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他鄉滋味

長假帶兒子去了山東東營。看景兒的同時,我沒忘記提醒主人:別吃大酒店,最好去特色館子品嚐品嚐當地正宗的風味——因為我們爺倆,都是蔡瀾說的那種“對一切充滿好奇心”的吃貨。主人滿口答應,當天晚上就帶我們去了一個地方。

在落日的餘暉裡,穿過長滿蘆葦的荒灘,起碼有二十公里吧,在滿是磕頭機的油田盡頭找到了一家鮮魚館。“我們當地的特色,燉活魚湯。”主人老李介紹說,“尤其是鱖魚,在鹹淡水之間野生的,全國只我們這裡有。”為了驗證,他還把我帶到廚房,那裡有剛剛剖好的黑魚和鱖魚各一條,另有一盆昂刺魚,那叫一個新鮮!

陳曉卿:他鄉滋味

燉活魚湯

及至菜端上桌,一個個的大湯盆,乳白色的湯散著熱氣,看上去就讓人食指大動,“別吃肉,先喝湯。”老李張羅著。湯確是極鮮,但我的疑問也像魚泡一樣從湯裡浮了出來:為什麼還有一股辛辣的味道呢?嗯,還有麻……憑藉著自己在山東地方跑得多的優勢,我初步判定這不一定是純正的山東口味。老李顯然看出了我的疑惑,說:“好吧,下一頓篤定帶你吃地道的東營味兒!”

老李說的這一頓飯安排在一個苗圃裡,有幾道菜我之前沒有吃過,比如老公雞燉海參,甜末兒什麼的,確實好吃。還有一道土芹菜,一點兒纖維都吃不出來,據說只有淄博的周村產這東西。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兩個菜,一個是手抓羊肉,典型的西北做法,開鍋即出的那種;還有一道是個湯菜,撈起乾貨一看,是油豆角、茄子和土豆,這,這,這不是東北那旮噠的地三鮮嗎?

陳曉卿:他鄉滋味

海參燉雞

揭開謎底是在臨走前的那頓晚餐上——一個沒有路燈的馬路旁,停著很多就餐的車輛,飯店顯然是我喜歡的款式。果然,一坐下就看到一斤多重的海螃蟹,三兩多的野生對蝦,都是渤海灣特產啊。沒幾下就把我們爺倆兒吃頂了——這麼好的海鮮,當饅頭吃,可惜了的。然而,老李還堅持要點主食:“面旗兒,這兒做得最地道。”我實在繃不住了:“面旗兒,那不是西北的東西嗎?和上面,擀成片兒,然後再切成菱形的面葉子……”“是啊是啊,”老李說:“我們東營是個移民城市,天南地北,哪兒的人都有。所以,東營的菜味兒總會有點兒串……”這麼一說,前面的疑問也都瞬間解開。

從1964年初開始,華北石油大會戰在黃河入海口的灘塗上正式展開。會戰,是那個時代的專用名詞,它可以調集全國的人力物力來進行經濟建設。僅那一年,黑龍江的大慶、甘肅的玉門、新疆的克拉瑪依和四川的內江等地,超過一萬人匯聚到了這裡。從勘探到鑽井到採油,一座新的石油城市在慢慢形成。到1983年東營建市,當年建設者中的大多數人也成為了這座新城市的定居者,並且有了他們的後代。這是個有趣的現象:往往一個單位和相鄰的另一個單位說的是不同的方言,這正是計劃經濟體制下的整建制移民的後果。

其實這種大規模移民在1949年之後的中國有過很多次。那是個理想主義的時代,人們總是懷著滿腔的熱情,毅然決然地和自己的親人訣別。一首歌曲《邊疆處處賽江南》,一首詩歌《西去列車的窗口》,就能把成千上萬的青年感動得熱淚盈眶,奔赴九曲黃河的上游或是莽莽崑崙的盡頭……

陳曉卿:他鄉滋味

新疆大盤雞

遠離故鄉,需要適應的不僅僅是陌生的生活環境,更重要的還有自己多年形成的味覺和腸胃分泌習慣。古時候,陝西鳳翔人去外地謀生,總要帶一個小包袱,裡面裝的是當地的觀音土,一旦遇到了水土不服的情況就燒一碗開水,撮些許灰土調和一下。據說,這樣喝下去,腸胃的ph值就合適了。中國的版圖太大,地域性差異明顯。不同地方的人到了一起什麼口味都有。相傳著名的新疆大盤雞,就是三十年前由在新疆的四川籍人士炒制的,然後,甘肅籍的加進了土豆,陝西籍的添了皮帶面……顯然,這種事情只會發生在移民扎堆兒的地方。

而像勝利油田這樣整建制遷來的一個個單位,分佈又特別分散,後勤保障困難。領導為了照顧職工生活,開始陸續從出發地找來了廚師,做一些家鄉的飯菜,既是對工人們最好的犒賞,也讓自己的胃蛋白酶分泌更加歡快……從這裡,我也能大致推斷出吃魚湯那個地方,旁邊應該是四川的採油隊,而面旗兒那兒應該是從玉門整建制過來的吧。

東營人喜歡說自己的城市是中國最年輕的。而我去過的移民城市還有很多,攀枝花、六盤水、石河子,以及後來的深圳、珠海……他們的最大共同點就是移民人口數量多於土著居民,更多的人有“此地是他鄉的”感受。我在廣西北海電視臺旁的一家小館子吃過超級地道的鹽煎肉,在海口五公祠吃過相當正宗的長沙口味蛇,在遵義市區邊上吃過非常可口的上海湯包……每次吃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眼前似乎都能看到那整列的火車,那一大群人揹著所有的家當匆匆走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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