結對而行的情侶，他像大冬天早晨吃了一串冰糖葫蘆，酸滋滋喜滋滋又美滋滋地說：“哇，我好羨慕啊。瞧你們當大學生多好。呵呵呵，我都沒有想到，我還能有一天進到大學裡玩，還能和研究生交朋友，生活真是太美了！”
我對於生活似乎並不樂觀，但被他感染著，覺得有這樣一個小兄弟也算是命運對我的恩賜。他眼睛一亮：“哎，將來在你們學校南門外開一家咖啡館，裝修時尚些，再放點音樂，到時候，一定火。”我說：“好的，我肯定去捧場。”
他每月不過千元的收入，還要奉獻給教會一部分，卻依然過得快樂。他尊敬知識，在每週的學習中都用孩童般渴望而興奮的眼神仰視著他人的發言，輪到他說的時候，他也敢於說出自己的見解。
有一天，我問他：“你真的信神嗎？”他羞澀地一笑：“我原來也不怎麼信，小時候家裡催著讓進教堂，我哪管那個，跑出去就玩啦。後來來天津，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感覺特別沒意思。在這個教會里，大家都很熱情，像是一家人，我想著我能和那麼多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在一起，感覺特別幸福，過得特別充實，看著別人都那麼有才能，我也特別有幹勁。”說到此，他加強了語氣，還握了握拳頭，振了振手臂，眼裡放出光亮來。
他應該是很興奮地在早晨醒來，哦，天亮了，快起來，還要趕緊生活呢，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去迎接每一道曙光，追趕著自己的未來。
夏天的急雨突然間襲來，把我和王路連同那輛破舊的小摩托一起交織在雨水中。王路卻挺起胸膛，開得更快了，似乎是一道銳利的閃電，要衝破這黑暗渾濁的雨幕。
“啊哈——”他仰著頭叫著，“太刺激了！”
他的個子小，我俯下身，卻也難以把頭躲在他背後，卻被他的情緒感染，挺起身來，任憑狂風暴雨抽打在臉上，格外地爽意和痛快。
路上的車都打開了車燈，照見烏雲下如織的雨。小摩托車在各色名貴的車流中穿行，像一條鮮活的魚。他在雨中大喊道：“啊！我們來啦！將來有一天，我們一定會有許多錢。那時候，我們一定會想起現在。我會開著寶馬，請你吃大餐！”
我說：“好啊，我記著你的話，一定迴天津找你。”
………… …………
那一幕雨中的吶喊已定格在我記憶深處，任歲月無情逝去，卻被沖刷得愈加鮮明。只是此刻，我被裹挾在生活的汙流中，應接不暇，疲憊不堪，再沒有了對未來的憧憬和激情，想起他，就羞愧不已。
我臨畢業離開天津的時候，他羞澀而笑嘻嘻地送了我一本《聖經》，在扉頁上用淺粉色熒光筆寫道：“生命有亮光 生活有活力。王路。”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他對生活的切身感悟，還是對我善意的祝福。那些祝福的美麗的話往往是人們孜孜追求卻難以得到的。是他知道我恰如那隻迷途的羔羊嗎？
如今，九年過去，聽說他從天津闖蕩到了越南，仍然懷揣夢想，不墮於現實，不懈於追求，騎著那輛小摩托車在風雨裡衝殺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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