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武汉的江边,码头是风景。
踩着细沙走到甲板边,正午阳光把斑驳锈迹照得金黄,船上有人种花、钓鱼、喝酒、晒太阳,有渔划来叫卖,有人在船上比赛跳水。
△ //儿时的记忆,河滩边全是码头趸船,十多年前大多废弃,失去了原有功能,在江边闲置。
最近这些码头迎来告别,武汉启动两江核心区港口码头岸线优化调整,改善沿江风景,今年2月起,从长江二桥到鹦鹉洲长江大桥,沿江103个码头、189艘趸船即将消失,计划今年4月20号前改造完毕。
△ // 大部分码头趸船直接拆除,有的港口合并,有的迁移至阳逻港、青山码头等港口。沿江103个码头最终保留不到10个。
我们找到了这些即将离开长江的码头船长,给他们拍下和船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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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长江感情深厚,每天看着它,
有种心胸宽广的感觉,烦恼都忘了。“
老方的工作就是守船
在船上等待这里消失的一天
他每天住在船上的四人间里,很少回岸上
工友都走了,想睡哪张床都行
他泡茶、遛狗、研究做饭、去岸边
和钓鱼的人谈家常
这一切的时间都不如看江走得快
他说,看江时间过得好快
一下午、一晚上,一天、一年,说没就没
这几天搬迁,他找到工友曾留下的东西
以前船医生看的书、工程师的教材、工友的病历
这些至少有40多年历史,是古董了
这艘船都有百年历史,曾是日本人的船
沉入江底,几十年前捞起还能用
他说他像船上的锈迹,早就和船密不可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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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岸上在船上,看到的江是不同的,
在船上平静起浪,都感受不到,
船和江是黏一起的。”
船舱里混着机油味和霉味
老张调侃,这是男人和船在一起久了的味道
船在武汉停了十来年,他没怎么下过船
他年轻是是海员,习惯住在水上
他说床不摇都睡不安稳,摇摇晃晃像摇篮
自己是江与海的孩子
老张觉得船上时间太快,根本感觉不到
自己老了,也不知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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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舍不得的不是我,是那些钓鱼的人,
他们喜欢船,钓鱼啊、聊天啊,他们习惯了。“
汉江船厂是私人厂,老袁是老板
很少住在船上的他这一个月天天来
在船上来回踱步,亲自给狗煮食吃
这些他以前很少做
他说没有船,江就太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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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留正脸,没什么好怀念,
十几年了,这江水卷走的东西多了去,
留下了什么痕迹呢? ”
趸船被改为仓库
老周说他只是个工作无聊的门卫
武汉的铁路建设好了,码头辉煌不再
早该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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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汉江虽窄,但却很包容。”
码头废弃十来年
这里曾改造成武汉最便宜的廉租房
一艘趸船,搭了四层船舱
隔出58间5平米的房间,租金150元一月
租户是搬运工、钟点工、失业者
房间毫不隔音
隔壁打嗝都能听见,有人为一块钱大打出手
几年前,这样住人的趸船从晴川桥到宗关都是
江水包容这座城市的底层,都市报报道过
老张说这里的生活没那么不堪
晚上人们坐在甲板上吹风看电视、看月亮、喝酒
还有人唱歌,尽管很难听
8、9点都睡了,呼噜连连,汉江一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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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像这江边的石头,浪都卷不走。”
老货17岁就上船,年轻时是水手
在船上这些年
救过不少人,但见过更多溺水的
他说溺水是一瞬间的事
江里的暗涌比谁的速度都快
晴川桥下,汉水回流,水性好的人也会失误
守在这一片水域成了他的义务
他说他像江边的石头,晴川桥下扎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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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好多人从年轻坐这班船,一直到老。“
码头的汽笛,他听了40年
乘船的人,和他一起变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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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呆着就不用想事情,上船24岁,
现在都31了,感觉时间没过一样。”
小曾老家在蕲春小村里,进过城就回不去了
他不喜欢这里工作,可船拆了不知道去哪
问我,码头要是都拆了,是不是没地干事了
他说他不敢多想,一想脑袋就是黑压压一片
还好在江边,吹吹风这些总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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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会想念,这船锚,这铁链,
这曾经一起搬货吃饭的人,一个都舍不得。”
老周曾是码头工人,后来守趸船
这个月把留在船上的东西一件件搬走
他说这是个很悲伤的过程,每拿走一件东西
一路上就在回忆,剃刀是工友送的
船员证是以前老船长发的
船还在摇晃,回忆像是照进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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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破船当然有感情啦,你看它这么破,
它什么设施都没有,但我待了30多年啊。”
这艘船曾是美国人的登陆艇,已经有百年了
老张指着船上修补过的甲板、船舱
这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他的脸上总挂着机油,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离开了船,身上依然满是这艘船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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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上,什么都和外面不一样。”
老刘觉得,在船上时间久了
岸上一切都不习惯了
连脚踏实地心里都虚得慌,会害怕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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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老何家在仙桃,在武汉守船15年
有时过年也不回家,女儿要读大学
他请假去送,说,两个人见面感觉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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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没有手机,上船只能写信、发电报,很难和家人联系。”
老田手机里的照片除了家人合照就是船
两岸完全变了样,码头还是老样子
他给我看他收集的1950年代武汉码头照片
说,你看,都一样,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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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不得早点走,这船上的生活哪一点好?”
说完他又抽了根烟,看了看江,眼睛红了。
老朱说他不喜欢这里的日子
最好这船能早点拆了,他也不必去站最后一班岗
这船既破,生活又无聊
无聊到有渔夫漂过
他主动提供避风港,为了能有人说话
渔夫曾每天早晨给他带新鲜的鱼
烧、闷、煮、炖都好吃,最好不过鱼汤
晚上和渔划子一口汤一口酒,舒服得很
船拆了不可惜,可惜是这渔夫,又要在江上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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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没了就没了,
但是一起共事三十多年的一群人,
分开了就不会相见了。”
汉口船厂有18个修理工
一起共事三十多年,都熟悉到骨子里
老肖年轻时是舵手,后来是门卫
来了船要修,老肖吹号,一齐忙碌
闲来无事,大家晒太阳侃侃国家大事
大多数工人粗鲁,说不到两句话就满嘴跑火车
老肖觉得正是这样,这群人才密不可分
太阳落山,江上金光一片,锈迹斑斑的码头熟悉而陌生,每天看见,却从不了解。我知道不久后,这里就会变得干净许多。城市发展是必然,废弃的码头早就不代表繁华,相反,看着有些残破。
但人们会记得,曾经江上满是码头,有一群人住在码头趸船上半辈子,生活与岸边截然不同。
他们曾在码头留下痕迹,构成武汉最原始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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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吴智鑫
图 = 大耳朵、吴智鑫、黄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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